《黄金时代》观影手记

2017-06-30 16:29宋方金
创作与评论 2017年12期
关键词:黄金时代萧红

宋方金

那天跟一个影视投资人吃饭,他想约我写电影剧本。该投资人性别男,民族汉,籍贯在南,大业在北,政治面貌不详,不是群众也不像干部,语锋得庙堂之高,趣味又具江湖之远。以前电视剧圈子里常见此类优越面貌之同胞,现在基本都杀到电影圈了。留了一些面带菜色的朋友在电视剧圈里浮沉,当然,我也厮混其中并看不见彼岸。此君一谈电影,双眼精光直冒,颇具指点河山之气概。他无私向我传授了他投资电影的心得,类似于“八大纪律三项注意”。具体内容我未经允许,不能细讲。但我发现,该投资人跟其他很多投资人普遍相似的一点是数学都学得非常好,尤其是加减法。比如,一部电影中,演员张三有一亿票房的价值,李四有一亿五,那么张三加李四等于两亿五,如果导演王五还有三千万价值,那么就是两亿八,再减去折旧费用五千万,保守算来该电影票房等于两亿三。具体的他的电影加减法比我举的例子复杂,但万变不离其宗,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我注意到,在他的“八大纪律三项注意”中,并没有剧本的一席之地,于是吃那一顿饭的过程中我如坐针毡,像是身高不够却被选来跟姚明打篮球。

席间跟投资人聊起了《黄金时代》。我彼时已看过这部电影。我说我很喜欢。投资人说《黄金时代》这样的电影无论好不好,他都不会投,因为这不是市场需要的电影。我很敬佩他确定自己知道市场需要什么,虽然我根本不相信他知道——因为没有人知道。电影发明了一百多年,最成熟的电影工业体系是在好莱坞;即便是好莱坞,也没人知道市场到底需要什么,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电影沦为炮灰。

所以,要谢谢出品人覃宏先生,投资了李樯编剧、许鞍华导演的这部《黄金时代》,使它出现在了拜金的小时代。

我看过《黄金时代》两遍。

第一遍是毛片,无音乐音效未调色配光,但电影依然大江大河气韵饱满,令人信服地再现了一颗苦难心灵与她所处的人群与时代;第二遍已是完成片,草灰蛇线,伏脉千里,飞桥栏槛,明暗相通,该有的都有了,用北京话说:妥妥的。

看完第一遍,知道这是一部好电影;看完第二遍,知道这是该有的一部电影。市场需要不需要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当下需要,更长的人间也需要,否则这几年的几百亿票房也太寒碜了。即便你从没读过李白、杜甫,但你到了欧洲北美到了日本韩国,你背后都站着这哥俩呢。有这哥俩在历史深处浪游和苦吟,外人不至于太敢在智力上欺负你。

有《黄金时代》打底,再多出几部烂片我也能坦然接受了。世界是等量的,有多少光就有多少黑色素。《黄金时代》是最近几年“贱片”做底子的中国电影银幕上透出来的一束亮光。

从前世上有两种电影,好电影和坏电影。后来我国电影人发明了一种新品种——假电影。假电影不是孤立的,跟最近几年的假烟假酒假化肥假牛奶是一样的,有深刻的社会成因。所以,观看一部电影已经不能先看好坏,而是要先分真假。假电影各有各的假,真电影只有一种真——修辞立其诚。

《黄金时代》是一部真电影。作为传记片,李樯放弃了他熟能生巧的戏剧性,采取了冷静客观诚恳的态度,打捞萧红在人间三十一年留下的隐约消息。评论作家,大家一般爱用文如其人来形容;其实这是一句谎言,因为很少有作家文如其人。但萧红却是非常罕见的一个文如其人的作家,也是非常罕见的我手写我心的作家,正所谓修辞立其诚。李樯的修辞立其诚遭遇了萧红的修辞立其诚后,便出现了当下电影的时空间离式结构。

每一部电影,都有与之对应的最恰当的结构。我看完《黄金时代》之后,惊叹于李樯对结构、内容、人物的高度把握。在他笔下的《黄金时代》,结构即是内容,内容即是人物,人物即是结构。此大手笔非天才不能。请注意,这不是吹捧,接下来我会具体分析。看完我的分析你再分析我是不是吹捧。现在吹捧有风险,我不傻。

比如,开场时出现的萧红的自述。生于哪年,卒于哪年,享年三十一岁。这段自述定下了电影的间离调性。但实际上,这种间离的调性只能发生在《黄金时代》中,它具有惟一性——因为萧红是一个我手写我心的高度统一的作家,她的身份、特质、性格,导致了这样的叙述口吻。换一个人物则该结构不能成立。在这一叙述视角中,编剧视角、人物视角、观众视角被集中到一处;而且,在这一叙述时空中,过去、未来、现在被紧紧浓缩到一点,如宇宙大爆炸时的奇点,蕴含无限可能。李樯在《黃金时代》中发明了这样一种新的叙述结构,该结构之前没有在电影中出现过,该结构用之于其他人物则不令人信服。正是在这样的结构中,我们才有可能无限接近萧红的悲喜人生。

很多人都知道,间离戏剧是布莱希特的专利。但实际上,布莱希特的老师是中国戏曲。李樯在《黄金时代》的开场用的并不是后来被布莱希特所变化的间离戏剧,而是用的典型的戏曲方法:自报家门。所以,我看好多精英人士说这电影沉闷难懂的时候,我觉得他们可能忽略了中国源远流长的戏曲传统,其实《黄金时代》如果拿到我们村去放,我们村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妇一看就会懂,因为他们太熟悉这种自报家门跳进跳出的方法了。李樯的独创性在于,将中国戏曲嫁接到了现代电影中,又代入到了一个无比妥贴的人物上。因为萧红这个人物,正是一个世界的讲述者;那么在她被讲述的时候,她注定成为讲述的讲述。否则,讲述将会扁平。(真切建议编剧同行以及学写剧本的同学们,你们一定要多看几遍《黄金时代》。也建议中戏、北电等艺术院校的剧作课,要拉片分析这部电影)。这也是李樯在《黄金时代》中大量使用了萧红很多原文的原因,因为如何编织她的故事都不如直接切入她的心灵。《黄金时代》不绕弯子,短兵相接。

李樯放弃了戏剧性,放弃了观众熟悉的前因后果的讲故事的方式,那么,我们在看《黄金时代》的时候要看什么呢?这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也是很多已经看过片子对片子不满的同志们所困惑的问题。

从电影接受美学来看,大致有两类电影。一类是用来解渴的,看了立杆见影出效果,喜剧让你笑,悲剧让你哭,悲喜剧让你又笑又哭,当然,现在还有“贱片”让你骂。另外一类电影是用来回甘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就是你身体已经不渴了,但还想滋润一下心灵。前一类电影容易山呼海啸,《星球大战》《阿凡达》都属此列;后一类电影于无声处听惊雷,很多成了影史经典。伯格曼、小津安二郎、成濑巳喜男是这一类电影的杰出作者。

《黄金时代》是后者,是回甘电影。萧红的人生因果,历史虽未定论但早已盖棺。李樯放弃因果叙述,转而求人生况味正是一个严肃作者的良心、明智之举。

所以,看《黄金时代》,看的是:微妙。

中国叙事文艺有两脉,一是以《三国演义》为代表的智谋一脉,一是以《红楼梦》为代表的抒情一脉。1949年以后,大陆文艺丧失了萧红、废名、张爱玲、沈从文传承的抒情一脉,转为粗砺的意识形态文学,只留了智谋一脉。1980年代汪曾祺归来,以一己之力续上了抒情一脉的涓滴细水。之后是李樯如一道清泉激射而出。这一脉的文艺,生活角落大于社会广场,人的面目和心灵始终居于中心。

实际上,《黄金时代》是一部不怕剧透的电影。里边有这样一场戏:萧军当家庭教师挣了钱,带萧红去夜摊吃东西,先是要了饭,又觉得汤不错便要了汤,之后切了一块猪头肉,这时候萧军说:有肉得有酒。萧红说:我陪你。两人酒足饭饱,在回去的大街上萧红的鞋带断了,萧军找来石块,切了一截自己的鞋带给萧红系上,然后两人继续冰雪中前行。后来,一直到世界拥抱黑夜,一直到浪迹天涯的生命即逝的时候,萧红躺在香港医院的病床上说:只要我拍一封电报,萧军就会来。这是我最喜欢的电影里的一幕,写尽人生的时时刻刻。我们总以为重要的事物在前边,实际上它发生在现在。《黄金时代》中,李樯的笔触和许鞍华的镜头紧贴苍凉大地,立体展现了萧红的一生。

二战时,日本在偷袭珍珠港之前,曾对美国做过各方面的调查研究分析。也包括电影。日本文艺界的代表在集中大密度观看了一批美国电影后,郑重上书,建议日本政府、军方不要与美国为敌,因为从美国的电影来看,这是一个伟大的国家。日本决策层并没有听文艺界的意见,于是将自己送入了深渊。

前几天一个朋友问我,《黄金时代》众说纷纭,有赞有贬,那么,你觉得这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

我说这很难回答,但可以举例来说:如果现在日本想跟中国开战,会调查研究分析中国,当然一样会调查研究电影——电影说到底是智力活动,是一个民族思维的最新体现,我相信他们看到《黄金时代》时一定会“咯噔”一下,因为拥有思考深度和智力结构的民族和国家,一定是偉大的民族和国家。

关于《黄金时代》,我在微博上写过两段话,录在这里作为观影手记的结束语。

第一段:李樯三年沉潜创作,写萧红一生波浪连绵,回响许鞍华四十载念念不忘。《黄金时代》是一部浸透时间力量的大江大河之作,李樯下笔光线如雨,许鞍华运镜飞花掷铁,汤唯、王志文、冯绍峰、王千源、朱亚文、袁泉、郝蕾、焦刚等一众演员奉献了他们最好的表演。飞流直下三千尺,敢有歌吟动地哀!

第二段:看一天,我们能看到王菲和马云;看一年,能看到苹果六;看十年,能看到房价飞涨;看一百年,大约我们能看到鲁迅和毛泽东;看一千年,我们能看到《清明上河图》和李白;看五千年,能看到《诗经》。所以,文艺永远比商业和政治重要。

温馨提醒:看《黄金时代》之前,一定要听一下林夕作词、罗大佑作曲的《只得一生》。“一个人自由地笑,自在地哭,此生不朽。”

好电影加深生活。《黄金时代》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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