簸箕耳(小说)

2017-06-30 08:29范墩子
延河·绿色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簸箕蟒蛇马戏团

范墩子,原名范增利,1992年生,陕西永寿人。鲁迅文学院第32届高研班、西北大学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在《作品》《西部》《小说林》《朔方》《青年作家》《山东文学》等刊发表小说近30万字。现居杨凌。

一声闷雷从天边落下来后,树上的鸟群便炸了锅,哗哗啦啦,飞向了四处。在这之前,鸟儿绣成一团,在树上欢快地鸣叫,包括不远处的电线杆,爬在粪堆上的屎壳郎,麦草垛,一切都井然有序。爷爷坐在那棵桐树下面,嘴里噙着一支有了年代的长烟锅,他偶尔将烟锅从嘴里拔出来,提在手里,烟雾便从鼻子里飘渺而出。爷爷仿佛身处仙境,沉浸在无限的回忆与遐想之中,尤其是那堵当年他亲手打下的土墙,更是让他感慨万千。然而,那声闷雷之后,格局却稍稍有些变化了,鸟飞走了,电线杆轻微晃了晃,连粪堆上的屎壳郎都眨巴着细小的眼睛朝天上看,它看什么呢,我也不清楚。可就是那声闷雷,使我们家族内部出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爷爷王起义便是那根引发家族内部出现裂纹的导火索。那天之后,爷爷的耳朵越变越大,两月后,爷爷的耳朵竟和家用的簸箕一般大小,这个在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消息立即在我们村子里炸了锅,如那些乱飞的鸟儿一样,不久便在方圆几十公里传得沸沸扬扬,很多人为了能一睹簸箕般大的耳朵,开车爬过六座大山,翻了十几条大沟过来看了究竟,很多人说,爷爷是妖怪,千年巨型耳朵成了精,魂儿附在了爷爷身上,所以爷爷身上有股妖气。还有人说,爷爷是神仙,玉皇大帝跟前的顺风耳,曾经在天宫里立下了汗马功劳,长久以往受够了天宫无趣的生活,现在化身降在人间。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种说法,但我都觉得他们是在放屁,牛屁股排气,一股骚臭味儿。爷爷就是爷爷,他怎么可能会是神仙或者妖精呢。发生了这样的事,谁心情都不好,尤其是我奶奶,她整天窝坐在厨房的柴火堆里,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她的声音混杂在拉动风箱的声音中,呱嗒呱嗒,烟气顺着道往上直冲,她将沾满火星的木棍提出来,然后对准拥挤在一头的火星狠狠地吐唾沫。她大声骂道,好端端的咋能长个簸箕耳?

事发当日,六叔被爷爷的簸箕耳吓坏了,他从爷爷的土屋里跑出来然后迅速爬上了院子中央的杏树,碗口粗的杏树被六叔猛烈的劲头弄得立即摇晃了起来,叶子落了一地,六叔坐在树顶上面的杈枝上喊,屋里钻鬼了,钻鬼了,六叔的嘴唇不住地抖动着,眼泪差点都掉了下来,闻讯后,很多村人跑进了六叔家里,看了爷爷的簸箕耳之后,皆大声呼救,有的由于跑得太快而将脑袋狠狠地撞在了墙上,皮都擦破了好几块,有的也和六叔一样,边往出跑边大喊,鬼!鬼!鬼!人们如同陷入到了一场巨大的灾难之中,星星从天上掉了下来,树往下淌血,种种幻景的出现,让六叔和六婶对爷爷产生了厌恶的情绪,或者说,厌恶一词的语气有点薄弱,尚不能传达出六婶对爷爷的愤恨。

他们不再进爷爷的房子,爷爷的屋子被他们用一条泛着银光的铁链子拴住了,平日里几乎没有人进去,如果有啥进去了那也只能是些诸如蚊子之类的昆虫。某天下午,刚下了一场大雨,村子被彻底地清洗了一遍,到处升腾着一层薄薄的白雾,六叔和六婶在上房里休息,我悄悄地打开了门进到了院子,那棵杏树突兀的样子吓了我一跳,我的心脏砰砰乱跳,如同被雷电击中了一般。我蹑手蹑脚地走到爷爷的土屋跟前,那时我心中出現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湿热情绪,鼻子酸酸的,脚好像踩在了空中,我摸了摸那根铁链子,不禁愤恨起了六叔六婶。我真想进去看看爷爷此刻正在干什么,打小爷爷就给我讲故事,我最爱的人就是爷爷,我清楚地记得爷爷曾经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过蟒蛇与小男孩的故事,我蹲坐在一旁听得如痴如醉。

他说,从前我们村子有个男孩,经常往沟里跑,爱坐在沟野里的一条高塄坎下面,那个塄坎因为长期雨水冲刷,上面出现了很多大大小小的窟窿。有天,刚吃罢午饭,差不多是十二点半左右,男孩径直朝着沟里跑去了,坐在了那条塄坎下面,可吓人的是,过了有个七八分钟后,某个窟窿里伸出了一条巨大无比的蟒蛇的脖子,蟒蛇到底有多大,爷爷也很难说得清。那条蟒蛇并没有一口将男孩吞掉,而是慢慢地将孩子往洞口吸,男孩突然觉得他的身子有些轻,似乎在往上飘一般,他的心里暗暗有些高兴,心中不住窃喜,庆幸自己比那帮不跟他玩的臭孩子体验到了飞的感觉,蟒蛇的力气并不大,他使劲吸一下,男孩就轻轻飘起来一下,男孩突然笑了,他说,难道我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蟒蛇缓了口气儿,男孩又落在了地上,蟒蛇再吸,男孩又飘起来,有几次,蟒蛇都将男孩吸到了洞口,眼看着就要吸到嘴里了,蟒蛇突然松了一口气,男孩腾一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男孩哇一声大哭了起来,嘴里喊着,不跟你玩啦,呜呜……蟒蛇再吸时,男孩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已经大摇大摆地回家了。

第二天,第三天,此后的每一天,男孩都要去那里坐,享受着神仙般的待遇,当然了,他并不知道身体背后暗藏着的危险。直到有天,男孩他爹突然怀疑起了男孩,他爹心里不住嘀咕,这娃整天给沟里跑,沟里是不是有金子呢?那天,男孩爹提着铁锹偷偷跟着男孩一起去了沟里,男孩爹藏在塄坎附近看着男孩缓缓坐了下来,然后紧接着男孩就慢慢地飘了起来,男孩爹的眼睛睁得比铜铃还要大数倍,顺着男孩飘起来的方向,他看到了那条和电线杆差不多一般粗的蟒蛇,他吓得啊了一声,立马跑到了男孩跟前,将男孩从空中拽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他提起铁锹就将蟒蛇的头铲了下来。男孩这时才看到了背后的那条蟒蛇,吓得当时就昏睡了过去。后数天,男孩一直未醒,他爹找了好几位大夫来看,都没瞧出个什么名堂,正巧有天村子里来了个算命的,是个单眼瞎子,左手提着一根木棍,棍上缠了一片粗布,右手里端了一个海碗,他对男孩爹说,你娃这是鬼上了身。男孩娘哭着说,那该怎么办?算命的说,我给施个法试试。算命的给海碗里倒了满满一碗水,然后用筷子在水里蘸了蘸,对着男孩的身子四处洒,毕了将碗倒放在了窗台上。约十分钟后,男孩果然醒了过来,男孩娘激动地当场就给算命瞎子跪了下去,瞎子说,给我一碗麦。男孩娘进屋便给算命瞎子装了满满一碗麦,算命瞎子要走,男孩娘说,我再给你装点,然后又将算命瞎子的每个衣服口袋都装满。算命瞎子走了。男孩娘抱着男孩说,你吓死你娘了。男孩说,娘,我刚刚是做了个梦吗?男孩娘泪如雨下。

这是爷爷曾给我讲过的故事,现在回想起来还是那么津津有味,可我却看不见爷爷,我想别人可以不去看爷爷,可我必须去看爷爷,我心中突然生出了要偷六叔钥匙的想法,我进了六叔的上房,六叔和六婶都睡得死,呼噜声大得能震死一头猪,我轻轻拉开了衣柜下面的抽屉,然后将里面的一串钥匙取了出来。我再次轻轻跑到了爷爷的土屋跟前,然后一把一把试着开门。门终于开了,一股酸臭的味道从爷爷的屋子里涌了出来,呛得我后退了整整一大步。我不敢进去,心中有些害怕,胆怯,该怎么说呢,这的确是种矛盾的想法,既想和爷爷说些话,又害怕看见爷爷的大耳朵,但既然我来了,我就一定要见到爷爷,陪爷爷说会儿话,我硬着阵阵发麻的头皮走了进去,这简直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土屋外面,阳光扎眼,透明光亮,爷爷的土屋里面,却黑漆漆一片,到处散发着一股陈旧的气息,我紧靠着那个有了年代的木柜,听爷爷说过那是我的祖爷爷传下来的,是宝贝,黑暗中我摸索着往前走,我猜我的脸面肯定是通红一片,血丝堆积在一起,难看至极。

谁?

爷爷突然说。

我轻轻说,是我,阿牛。

你来做什么?

我吓得没敢说话。

不怕爷爷的耳朵?爷爷轻轻说道。

怕……不怕……

坐吧。爷爷说。

我坐了下来,炕在窗子跟前,虽然窗帘紧紧拉着,但还是有些许光线照了进来。隐隐中,我看见了爷爷那簸箕般大小的耳朵,上面沾满了黑色脏物,两扇耳朵平铺着占满了炕面。那是我第一回见爷爷的簸箕耳,此前只是听说,人们说我爷爷的簸箕耳能发光,尤其是在夜晚,亮光闪闪,可以变幻出七十二种形态,他们都认为爷爷是从魔鬼洞穴里出来的怪东西,他们歹毒的舌头伸向天空的角角落落,试图用口水和话语来淹死爷爷,但他们这群蠢猪肯定不会得逞。爷爷的耳朵哪里是亮光闪闪啊,那简直就是两扇没有一点生气没有一点光泽的耳朵,上面长着长长短短的杂毛,长着大大小小的如同月影般的暗色斑点,爷爷躺在炕上的一角,伸展开巨大的耳朵,到处都是飞舞的尘灰,有的蜘蛛竟然将细丝盘在了爷爷的耳朵上,爷爷一动不动,任蜘蛛、蚂蚁、蚯蚓那些该死的东西在上面乱跑。我看着爷爷浑浊的眼睛,里面夹杂了太多的东西。似乎是盛大的秦腔戏正在上演,他的耳朵不住地微微震颤,每动一下,旁边的尘灰便被扇起来一些,空中净是些乱舞的、死气沉沉的颗粒物体。那颗悬在空中的灯泡丑陋无比,呆呆的样子,爷爷不住地喘息,大口大口地喘气,似乎如果不这样,他将会面临比之更为巨大的难以承受的灾难。爷爷,我想听你讲故事。我说。爷爷晃了晃耳朵,尘土腾地升起,难道你不觉得爷爷现在就是一个故事吗?牛儿,爷爷的乖孙子,我知道你爱爷爷,来,到爷爷跟前来。我缓缓走到了爷爷跟前,心脏却如同鼓在擂。爷爷攥住了我的手,我稍稍往出拽了一下,但爷爷的力气很大,我根本无法抽出来手,况且我也并不想将手抽出来。爷爷的手粗糙得像层柿树皮,他干瘪的嘴微微张着,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我说,爷爷,我可以摸摸你的大耳朵吗?爷爷没有点头,但爷爷却松开了我的手,我轻轻将手放在了爷爷的耳朵上。爷爷的耳朵冰凉冰凉的,那一刻,我仿佛坐在了爷爷的怀里,一股暖流从心间涌上来,我的眼泪便落了下来。

这是两月前的事情了。如今,事情早已出现了新的变故,六婶实在忍受不了怪物般的爷爷,他整天立在院子里破口大骂,死老汉,你咋不死了去,你以为你长两扇大耳朵就牛屁哄哄啦,你以为你两扇簸箕耳就能怎么著啊,你个死老汉,怪物,废物,长两扇簸箕耳朵的猪日的,你趁早给我滚出去。六婶将世界上最恶毒的话骂了出来,爷爷的土屋一直很安静,听不到任何一丝的声音,那天我一直在房顶上面坐着,六婶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这个恶毒的女人,我真想狠狠揍她一顿,可那时我只有七岁。

家里集体开了会,会上六婶提出了不管爷爷的想法,说是想法倒不如说是命令。六婶骂着说,谁爱管谁管去。六婶的唾沫星子飞了一地,飘了一屋。屋里的气氛异常凝重,我的几位叔叔和伯伯个个低着脑袋,尤其是我爹,他的脑壳似乎结块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块巨大无比的丑陋的面团,屋里没有人说话,只有六婶骂叫的声音,偶尔他们屁股下面的板凳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异常伤心,因为我明白,没有一个人愿意接管我的爷爷。假如我是位成年人,我一定会站起来,恶狠狠地对六婶还有我的那些可恶的叔叔伯伯们说,我养活爷爷,不用你们管。我感觉我的身体虚空,如同浮在云层当中的月亮任凭雷电的洗礼,沉重的眼皮不停地往下掉。我仿佛翻过了几条沟到达了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那里野草丛生,水源聚集,到处都有青蛙在呱呱叫,水蛇不停地摇晃着柔软的腰身,爷爷坐在河边,戴着帽子,安静地钓鱼,鱼不多,且多是些小鱼,但爷爷很满足。模糊中,我看见了爷爷的耳朵,正是因为雨水的不断滋养,爷爷的耳朵越来越大,我为我的发现感到全身心的轻松。爷爷的耳朵不停地忽闪,耳蜗里传出一些窸窣的声音,在沟野回荡。我骑坐在家里的那头老牛身上,嘴里轻轻地哼唱着歌曲,好像我和爷爷是来自远古的人,我们不生活在这个时代。因为叔叔伯伯和我爹,他们和我爷爷几乎没有什么话可说上,只有我愿意花费着大量时间和爷爷坐在一起,听他讲述那些令人震颤、令人心里极度发憷的鬼怪故事,那些故事极具神秘的色彩,我的眼前往往会浮现出一大片的旷野,狐狸,蟒蛇,猫豹子,狼狗,当然了,还有故事的主人公小男孩,爷爷的故事总会一直围绕小男孩开展,似乎我就是那个被蟒蛇吸起来又落下去的小男孩。我缓了缓,耳朵里嗡嗡直响,我感觉到爷爷正朝着一片没有人烟的野地里走了进去……

省马戏团也来了人,因为来我们村子看爷爷簸箕耳的人太多,省马戏团的负责人艾耍厚先生便提说在村子的沟边专门盖一间砖瓦房,然后将爷爷安顿在里面。我的叔叔伯伯还有我爹,高兴得蹦了三丈多高,他们心中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欢喜,这下总算将爷爷清理了,不用他们管了,他们集体对马戏团的艾耍厚先生说:真好。一周后,砖瓦房就盖了起来,爷爷被用一辆大车从他的土屋里拉了出来,他们用篷布将爷爷盖着,好像爷爷已经死了一样,我跑上去要将篷布揭开,大声骂那些可恶的马戏团的人,你们这群混蛋,会把我爷爷捂死的!我刚说毕,爹一步跑上来将我提了起来就在我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十八脚,我大哭了起来,但没有一个人理睬我。他们都盼望着将爷爷这个没用了的怪物清理出去,他们的那些小心思我比谁都再清楚不过。爷爷被顺利地安顿在了砖瓦房里,省马戏团在我们村留了六个人,有两个整天坐在门后,其他的四个到处去打广告,他们在广告里写道:这是世界上最大的耳朵,这是世界上唯一能扇死一头牛的耳朵,它早已超越了人耳,它是魔鬼的簸箕耳!

人们开始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专门为了一睹传说中簸箕耳的风采,前来参观簸箕耳的队伍一直从我们村排到了我们县城,我们村距我们县城整整三十公里路,你可以想想,这是多么壮观的场面,马戏团那两个人他们不睡觉,平时就露出一口黄牙蹲坐在门口收门票,一张门票十块钱,他们高兴地头发都落了一地,另外来了一个人专门在地上打扫他俩的头发,一周后,那两人高兴得竟然将头发都掉光了,但是他们不管,继续收门票。中国人最爱看热闹,哪里有奇形怪状的东西,哪里将会满满都是人,有人给排在前面的人给钱说插一下队,却被前面那人狠狠地扇了九九八十一个耳光,他说,他妈的我为看簸箕耳已经排了一月的队了,你还想插队?排在后面的那人便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回到了老地方接着排起来。那些天,县里的交警队根本管不过来,导致我们县城甚至我们市都陷入到了巨大的慌乱和拥挤当中,有人将宝马车往水库里开了进去,有人将手机扔到了天上,有人将裤子脱了现场和不认识的女人做起了爱,总之,所有来为了看簸箕耳的人的情绪都异常暴躁,因为他们到现在还没看到爷爷的簸箕耳,簸箕耳已经存在于他们的想象之中,他们恶毒地到处骂人,骂天骂地骂祖宗,骂:还能不能在有生之年看一眼簸箕耳?

我的叔叔伯伯还有我爹,也是在这个时候闹翻了,尤其是六婶不停地指着六叔骂道:你看看人家省马戏团都收入成啥样子了,那不是他们的人,那是你爹,你爹!你明天就去给我把人要回来,要来回!咱们在自家里收门票!六叔接着又和五叔骂了,五叔又和四叔骂了,四叔和我爹吵了,我爹和老大老二又骂了,如此循环起来,我们家族已经陷入到了一场危机之中,眼看着家族就要四崩五裂。我整日坐在门口的石墩上发愣,我想我的爷爷,想听爷爷给我讲他的故事,可我该怎样才能看到爷爷啊。

事情的局面当然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么简单,事实上,除了公路上已经严重拥堵以外,天上也被堵得严严实实,有人开来了直升机,有人看他的朋友张有钱这个王八羔子都开直升机过来,便立马返回所住的别墅里,开来了一架修长的可以在空中昼夜悬浮的火箭,空气中火光四射,张百万又开来了人造卫星,还有李千万,范钱钱都赶过来悬在空中排起了队,于是我们沟里立即被乡政府大力改造,镇长在一次联席会议上重点指出:务必在本周内建成沟底的飞机场,停车场,火箭场,卫星场等一切停车场所。一场轰轰烈烈的建设仗便在我们村子里打了起来,人们昼夜干活,不休息,不吃饭,空了就看图纸,闲了就指挥交通,那段时间里,人人都成了指挥员,人人都是交警,毒辣的阳光将地面烤成了一块发红的烙铁,树上被刻下了奇形怪状的名字,东山上,一片血红,云絮拉长了各种图案,景象。我坐在沟里的窑洞里,我心里一直思量着此刻的爷爷该在做什么,他还是那样将簸箕耳平铺在炕上吗,他的脚还痛吗,我想着想着就流下了眼泪,这个世界是如此的荒诞无比,到处都是沙子,干涸的河床,禽兽,流氓,水烟没了,狼没了,狐没了,草药没了,拖拉机没了,村庄没了,媳妇跑了,冰雹打破了很多聪明人的头颅,四处燃烧成一片。

六叔扎着领带穿着一身崭新的西服去了马戏团找负责人艾耍厚先生谈判,六叔强烈要求艾耍厚先生将爷爷归还给他。艾耍厚先生当然不答应,六叔便跟艾耍厚先生厮打了起来,六叔身板瘦弱,根本不是艾耍厚先生的对手,艾耍厚先生骑在六叔的身上不无鄙夷地说,就你?我把你就当猴耍了,还不滚回去。六叔灰溜溜地回到了家里,又被六婶骂了整整有八天八夜,六婶扭着肥胖的屁股大摇大摆地去了马戏团,虽然六婶没有将爷爷顺利领回来,但却拿回了一张合同书,合同书上写道,以后马戏团所收的门票钱分给六婶百分之二十,六叔高兴得差点就晕了过去。六叔说,你咋就这么厉害能拿回一张合同书?六婶拍拍自己肥胖的大屁股说,还是大屁股管用得多。六叔脸一红,就在六婶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三个耳光,但立刻又意识到了什么,又抱住六婶亲了一大口。六婶当然还不满意,便每天晚上都去找艾耍厚先生,最终在六年后的某天,顺利地将爷爷带了回来,那时候,六叔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小儿子金牛六岁,长得像个老外,六叔逢人便翻白眼。爷爷重新又回到了六叔家里的那间土屋里,六叔和六婶整天坐在土屋门口等着收门票,但奇怪的是,爷爷回来后,来看爷爷簸箕耳的人越来越少了,天上的飞机不见了,排队的人也越来越少,人们都互相传说着,不就是个大耳朵么,值得看吗。是啊,值得看吗?人们在心里重新问自己,结果是人越来越少,直到有天突然没有人了,而我们村里到处都是垃圾,到处都是踩下的脚印和汽车碾过的印痕。沟里的飞机场等场所空空荡荡,寂寥得很,六婶对着六叔就是六个嘴巴子,然后扭着大屁股回到屋子里大声骂:老废物,你怎么不死,啊,你怎么不死……

当晚,院子里的杏树上爬了一条黑蟒蛇,它安静地爬在树上,一动不动。第二早,院子里聚集了很多人,都想着该怎么办,六婶说,用铁锹把那鬼东西脑袋铲下来,六叔拿着铁锹去铲,没想到巨蟒一口就咬掉了铁锹头和旁边的粗树枝,来人全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这时大家都听见爷爷的土屋里传来了声音。爷爷说,走吧,蟒蛇,走吧,蟒蛇……爷爷一直在说,过了约十分钟,蟒蛇腾空而起,直入云霄,然后便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当中。大家一窝蜂拥进爷爷的土屋里,个个眼睛睁得如铜铃一般:爷爷平躺着,脸色苍白,额头上直往下淌硕大的汗珠,哪里有什么簸箕般大的耳朵,哪里有什么簸箕耳啊?六叔一直在扇自己耳光,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可等他一直把脸都扇肿了却还是看见眼前的爷爷并没有长什么簸箕耳时,他扑嗵一声跪了下来,眼泪如暴雨般涌了出来,溅得地上的尘土颗粒胡乱飞了起来。

尽管事情出现了这样的转折,但更为出乎意料的情况又出现了,某天,六叔正忙着打扫庭院时,突然间,雷声阵阵,却不下雨,一股飓風从天上旋了下来,他抬头看天,天上乌云四起,无边无际的屏障在空中形成,其中的一片云朵上,往下架了一截梯子,直通爷爷的土屋里,这时,爷爷摇晃着从土屋里走了出来,两扇簸箕般大的耳朵忽闪忽闪着,旁边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气流,杏树被气流涌得朝南斜了过去,六叔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脚上好像粘住了铅。爷爷顺着梯子爬了上去,村子里所有的人都看见了,连同县城里的人也看到了,人们嘴里全惊呼着:哇……这才是传说中的簸箕耳。这时的爷爷早已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成了一个黑点,一个处在水天相交处的虚点,空气凝固了,片刻后,爷爷消失在了尽头,雷电再次出现,风起云涌,然后就是连绵的死寂,六叔猛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他嘴里喃喃道: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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