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舟
那年经济的强风吹遍了祖国大地,那年我们祖祖辈辈种麦子的土地上长出了陌生的经济作物——烟叶,那年父亲因为烤烟叶技术出色而被别的村庄请去当“老师”。烤烟叶五天一个周期,父亲五天才能回来。
有一天,我想父亲了,母亲便鼓励我骑着自行车去找他。这在今天看来真是匪夷所思,那毕竟是我从未走过的二十里山路啊。我一路打听,一路忐忑,将近日暮时分终于赶到了那个名叫“芦家河”的小村庄。
回想童年和少年的分野,我的回忆里似乎只有这次的出发显得有些莽撞。第一次独自走出村庄,第一次爬上高高的山梁俯视邻村,第一次感受到公路的神奇,翻山越岭又走街过巷,弯弯曲曲又不停不歇,它要通往哪里,它能通向哪里?
忘了是1989年,还是1990年,是世界在变化,或者是我在变化,又或者是我和世界的关系在变化?我茫然不知。原来我是多么沉迷于打尜(gá,把木棍刻成两头尖、中间粗、长约4厘米的形状,再用木板敲击,比赛谁打得远)、甩宝、跳房子之类的游戏,好像是忽然之间,童年时代的游戏对我不再有吸引力了。曾经的小伙伴们也都有了些焦灼的模样,有的已经辍学,有的开始下地干活,再玩那些游戏都很难凑齐人手了。我想着站在山顶望不到尽头的公路,开始想象外面的世界。
想象没有翅膀也不行,而我能借助的工具实在有限,只有书。
我开始亲近爱读书的小伙伴了,睁大渴望的眼睛到处找书,每次发下新鲜的课本,也被我早早地翻了个遍,还是不够。邻居家的哥哥不知从哪里弄来几本杂志,看得我如痴如醉,干脆要回了家。后来又听说,五里路外的村庄有家小书店,专卖那个时代流行的小人书,也就是连环画。这个消息无异于旱地惊雷!于是,我们循着雷声找去,毫无抵抗力地把自己淹没在美妙的故事里,贪婪地翻看着一本本或彩色或黑白的图画书,感觉那真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味,一经入口便终生不忘。《西游记》《封神榜》《杨家将》《岳飞传》,还有《铁道游击队》《平原枪声》……有些故事早已通过家里的广播听得滚瓜烂熟,然而当脑海中的形象和画面中的人物对上了号后,心里感觉特别亲切和痛快。翻啊看啊,恨不得把所有的故事都装进心里,可是书店老板坐在旁边,老是翻看不买也不好意思。尽管那个年代的书非常便宜,只要一两毛钱,可口袋里真的没有钱,钢镚也不多见。
等到太阳快要落山了,我和伙伴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书,悻悻地回家。我们走过河滩,熟悉的回家路变得漫长了,双腿竟有些疲惫,仿佛我们是从地里干活回来。不过,说起刚刚读过的小人书,交流着书里的故事和人物,还是满心的欢喜。我们热切地讨论着“水浒”“三国”里的大英雄,真像“雪夜访戴”说的那样,我本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何必非要买书呢。哪怕远远看上一眼,也就心满意足了。
东边邻居家的三姐正在参加函授(如果记忆没错,她学的应该是中文系)。有一天,我在她们家发现了一部短篇小说集,爱不释手,便借了回来。一篇名叫《人到中年》的小说看得我热泪盈眶。其实,那时我才多大啊,竟也被成年人的世界感動得不行,很久以后我都背得出小说里引用的那首名诗:“我愿意是废墟/在峻峭的山岩上/这静默的毁灭/并不使我懊丧/只要我的爱人/是青青的常春藤/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
这样的文字不同于小人书,没有美好的结局,没有神奇的魔法,充满矛盾和无奈,看得人心酸却又充实。纵然我没有切身经历,却也有着强烈的真实感。这样的文字神秘而不可避免地触动了我的心弦。难道,难道这就是文学吗?
胡乱地搜寻,胡乱地阅读,我在小小的村庄里完成了最早的文学启蒙,记住了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狄更斯、巴尔扎克等“大神”的名字。一扇大门缓缓向我开启,大门里面是另一个世界,放射出瑰丽的光芒。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起笔来,记下脑海里浮现出的想法。我写下人生中的第一篇童话,装进信封,一个人悄悄地跑到镇上,投进了邮筒。然后,我就等啊盼啊,期待收到回信。当回信辗转交到我手中的时候,心脏似乎都停止了跳动。我想撕开信封,又怕打扰了里面的消息,急匆匆找到剪刀,颤抖着剪开信封。哦,一封退稿信!不过,回信的老师还是给了我莫大的鼓励,并且随信寄来了精美的卡片。很长时间里,那卡片都像小小的翅膀,等着安在我想象力的肩头。
小学高年级和初中前两年是在姥姥家旁边,一座半山腰上的学校里度过的。这里风气不太好,大家都不怎么爱学习,我幸运地找到一个趣味相投的同学。他也爱看书,还喜欢诌几句诗歌(他父亲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于是我们合伙办了张手抄报,很薄很薄,只容得下我们两个人的“作品”。小报也没什么读者,其实是我们不敢让老师知道,害怕被说成“不务正业”。我们两个互相吹捧,满足小小的虚荣心和发表欲,至于报纸叫什么名字,具体办了几期,我已经忘记了。
早起晚睡地过了三年,凤山学校被取消,想要继续读书的同学被安排到镇中学。从家到学校有十几里路,没有公交车,没有家长接送,我需要自己骑自行车上学、放学。那时候,乡村公路上汽车还很罕见,跑来跑去的是拖拉机,噗哧噗哧,烟囱里直冒黑烟。每当有拖拉机跑过,我和同学们便猛踩脚蹬,呼啸着追赶。
这正是我去寻找父亲的公路,只不过方向相反,通往更遥远的县城。
薛 舟 诗人、翻译家,生于山东,现居北京,曾获第八届韩国文学翻译奖,著有《不一样的中国历史故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