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传说,今晚会有红月亮。
许多人早早在朋友圈里晒着自己的赏月计划。叶子想不通,红月亮有什么好稀罕的?月亮再红,未必红得过太阳?月亮再红,也不过是一种假象。如果没有太阳的光芒,浩瀚宇宙里,月亮不过是一坨荒凉得不能再荒凉的土坷垃。白月亮是假的,红月亮更是假得不能再假。为那几个小时的假象,做望眼欲穿状,做童心未泯状,做欢呼雀跃状,做不枉此生状,是不是比红月亮更假呢?还要巴巴地去朋友圈左显摆右炫耀,什么心态啊这是……
叶子屈手成拳,啪啪地为母亲捶着腿,不知是因为生“许多人”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她越捶越来劲,母亲忍不住喊了声哎哟。父亲在叶子身后轻轻说了句:你太用力你妈受不了。叶子一惊,终于觉察到自己的荒唐,赶紧在手上减了力度。母亲又喊了声唉哟。叶子改成蜻蜓点水般的轻敲。母亲有气无力地说:莫按算了,反正按也是疼不按也是疼,你难得辛苦。
你也知道我辛苦啊。叶子站起来,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她浑身酸疼,已经分不清腰在哪臀在哪了。最可怜的是十根手指头。指腹红肿里泛着白,稍一用力,就有无数蚂蚁一起啮咬着叶子的每一根神经。叶子搬了木凳子,坐到父亲病床前。父亲急忙说:我不用按,你赶紧去歇一歇。叶子仿佛没听见。她的手指不能用力,但拳头的劲道仍在。她竖着拳头,在父亲腿上来回敲打着。不用按!真的不用按!父亲说到第三遍时,叶子气呼呼地顶了一句:我偏要按!父亲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叶子背对窗外坐着。这样的夜晚,她没法让自己安静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只要一看到圆月亮,心里就会涌出莫名其妙的孤独和绝望。
对于月亮,叶子从小就又爱又怕。她喜欢夜晚,喜欢月亮,这是毫无疑问的。叶子四五岁的时候,母亲曾经很严肃地对她说:小孩子不能用手去指月亮,不然耳朵会被人割掉。当时小邻居羊远航也在场,母亲还特意问他:听见没有?不能用手去指月亮。母亲可能只是和他们开一个玩笑,但叶子和羊远航都听到心里去了。有一回,叶子跟着羊远航去同江边扑萤火虫。同江是一条不大不小的河,它从村子中间穿过,河畔爬着丝瓜、南瓜、四季豆。萤火虫最喜欢南瓜花。果然,他们发现一只萤火虫趴在一朵南瓜花上,小肚皮一闪一闪的。羊远航刚伸出手,萤火虫仿佛故意逗他们玩,一下子飞走了,它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叶子跑得没力气了,便站在那里喘着粗气,仍由羊远航去追。在那!快看,在那!沿着叶子手指的方向,有一点小小的光亮,闪闪烁烁的,也不知是不是刚才那只萤火虫。羊远航却停止奔跑,诧异地望着叶子,大声叫道:天哪,你用手指着月亮!叶子一看,果然,她伸出的那根手指,正好指着月亮的方向。她顿时惊慌起来,扔下手里的萤火虫盒子,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盒子是纸做的,掉在地上毫发无损,只是盒盖打开了,一群萤火虫飘飘悠悠地浮了出来。那一晚,叶子始终不敢入睡。她用双手护住耳朵,睁大双眼,警惕地注视着黑夜。直到天亮,她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还好,完整无缺。没有人借着黑夜的掩护,前来收割她的耳朵。母亲的话,显然不可相信。之后的许多个夜晚,叶子仍不敢用手去指月亮:万一母亲的话灵验了呢?
母亲又开始了呻吟。父亲侧过头,望着母亲,满脸担忧之色。父亲做完手术才一天,此时此刻,喊疼的那个人,应该是父亲。打从手术室出来,父亲就没喊过半声哎哟,医生开的曲马多父亲一次都没吃。叶子有些烦躁,她刚帮母亲抹了澡洗了头,累得浑身散了架,想在床上躺一会。母亲的呻吟声越来越大,叶子只好走到母亲病床前,从桌上抽了一张纸巾,在母亲额头揩了揩:是不是疼得很厉害?母亲说:疼死我了!再拿两片止痛药给我!叶子有点犹豫。王医生昨天又给母亲开了一盒曲马多,并交代,如果伤口很疼,才吃一片曲马多。这种止疼药,还是尽量少吃。半小时前,母亲已经吃了一片曲马多。叶子不敢擅作主张。护士听了叶子的询问,面无表情地说:再吃一片吧,没关系。过了十来分钟,母亲仍然喊疼。母亲边哭边说:我会疼死去!我的肠子肯定被他们弄坏了!没良心的医院!没良心的医生……叶子脑袋里嗡嗡作响,转身去了医生办公室。几张沉默的木桌子兀自坐在那里,白墙上挂着几件白大褂。叶子问坐在电脑旁的小护士,为什么一个医生都没有。小护士抬头看了一眼叶子,仍旧盯着电脑屏幕说,值班医生在休息。叶子质问道:既然是值班,怎么又在休息?小护士说:你有事吗?叶子冷笑一声道:我没事来这里干吗?小护士再次抬起头来:你有事先和我说!叶子涨红了脸叫道:我要找医生!你是医生吗?!小护士一脸倔强,坚定地说:你有什么事,先和我说!叶子的脸由红转白,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狮子,对着身旁的电子体重秤猛地踹了一脚,吼道:滚开!医生!我要找医生!
叶子赤眼白脸的样子有点吓人。小护士没敢接腔。两个年龄大点的护士闻声跑了过来,一边一个,将叶子扶到椅子上坐好。小护士还算灵泛,飞快地端来了一杯水,给了个子高一点的护士。高护士将水放在离叶子最近的桌沿边,笑着说:您先喝杯水润润嗓子,有话好好说。叶子呼地一下站起来:我妈在那里疼得要死要活的!你们倒好,连个值班医生都没有……
老婆!高护士正要给叶子做解释,见来人喊叶子做老婆,赶紧将安平让进护士办公室。叶子看到安平,用手指着小护士说:他们欺负人!我今天非要讨个公道不可!安平上前搂住叶子的肩,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这才回头质问护士:哪个不怕死的,敢把我老婆气成这样?高护士苦笑一声说:病人就是我们的上帝,借我们十个胆,也不敢欺负病人家属啊!叶子用手指着高护士的脸:亏你说得出口!你们什么时候对上帝负过责?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手术,竟然搞出个伤口感染!上帝疼得要死要活,你们只晓得催命似的逼着病人家属交钱,关键时候却连鬼影子都看不到一个!
见叶子越说越激动,安平只好将她半搂半抱弄出护士办公室。窗外,一輪洁白的圆月正缓缓上升。用不了多久,天空呈现的,将是美轮美奂的红月亮。安平无心欣赏红月亮,他紧赶慢赶,总算在刚刚入夜的时候来到了叶子的身边。总公司组织外出考察,其实是挂羊头卖狗肉,好些日子没出远门的安平正好借机出去走走。叶子早就放出话来,这次长假,她要一个人回老家。没想到两个老人先后住院,叶子索性向领导打电话,把年休假一并请了。安平的机票无法改签,想尽快回却又买不到新的机票。值得庆幸的是,在叶子快要崩溃的时候,安平及时出现了。
还是没有医生来病房。高护士给母亲打了止痛针后,又检查了母亲的伤口,说是情况还好,明天早晨王医生会亲自给母亲换药。安平的出现,加上止痛针的作用,母亲渐渐安静下来。安平要叶子去陪床上休息,他和父亲唠唠家常。叶子往那张窄窄的竹板床上一倒,很快就睡着了。叶子的双脚露在薄被子外面。她没穿袜子,左脚足弓处有点红肿。看样子,叶子的风湿病又犯了。安平扯了扯被子,盖住叶子的双脚,又将被角掖了掖。在他的印象中,叶子何曾这样辛苦过?自从嫁给他,虽没有大富大贵,但他从来不舍得让她累。除了叠衣服,偶尔买点菜,其他的家务活,不是钟点工就是安平做。刚结婚时,安平格外体贴。如果叶子赖着不肯起床吃早餐,安平会将苹果削成小块,一块接一块,强行往叶子嘴里塞……安平望着睡得正香的叶子,轻轻叹了口气。父亲跟着叹了口气:这几天叶子累得都没力气喊累了,昨晚快天亮时,她妈要上厕所,想喊她起来扶一下,她妈喊了半天没喊应,我帮着喊了半天还是没喊应,我也起不了床,幸亏我这边的床头柜摆了几盒药,我手长,霸点蛮抓了药盒过来,把药都倒出来,对着叶子扔空盒子,有一只刚好砸在她脸上,她才哎哟一声醒了过来。唉,她是太困了。今天上午,叶子特意去楼下买了一大袋纸巾放在我的床头柜上,这种小包的纸巾扔起来不费力,砸到脸上也不疼……
叶子打着长长短短的鼾。安平见父亲的尿袋沉甸甸坠在床沿下方,弯腰从床底拖出一个便盆,接了尿,往洗手间去。哗哗的水声响起来。不一会儿,安平出来,将便盆放回原处,洗了手,重新坐到父亲身旁。父亲说:辛苦你了。安平一笑:您老人家真是的,把我当外人啊。说实话这医院的条件真不怎么样。父亲说:已经是同江市最好的医院了,小地方哪能和省城相比。
我要上厕所……母亲有气无力地冒出一句。叶子霍地一下坐了起来。安平一惊:这丫头,什么时候修炼出这种功夫?竟能醒着打鼾了。叶子跳下床,一只手伸进母亲的脖子底下,一只手伸进母亲的大腿下面,嘴里说着:你慢点。安平赶紧过来帮忙,他用双手托起母亲的小腿,母亲哎哟哎哟地叫着,总算下了床。两人扶着母亲到了洗手间门口,叶子说:等一下。她先进去,将一张只有边框的四方凳子放在蹲便器上方,母亲扶着门进了洗手间,安平知趣地走开了。
二
叶子关上卫生间的门,双手搀着母亲的右臂,双脚抵住坐便凳的两只腿以防止凳子打滑。母亲自己褪下裤子,再用左手抓住叶子的一只胳膊,慢慢往凳子上坐,刚坐稳,母亲就开始哗哗地撒尿。打了大半天点滴,她的尿声格外欢快。叶子站在母亲身后,尽可能将双脚远离蹲便器。卫生间实在太小,叶子的背贴到了墙角,鞋子和裤腿上仍然溅了几滴尿液。刚开始那几天,每当扶母亲上完厕所,叶子都要用洗手液将鞋面抹一遍,用湿毛巾沾了肥皂水将裤腿擦好几遍。慢慢地,也就变得无所谓。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叶子有了轻微的洁癖。晚上睡觉前,必定要刷牙刷舌苔,要洗一个热水澡,要用棉签掏干净鼻子和耳朵,要把所有的指甲修得整整齐齐,要将所有的趾甲剪得干干净净……总之,从头到脚要弄得清清爽爽。若有客人坐过家里的马桶,叶子会戴上手套,在座圈上倒了消毒液,用专门的抹布使劲擦几遍,再用热水来回冲上四五分钟。叶子家里的钟点工换了一个又一个。这个阿姨的手刚接触了抹布,没用肥皂洗手就直接去拿砧板上的菜扔锅里,换人;那个阿姨拖地一点都不仔细,椅子脚上的头发都没清理干净,换人……
安平被叶子气得光头发红时,会骂她脑子有病。叶子承认她的脑子确实有病,可这也不是她愿意看到的事情。谁愿意自己的脑子有病啊。既然她脑子有病,安平就必须听她的:不管多累,睡觉前必须洗脸刷牙洗脚;若要例行公事,先嚼两粒口香糖,再去洗头洗澡……安平多次抱怨,等到完成叶子要求的一系列复杂程序,他已经意兴阑珊了。叶子不肯做任何妥协。终于有一天,安平从意兴阑珊变得力不从心。多次努力无果,他们便分居了。叶子并不觉得分居有什么不好。最起码,叶子说她的梦话,安平打他的鼾,两人互不干扰,也算一桩幸事。
有时候,叶子是一个老顽固。有时候,她又很容易接受不可改变的现实。
比如替母亲擦身子。手术前,母亲禁食十二小时;手术后的当晚,母亲插了导尿管。叶子以为,只要及时倒空尿袋,就不用操心母亲的排泄之事了。父亲晚上不用打针,他在母亲床前坐了好一会。没说几句话。母亲呻吟时,他偶尔会讲一句:肯定有点疼。父亲从来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取悦母亲。他就默默地坐在那里,如果母亲或叶子不开口要他回自己的大病房,他决不会主动离开。
父亲比母亲先住院,进的大病房,八人间。因为普外科暂时没有床位,父亲又有点咳嗽,所以借住在呼吸内科的病房。父亲连续输了几天液,咳嗽总不见好。医生说,只有完全不咳嗽了,才能做手術。父亲刚住院时,母亲和叶子一起在医院照顾父亲,母亲才在医院待一天,突然胃疼得厉害,医生开了胃疼药,不仅止不了疼,痛感还蔓延到了腹部。做完B超,医生说是阑尾炎,要尽快做手术。叶子直接去找父亲的主治医生王医生。王医生矮矮胖胖的,肉肉的肥脸即使不笑也带着一股喜气,真有点救苦救难的菩萨相。王医生合上手里的病历本,慢条斯理地说:你妈运气不错,刚好空出来一个床位,还是双人间。叶子赶紧给母亲办了住院手续,见另外一张病床空着,想将父亲也转到这个小病房。叶子不好意思再找王医生,便去求护士长帮忙,护士长说那个床位有人住。叶子问怎么不见人,护士长说病人有糖尿病,手术做完很久了,伤口一直没有完全愈合,所以挂着床位,病人不一定天天来医院。母亲术后第二天,那个糖尿病人来医院了。是个中年女人,圆脸圆眼睛圆鼻子圆腰身,看起来很和善。叶子也不兜圈子,直接说了自己家的特殊情况,女人却说她的肚子上还裂着一个大口子,暂时出不了院。
叶子将父亲送回大病房,翻了翻抽屉里的药,问父亲该吃的都吃了没。父亲嗯了一声,叶子又交代了几句废话,比如有什么事可以按呼叫铃喊护士,或者直接打叶子电话——她的手机从回老家就没关过。父亲嗯了一声,要叶子放心去母亲那里。叶子转身要走时,发现父亲的邻床躺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小女孩脸色蜡黄,比原来那个寡瘦的老头还要瘦。小女孩见叶子打量她,咳了咳,嗫嚅着说:阿姨,可不可以帮我打个电话?我妈妈出去买东西,好久还没回来。我妈妈说这个世上有很多坏人,我妈妈是不是遇到坏人了?
叶子笑着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安慰道:别怕,你妈妈很快就回来,医院里面没有坏人。你妈妈的手机号码你记得吗?阿姨给你拨……
叶子再回到母亲的小病房时,母亲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好像弄,弄脏裤子了。叶子说怎么可能?被子一掀,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叶子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先去一楼小卖部买了包成人纸尿裤,又在装满衣服的大袋子里找了条干净短裤和睡裤,用塑料桶装了半桶热水,为母亲换裤子抹身子。
母亲体形偏胖,她躺在床上不能动,叶子又不能碰到她的伤口,忙了半天,累出一身老汗,总算给母亲穿上了纸尿裤,又在外面套了短裤和睡裤。还好,被子没有弄脏,只是床单湿了一点,没办法换,叶子只得从护士那里讨了一张医用护理垫,塞在母亲的屁股底下,再细细扯平了。母亲像做了错事却又不甘心认错的小孩子:我也不晓得为何会拉到身上肯定是手术没做好怎么办咯……叶子轻描淡写地回道:不要紧的,我刚问了医生,这是打了麻醉药后的正常现象。
母亲长舒了一口气。
在卫生间为母亲洗裤子时,叶子没能忍住,哇哇地吐了出来。幸亏水开得很大,叶子赶紧将门关上,免得母亲听到。叶子在心里暗骂自己,母亲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从来没嫌弃过她,她怎么可以嫌弃生她养她的母亲呢?是不是天底下所有的母亲都不会嫌弃自己的儿女,但天底下大多数的儿女,有朝一日终会嫌弃已然老去的母亲?
不仅如此,因为母亲一直躺着,不能洗淋浴,也没法刷牙,当她开口说话时,那种怪怪的馊味瞬间冲进叶子的鼻孔。叶子不好要求母亲吃口香糖或用漱口水,虽然她的背包里从没断过口香糖。术后第二天查完房,护士来替母亲取导尿管,母亲不肯,她说伤口疼,起不了床。护士不耐烦了:必须经常起床走动不然伤口怎么好?总躺着不动很容易搞成肠粘连,那就得再动一次手术你想再痛一次吗?母亲听得眼圈泛红,叶子心里埋怨护士说话太陡,又不想得罪她,怕母亲受苦,便赔着笑对护士说:谢谢美女,知道您全是为病人着想,我妈怕疼,拜托您拔导尿管的时候轻一点小心一点。护士刚掀开被子,母亲就可怜巴巴地说:轻一点,轻一点。叶子苦笑着说:娘哎,保证你不疼。护士拔出导尿管的那一刹,母亲还是哎哟了一声。
母亲做完手术第四天,父亲总算没咳嗽了。王医生要叶子去医生办公室签字,父亲的手术定在第二天上午,这天晚上还要洗肠。父亲除了输液,其他时间都待在母亲病房里。晚上九点多,叶子送父亲去洗肠,又陪父亲在大病房坐了一会。小女孩看到叶子就喊阿姨,旁边那个憔悴得看不出实际年龄的短发女人冲叶子笑了笑,帮小女孩将双手放进盖毯下面:飘飘乖,早点睡觉。这几天,叶子总共只见过短发女人两次。飘飘曾经告诉叶子,妈妈要上班挣钱给她治病,白天上班晚上有时候也要上班。叶子说,你爸爸去哪了?飘飘咳了几声,嘶哑着嗓子说,爸爸和妈妈离婚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叶子问:那谁照顾你呢?飘飘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都这么大了都可以照顾妈妈了。飘飘顿了顿,声音大了点:您不在这里的时候我还能照顾爷爷。父亲呵呵乐了:飘飘是个能干婆,可以帮爷爷找鞋子递水杯,可惜……父亲意识到自己失言,便转移话题催叶子回母亲病房。叶子不好问飘飘得的什么病,偷偷看飘飘床前的陪护卡,竟然是肝癌。叶子后来才知道,飘飘患的肝癌,已经转移到肺部,因为咳得厉害才来呼吸科住院。飘飘问叶子:阿姨,您怎么不在这里照顾爷爷?叶子犹豫了一下,才说:奶奶也生病了,在对面那个病房,阿姨要照顾奶奶,爷爷就交给你了好不好?飘飘拍拍小手说:好好我照顾爷爷,我可不可以去奶奶病房里玩?叶子笑了:当然可以,喏,就在对面,门上面写着506的那间。飘飘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可是我这里有一点点疼,我明天和爷爷一起去奶奶病房里玩好不好?
备完皮,父亲进了手术室。王医生说过,手术时间在两小时左右。叶子回到母亲病房,没想到圆女人站在母亲床前,两人正聊得起劲。见叶子进去,她主动和叶子打招呼,笑嘻嘻地说:我的伤口只差一点点没长拢了,今天就办出院手续,我女儿是这个科的护士,等会我给她说一声,你爸下了手术台就直接睡这床上不然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叶子仰起头,将泪水逼回眼窝。圆女人提着一袋零碎刚走,飘飘站在门口怯怯地喊:阿姨。叶子走过去牵了她的小手:飘飘,你的针打完了吗?飘飘点点头,又问爷爷去哪了。母亲咦了一声:这是谁的孩子?怎么没人管一个人跑出来了?
奶奶好!飘飘主动打招呼。母亲高兴地说:乖,你想吃什么水果要阿姨拿给你吃,这孩子好逗人疼。叶子问母亲要上洗手间不。母亲说暂时不要,想了想又说:你还是扶我去一下吧,你要去手术室外面等你爸。
父亲的手术做了近四个小时。叶子在手术室外的长廊上来回走着,心里不停默念着菩萨保佑。叶子并非佛教徒,只因从小听母亲念阿弥陀佛,一到六神无主的时刻,叶子也会情不自禁地祈求菩萨保佑。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父亲被推了出来。叶子奔过去,扶住手术车。父亲望着叶子,勉强挤出一缕笑。叶子哑着嗓子喊了声爸,眼泪哗的涌了出来。父亲眼角似乎也有泪痕。父亲那么瘦,叶子替他按摩腿时,手被硌得生疼。他那瘦瘦的肚皮,要划出两道长长的口子,要植入两个复合材料做成的什么片片,那两个片片要细细地缝好,那两道长长的口子也要一一缝好,是不是麻醉药剂量不够?是不是医生水平太差?否则,父亲怎么会疼出淚来……叶子想问父亲疼不疼,喉咙却哽住了。母亲的手术做了两个多小时,因为事先知道那是个简单的小手术,叶子一点都不担心。父亲的手术谈不上很复杂,时间更长而已,可叶子更心疼父亲。叶子从未听父亲喊过疼,从没见父亲流过泪。他总是把所有的伤痛都深藏心底,这反而让叶子更加发慌。母亲刚出手术室时,父亲还躺在大病房输液。两名护士帮叶子将母亲推回病房,又有王医生帮忙,才将母亲抬到床上。母亲全身发抖,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嘴里哆嗦着喃喃自语:好冷,好冷。护士说这是正常现象。叶子将另一个床上的被子也盖在母亲身上,过了很久,母亲才渐渐停止颤抖。
让叶子略感欣慰的是,父亲没有像母亲那样浑身打着寒战。叶子后来问过护士,为什么同样是腰麻,父亲却没有出现畏寒症状?护士说这都是正常现象,有些病人会畏寒,有些不会。
在护士和医生的帮助下,父亲被直接抬到圆女人让出的那张病床上。母亲躺在床上不停念叨:小心点小心点。护士给父亲插导尿管时,叶子抽空上了趟洗手间。一是回避,二是深呼吸,三是憋不住了。护士出去时交代叶子,去买两包盐,用两块干毛巾分开包好,放到伤口上,对消肿有好处。叶子先喂母亲喝了点水,母亲脸朝父亲问:手术做这么久疼不疼?你躺在那里冷不冷要医生给你盖被子了吗?父亲闭着眼睛,半天才回话:我没事。母亲望着叶子:你爸不能喝水吧?手术真的很顺利吗?为什么要那么久?叶子说:手术很成功,你不用担心。叶子抽出一根新棉签,伸进父亲水杯里沾湿,润了润父亲的嘴唇。父亲伸出舌头,去舔嘴唇。叶子说:你先忍忍,医生交代要过四个小时以后才可以喝水,过六个小时以后可以喝汤。
叶子提着两个保温桶去医院食堂买了两份柴鱼汤,一份白米粥,又在隔壁小超市买了盐和毛巾。喂母亲喝了一碗柴鱼汤和一碗白米粥,又替父亲将盐包放在伤口上。伤口敷着白纱布,叶子能感觉到有两条巨大的黑色蜈蚣粘在父亲肚皮上,正用它们的毒刺一下一下扎着父亲。叶子问父亲疼不,他说不疼。他问叶子吃饭了吗,叶子说早晨剩了两个榨菜包和一个葱油饼。父亲要叶子再去食堂吃点热饭。叶子干脆抓起桌上的榨菜包吧唧吧唧嚼起来。等叶子吃完,父亲才轻声对叶子说:你帮我去问问医生,伤口一点點疼有没有事?叶子拔腿就往医生办公室跑。如果父亲主动说有一点点疼,那铁定是疼得受不了了。王医生过来掀开父亲的被子,又将胶带扯开一点,将纱布提起一角。叶子扭过头,没敢接着往下看。王医生说:伤口还好,麻醉药醒了是有点疼,如果你疼得难受就吃一片曲马多。
父亲不肯吃曲马多,他说没事就不用吃药。母亲在对面骂了句:死犟!要你吃药你不吃未必痛起来蛮舒服?母亲平时在父亲面前没一句好话,动不动就吼着嗓子骂个痛快。父亲从不还嘴。母亲气急败坏时,会逼问他:你是聋了还是哑了?父亲从鼻孔里轻哼一声,扭头躲开。自从做了手术,母亲大伤元气,骂起人来软绵绵的,这一次,叶子甚至听出了撒娇的味道。父亲果然很受用,他也有气无力地说:你伤口疼就少说两句。
母亲却自言自语地说:身上都臭了……母亲的话毫无逻辑性。父亲要她伤口疼少说两句,她却嘟囔着身上都臭了。母亲的内衣确实有点湿,叶子找了套干净睡衣,准备就在床上给她换时,母亲近乎哀求地说:我想洗个头抹个澡身上全是汗……母亲提到身上全是汗,叶子一下子来了脾气:要你少穿点你非捂那么多!母亲委屈地辩解道:我冷啊要是不冷我何苦左一层又一层地穿!叶子的声音更大了:你热得身上全是汗,未必还冷?
叶子有时真的无法理解母亲。虽是秋天,气温却一直在二十度以上。叶子穿着短袖,捂在被子里的母亲,上面一件保暖内衣外加睡衣,下面一条睡裤再套一条棉裤子。衣服总是被汗湿,母亲便在背部和胸前贴肉各塞了两条大毛巾,隔一两个小时,就要叶子帮她换一次干毛巾。叶子要她少穿点她还不高兴。每次换药,王医生都要交代母亲:您老别穿这么厚,身上总是有汗对伤口不好。母亲嗫嚅着说:我冷呢。
母亲屡教不改。果不其然,百分之一的感染率,被母亲碰上了。
叶子语气重了点,母亲的眼泪唰的一下就来了:我是身体虚呢,出虚汗呢哪里是热出来的汗啊,崽啊,你不晓得为娘的苦呢……
叶子只好闭嘴。窗外艳阳高照,手机显示,病房里面的温度高达二十五度。叶子用桶子打了热水,关好门,将窗户关上窗帘拉上。扶母亲起了床,替她脱了两件上衣,匆匆将澡帕拧了拧,先在她背上来回擦了擦。母亲说:前面我自己来。母亲可能担心叶子毛手毛脚碰到她的伤口。叶子将澡帕放进热水里搓了两下,捞出来略微拧了拧。母亲说:快点,冻死我了。母亲左一下右一下地擦着她的胸。叶子看呆了。母亲的胸,应该是她身上最显年轻也最接近完美的部分。白白的,没有一点皱纹;略微下垂,却仍然饱满。这样美的胸,连叶子都不敢奢望。安平曾笑话叶子发育不良,还说要养燕瘦为环肥。叶子对自己的平胸一直耿耿于怀,在安平面前却装大大咧咧:你趁早死心,我宁肯燕瘦,也不要环肥。此时此刻,叶子有点恼恨母亲。风湿病,坏脾气,敏感的痛神经,她统统都传给了叶子。那样美的胸,她却……
快拿衣服,冻死我了!母亲将澡帕一把塞给叶子。叶子赶紧帮她穿上干净的纯白保暖内衣,再套上白底碎红花的纯棉睡衣。母亲的棉裤腿箍得紧紧的,叶子蹲下去,扯住母亲的左裤脚,一使劲,裤腿离开了母亲的脚,叶子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快起来,母亲笑着说。父亲也扯了扯嘴角,他想笑却不敢笑,怕伤口裂开。
唉,真是老了。叶子爬起来,叹口气,顺手拍了拍牛裤裤。
叶子给母亲抹完澡,换好衣服,扶她躺床上,换了只塑料桶,接了半桶热水,提到母亲床头。母亲的头靠着床沿,叶子将一块干净的医用护垫塞在她的头与床沿之间,开始给母亲洗头发。等一切收拾妥当,叶子的T恤全湿了。刚想歪到竹板床上歇口气,母亲又开始哼哼唧唧了。叶子实在不想动弹,想在床上再躺几分钟,母亲的呻吟声却越来越大。
叶子不得不立刻爬起来。
病痛中的母亲比平时更加固执,固执得近乎神经质。叶子失去耐心时,懒得说那些千篇一律的话来哄母亲,只是沉默着为母亲按摩头,按摩腰,按摩腿。叶子替母亲按了好一会,母亲可能感觉舒服点了,便抬了抬脚:算了,你去歇一歇。
叶子转过身来,替父亲按摩小腿肚子。父亲说:我好得很不用按,你抓紧时间休息休息。
就要帮你按!叶子赌气似的说。父亲只好又扯了扯嘴角。叶子盯着父亲的脸,不放心地问:你真的一点都不疼?千万别忍着,有哪里不舒服要及时告诉我,听到没?父亲的眉头跳了跳,低声说:一点点疼,没事……
三
看到叶子扶着母亲出了洗手间,安平赶紧走过去,扶住母亲的另一只胳膊。母亲坐在床沿上,叶子一只手放在母亲腰后,一只手伸进母亲大腿下,母亲一只手撑在床上,一只手抓住叶子的肩。安平说我来吧。叶子拒绝了。安平想要叶子省点力气,便弯腰握住母亲的双脚,正要往床上放,母亲哎哟哎哟地叫起来。叶子说:你不会扶,算了,我一个人就行。
安平有点不以为然。母亲做完手术个把星期了,还要叶子这样扶上扶下的,好像说不过去。难道母亲比叶子更怕疼?安平无法想象比叶子更怕疼意味着什么。叶子很怕打针。有一回,她得了重感冒,安平带她去医院。医生说要输液,先做过敏测试。叶子拼命摇头,那个疼死了!我不打。安平向医生求情,看能否改打其他药,不用做过敏測试的那种。医生说,那就打屁股针吧。叶子还是摇头:我只吃药,什么药都吃,求你别要我打针。医生不耐烦了:你到底还想不想治病?安平左哄右劝,叶子才答应打屁股针。护士一手捏着棉签,一手举着注射器,要叶子将裤子再往下褪一点。叶子紧紧闭住眼睛,用力抓着安平的手。安平安慰她说:别怕,一秒钟的事。护士拍拍叶子的屁股:放松点。护士找准位置,用棉签抹了抹,正准备进针,叶子啊的一声大叫。安平和护士都吓了一跳。护士说:天哪,我还没开始打呢。安平忙向护士道歉,再将叶子的头抱进怀里,笑着说:我保证你不会疼,你要是觉得疼,就咬我的胳膊行不……结果是:安平一声惨叫,护士的针头也歪了。
叶子扶母亲躺下来,为她盖被子时,发现母亲面色潮红,呼吸有点重。叶子心里一咯噔,不会是发烧吧?赶紧伸手探了探母亲的额头,果然有点烫手。一试腋温,三十八度。叶子真想把整个医院都砸了。因为伤口感染,母亲每天要接受两次剔骨般的煎熬。医生总是戴着口罩,用一把长长的镊子,将母亲伤口里的药用纱布一根根扯出来,又用药棉将里面的脓血全部吸出来,再一根接一根往伤口里塞干净纱布……母亲疼得衣服全湿透,叶子总是将头扭到一边,不敢看医生的手,更不敢看母亲的伤口。
见叶子极度焦躁的样子,安平走过来拍拍她的肩,安慰道,你别急,我去喊医生。医生没在办公室。值班护士过来给母亲重新量了体温,开了一盒退烧药,要叶子先喂母亲吃两片,过一个小时再测体温,有什么事按呼叫器就行。
母亲吃了药,很快响起了鼾声。安平要叶子去睡觉,他照顾两位老人。父亲说,你们都去睡吧,我反正睡不着,过一个小时我就按呼叫器要护士给你妈量体温。
叶子要安平去找护士加一张陪床,她打来一盆凉水,拧了湿毛巾敷在母亲额头上。母亲的鼾声停了几十秒,又重新响起来。
母亲的体温很快降了下来。
拗不过父亲的再三催促,在安平开始打鼾的时候,叶子也将自己扔在那张窄窄的竹板床上。
母亲想吃葡萄,想吃叶子亲自从葡萄园摘来的巨峰葡萄。叶子不明白什么才是巨峰葡萄。她提着一只黄色的竹篮,根据路人的不同指点,寻找可以摘到巨峰葡萄的果园。太阳明晃晃的,叶子像一根拒绝融化的冰淇淋,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前面突然出现一道天梯,那么高,那么陡,叶子吸口凉气,转过身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毫无退路,环顾四周,竟是汪洋一片,唯有天梯伸手可触。叶子扔了竹篮,将长及脚踝的黑底白花长裙撩起来,在膝盖上方绾个死结,开始爬天梯。天梯由一块块散发黄油香味的长面包组成,叶子使劲将口水咽回肚里,想象天梯的尽头就是那片该死的葡萄园。爬呀爬,终于爬到了最高处,天梯瞬间变成一个大转盘,叶子随着转盘咕噜咕噜往下坠落。当她落到最低处时,转盘又成了面包天梯。叶子没有任何选择的机会,她只能咬牙继续往上爬。您可以想象,当她再次爬到天梯的最高处时,又将发生什么。在周而复始的攀爬与坠落中,叶子早已忘了此行的目的。终于,她耗尽了自己最后一丝气力,在决定撒手的那一刹,她的耳畔,传来隐隐的丝竹声。不知过了多久,叶子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并未跌进无边无际的黑暗。她的视线所及之处,全是亮晶晶的紫色葡萄。叶子一阵狂喜,拍拍脑袋,她记得自己好像提了一只竹篮。竹篮呢?叶子没找到竹篮,却看到离她不到一米远的地方,一条巨大的眼镜蛇正冲她吐着信子。蛇信子张开扁扁的小嘴,温柔地说:来吧,来吧。叶子啊的一声,跳起来狂奔。前面黑压压的,叶子很快就明白了,前面黑压压的全是眼镜蛇,大大小小的眼镜蛇。叶子往另一个方向奔逃。叶子往最后一个方向奔逃。蛇,所有的方向都盘踞着不计其数的蛇。它们迅速缩小包围圈,无处可逃的叶子彻底崩溃了……
做什么噩梦了?叫那么大声,都被你吓醒了!安平站在叶子床前,揉着惺忪的睡眼。
蛇,到处都是眼镜蛇!叶子用手背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叶子从小最怕蛇。父亲说,草多一点的地方她就不敢走。
你晓得个屁!母亲没好气地说。
我是不晓得屁,你晓得就行。父亲赔着笑脸。
叶子,听妈的,先不要吃东西也不要喝水,天快亮了等医生上班时你去验一下尿。
验尿?为什么?叶子还没从惊悸中回过神来。
妈,做噩梦和验尿有什么关系?安平好奇心发作,忍不住问道。
我当年怀叶子时,经常梦见蛇。母亲语气沉重。
那多好!父亲说,叶子老大不小也该要个孩子了,不然想要也怀不上了!
你晓得个屁!母亲训斥父亲,叶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不心疼我心疼!
老太婆,你这话就不对了。父亲破天荒顶母亲的嘴:叶子也是我的女儿,我又不是狼心狗肺,未必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晓得心疼?要叶子早点生个孩子,就是为了她老得动不了的时候多个依靠,这不是心疼她又是什么?
你不是狼心狗肺?你忘了当年差点害死我害死叶子吗?大出血太吓人了,叶子的身体本来就很弱,决不能让叶子冒这样的险!我用半条命换来的女儿我不心疼谁心疼?
大出血是特例和个例。父亲小心翼翼地说:现在的医疗技术这么发达,生个孩子,哪会有你想象的那样可怕?
你晓得个屁!母亲愤怒地说:都是你害的你个没良心的……
好了好了,你们吵了几十年,到底烦不烦啊!叶子翻身下床去洗手间,边走边小声嘀咕:你们当初就不该生我……
安平盯着叶子的背影,眼神复杂。在要不要孩子的问题上,安平绝对服从叶子的安排。不服从不行,他又不能十月怀胎。叶子的身体没什么大毛病,只是一副风稍微大点就能吹跑的弱模样。安平和前妻有个女儿,虽然远在新加坡,却也经常微信不断,时不时寄点吃的穿的过来,对叶子也保持应有的客气和尊重。叶子嫌麻烦,不想要孩子,安平也乐得轻松。这年头,要把一个小毛孩培养大,得脱好几层皮。当然,如果叶子想要,安平也会不辞辛劳,有个孩子在身边,再苦再累,也是一种幸福。父亲做不通母亲和叶子的工作,曾想要安平“曲线救国”,讲的那一箩筐道理,安平都听进去了。安平听进去有什么用?叶子一听这些就来脾气,安平才不想自讨没趣。一年又一年,就这么拖过去了。
母亲的哭声越来越大。父亲不敢再开口,安平也劝不住。叶子在洗手间磨蹭了小半天,不得不走出来劝慰母亲:对不起啦,你老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不好?我不该发脾气,我罪该万死,你老人家就别伤心了。你这样子伤口怎么好得了?
死了算了!你们都巴不得我早点死!母亲抽抽搭搭地说:要不是那個没良心的推了我一下,我怎么会早产怎么会大出血?你的身体又怎么会这样弱?
叶子耐着性子说:娘啊娘,老爸当年也不是故意要推你啊,他端着为你熬的一碗鸡汤,没注意你站在身后,怕烫到你所以赶紧闪开,没想到还是不小心碰了你一下……我说的没错吧?你老人家实在是宽宏大量的人,为什么几十年了还不肯放下呢?你老人家不是经常教育我,做人要往前看吗?就算老爸不小心杀了人,他赎了一辈子的罪,也应该得到原谅了。
他就是故意的,他听为我把脉的医生说可能是个女儿他就……母亲越说越伤心。
哎哟!叶子突然弯下腰,龇着牙,眉头拧成了结。母亲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叶子不想再为这种毫无道理的胡说八道继续和母亲纠缠。
怎么了?母亲果然止住了哭泣。
我的心窝子好疼!叶子带着哭腔说。
父亲和安平都看出了端倪,却互相递了个眼神,作壁上观。
啊?怎么突然心窝子疼?安平你快带叶子去急诊室看看。母亲真急了。
看个屁啊!叶子模仿母亲对父亲说话的语气,又拖着长腔说:你只要笑一笑,我的心窝子立马不疼了!
鬼妹子!母亲本想装出生气的样子,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天亮了,我下楼去买早餐。安平如释重负,边伸懒腰边往门外走。
叶子去开电视机,先问父亲:老爸,你想看哪个频道?
父亲说:你妈想看哪个频道就放哪个频道。
母亲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一副不屑的样子。叶子调到戏剧频道,故意停了一下再换台。母亲果然发话了:就刚才那个频道,唱戏的那个。
母亲喜欢花鼓戏,尤其喜欢《补锅》。看她老人家高不高兴,一是听她说话的语气,如果尾音上扬,那是风平浪静的标志;二是看她哼的什么戏,如果是“手拉风箱呼呼地响”,那铁定是心情大好的节奏了。不过,在叶子的记忆中,母亲“手拉风箱”的次数,不会超过十次。叶子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母亲足足“拉”了一天“风箱”。叶子结婚时,母亲非但没有“手拉风箱”,还动不动就掉眼泪,弄得叶子也很伤感,仿佛生离死别一般。
安平提了一大袋吃的回来,母亲边喝粥边说:你们换台吧,安平喜欢看什么就放什么频道。
安平扶父亲半躺着,将一杯插了吸管的热牛奶放到父亲手上,一手抓了包子,一手拿了遥控器。叶子说,哟,你还真敢?和老妈抢电视看?安平嬉笑着回道:我恭敬不如从命好不?叶子做了个“去”的表情,捧了一杯热豆浆慢慢喝。
不知哪个频道,正播放人机大战的消息。安平被迷住了,他不会下围棋,却对机器人之类的高科技产品很感兴趣。他曾经一声不吭网购了一台扫地机器人,然后饶有兴趣地守着机器人扫了半天地。他一边看一边啧啧地发表感慨:哎呀真他妈了不起啊,连头发丝它都扫得干干净净,太给力了。有了这个好宝贝,不用再满世界给你找讲究卫生的钟点工了。叶子屈起手指在安平低着的头上敲了一记:花好几千买一坨能捡头发的铁饼饼,也就你这种败家子做得出来。安平摇头苦笑:这是高科技产品你懂不懂?简直和你尿不到一个壶里。叶子不依不饶:和我尿不到一个壶里那你倒说说看你能和谁尿到同一个壶里?安平拱手求放过:好吧,姑奶奶,我错了,你的表达方式怎么越来越像你妈了……
九段高手李世石不敌人工智能围棋程序“阿尔法围棋”,以总比分一比四败北。安平啧啧称赞:哎呀阿尔法真他妈了不起啊,人工智能太可怕了!叶子说:哎呀,我记得你好像说过,机器再聪明也只是机器,两台电脑比赛下围棋,一台原本要输的电脑下了一招“臭棋”,它自寻死路,在对手的“虎口”放了一颗棋子,胜券在握的那台电脑搞不懂了,竟然主动认输,你还笑了大半天,你全忘了?安平说:人都有生病的时候,机器犯错也很正常,要是有一天人类无法控制机器人了,科幻片里的恐怖场景都会变成现实了。父亲搭了一句:这个阿尔法确实很厉害。叶子扑哧一笑,笑父亲不懂装懂。母亲也来凑热闹:阿尔法这么厉害,能不能包治百病,能不能照顾别人?安平很认真地说:包治百病的“阿尔法”可能几十年以后才会有,能够照顾人的“阿尔法”应该很快就有了。母亲说:那就好,你们不用担心老了没人照顾你们了。父亲有点忍无可忍:老太婆,冷冰冰的机器人怎么比得上热乎乎的大活人?真不晓得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母亲说:你晓得个屁!到了叶子老得动不了的时候,一个阿尔法就能顶替一个亲生女儿,叶子根本没必要像我一样,去吃那么多苦,冒那么多风险。女儿不是你生的你不心疼是吧?父亲小声嘟囔了一句:又来了……
四
八点过几分,王医生过来查房。他绕过母亲的病床,先揭开父亲的纱布看了看伤口,点头说没问题很快就会恢复的,转身才问母亲感觉怎么样,烧早退了吧。母亲说,烧倒是退了这伤口什么时候才好得了?王医生就笑,你老人家莫急,会好的,等我查完房就来给你换药。
王医生回到病房为母亲换纱布。安平起身走到窗前,面朝窗外玩手机。母亲依然紧张,死死抓住叶子的手。每次换纱布,叶子的手都会被母亲抓出青痕,她一声不吭拼命忍着。母亲该有多疼啊。叶子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这一回,母亲表现得比平时坚强许多。王医生说:老人家,你的伤口好了很多,拿出来的纱布还算干净,再换两次药就差不多了,莫急,伤口很快就会长拢来的。你要多下床活动晓得不?母亲喊了句阿弥陀佛,红着眼圈说:我晓得。
安平守着父亲输液,叶子扶着母亲去病房外面走走。母亲心情不错,走得比平时快,也比平时远。在走廊的尽头,有个穿黑裙子的短发女人蹲在角落里,双手捂面,肩膀一耸一耸的。母亲朝女人努努嘴,示意过去看看。叶子觉得女人的侧影有点面熟,走近一看,果然是飘飘的妈妈。叶子让母亲扶着窗沿站好,自己蹲在短发女人身边,拍拍她的背:您怎么了?飘飘呢?短发女人哭得更厉害了:医生说已经转移到淋巴了我也不想活了……
叶子的胸口一阵钝疼。她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下接一下地拍着短发女人的背。她听到母亲在擤鼻子,抬头一看,母亲脸上爬着两条长长的泪痕。母亲说:要她别哭了,告诉她很快就有阿尔法了,飘飘肯定能治好的。短发女人仿佛捞着了一根救命稻草,仰起那张糊满眼泪和鼻涕的脸,热切地说:什么阿尔法真的能救我的飘飘吗?真的能救我的飘飘是真的吗?母亲说:是我女婿说的,他从来没骗过我的!短发女人将热切的眼神投向叶子,叶子结结巴巴的,不知道怎样才能解释清楚:阿尔法其实其实是机器人也不是其实是一种人工智能,也可以可以说是机器人,我妈说的阿阿尔法,就就是什么病都都能治病的机机器人,目前暂暂时还还没有……
短发女人眼中的那丝光芒瞬间熄灭了,她重新抱住头,想压抑自己的哭声却根本无法控制。
哭出来可能好受一点,我们走吧。叶子站起来,扶住母亲。她不想让母亲太伤感。世事无常,渺小如她们,除了默默忍受各自的悲与愁,又能怎样呢?
没想到飘飘坐在父亲床头,拿着安平的手机,正玩“开心消消乐”,安平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飘飘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她那无忧无虑的天真模样,根本不像一个余日无多的晚期癌症患者。父亲盯着飘飘的那种眼神,陌生而又熟悉,令叶子心里一动。看到飘飘,母亲的眼泪又要来了。叶子捏捏母亲的手臂。母亲抬手抹了抹脸。
安平告诉叶子,公司正在筹划一个很重要的活动,领导命令他尽快回去上班。父亲抢着说:你们都回去上班吧,我的伤口恢复得很快,我可以照顾老太婆。万一不行就要你大姐二姐飞回来待几天。叶子急了:离小双高考只差几个月了,大姐哪有时间回来?二姐的公司快倒闭了,我们就让她省省心吧,反正一直瞒着,干脆就瞒到底。
母亲说:死老头我才不要你管,我已經好很多,给我买根拐杖就行了。
你明天就回去,叶子半是赌气地对安平说:我请了年休假,不急。
叶子,你下午和安平去家里给我拿两件衣服过来。父亲郑重其事地说。
你不是带了换洗衣服吗?母亲和叶子异口同声。
我想要两件薄一点的长袖衣。
就他名堂多,你们不要理他。
要安平去拿,叶子说,告诉他衣服放在哪个柜子就行。
你和安平一起去,怕安平找不到。父亲有点固执,这很反常。
叶子突然领悟到什么,半羞半恼地说:那算了,很快就会出院,要不我去找护士拿套病号服?
父亲不做声了。
这一天过得特别快。
晚上十点钟左右,四个人都睡了。
凌晨时,叶子突然醒来,发现有一只手在轻轻拨弄她的头发。那是安平的手,叶子将涌到嘴边的尖叫咽回肚里。叶子和安平各自睡一张竹板床。竹板床有点窄,叶子睡上去绰绰有余,安平睡上去不太好翻身。他们的床首尾相连。两人头靠头睡着,虽然隔了两张护栏,却也伸手可触。病房里有鼾声一唱一和,表面看来,父亲和母亲都进入了深睡状态。这种情况很少见。叶子觉得他们的鼾声有点失真。叶子害怕惊醒父母,悄悄拂开安平的手,蹑手蹑脚下了床,蹑手蹑脚走进洗手间,刚要关门,安平挤了进来。叶子一惊,安平赶紧捂住她的嘴,顺手将门轻轻关上。叶子反应过来,只觉一股热流在身体里面四处乱窜,她的心跳骤然失去了节拍,变得狂乱。安平从后面抱住叶子,吻了吻她的耳垂,贴着她的耳朵,尽量压低声音:要是你能生出一个阿尔法,该有多好。
阿尔法。叶子闭上双眼。她不要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也不要马蹄过处,鲜花次第盛开;她只想变成一粒沉默的萤火虫,泊在同江的上空。月亮越来越圆,越来越大,越来越红,远方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叹息……
赵燕飞,当过教师、记者,在《小说月报·原创版》《花城》《芳草》等刊物发表长篇小说一部、中短篇小说一百多万字。曾获“中骏杯”《小说选刊》双年奖(2014-2015)最佳读者印象奖、第六届毛泽东文学奖。另有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选载。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浏阳河上烟花雨》《手心里的痣》《一声长啸》。主编科普读物《世界未解之谜》。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现居长沙。
责任编辑 冯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