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沙龙
很久以前,笛卡尔忽然产生过一个念头:我怎么能知道周围的世界是真的呢?万一我看到的天空是假的呢?万一我吃的面包也是假的呢?万一我感受到的一切都是某个邪恶的精灵变出来的,那我怎么能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真还是假、我到底存在还是不存在?这是个很玄虚也很恼人的念头。笛卡尔记下这个念头以后,做了一番分析,自问自答地证明这是不可能的。
但后来的哲学家并不相信他的证明。他们接着琢磨这个问题,对它进行了升级。长着尾巴、拿着三叉戟的恶魔当然过时了,现在流行的坏蛋是科学家。哲学家普特南提出过一个著名的“缸中之脑”设想。按照这个设想,你有可能不是真正的你。你可能没有手没有脚,就是一个光秃秃的大脑。某个邪恶科学家把这个大脑放进一个缸里,缸里装满了营养液,你的神经末梢跟一台高科技计算机连接着。你看到的天空、吃的面包、坐的地铁、穿的衣服,都是计算机发出的电子脉冲而已。想一想,你就是一个活在缸里的脑子,黏黏糊糊地躺在一盆营养汤里,还筹划着春节时候去马尔代夫浮潜呢,这有多吓人?当然,这个场景是编出来的,但问题在于,你怎么能够确定不是这样呢?如果你真的是个缸中之脑,你怎么能够辨别呢?这问题看着很荒唐,但你只要稍微想上两三分钟就会知道,你很难确定自己并非如此。
如果我真是一个缸中之脑,那么我的缸主查查我的电子记录,就会发现我之所以会写这篇文章,起源于缸主刚刚放给我看的一部电视剧《西部世界》。其实这样的影视作品有很多,《黑客帝国》《移魂都市》《异次元骇客》等等等等。它们内容千变万化,但本质上都是缸中之脑故事的翻版,这些影视剧里的主人公都生活在一个虚拟世界里,他们的生活都是被创造被控制的。就像《西部世界》里的接待员,他们按照故事线的安排一次次地活,一次次地死。他们以为自己有童年,有子女,有一个完整的生活,其实都是程序员装到他们脑子里的幻觉。罗素有个“五分钟理论”,很像在描述这些接待员的生活。罗素说,我们这个世界有可能是五分钟前刚刚被创造出来的。关于记忆,关于历史,一切关于过去的痕迹,也都是五分钟前被创造出来的。恐龙化石可能跟你一样老,只不过创造者让它显得比你老而已。
所有这类题材的影视剧,最后都牵涉到“觉醒”。但真的能觉醒么?缸中之脑也好,五分钟世界也好,如果我们真的生活在其中,那我们怎么去确认呢?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当然说服不了我们。你怎么知道你的“思”不是一种幻觉?《西部世界》第一季有个存在主义式的结尾,“你的选择解释了你的自我”,但这同样没有说服力。你怎么知道你的选择是自由意志的结果,还是邪恶科学家电脑里的一个随机数呢?
我们也没法通过检查世界的细节来判断真假。在《盗梦空间》里,人们观察地毯的花纹,发现自己正处于梦中,但这对缸中之脑来说完全行不通,因为缸主凭借高科技,把细节做得非常精细。也有一个说法,就是任何虚拟出来的世界必然有漏洞。发现了这样的漏洞,就可以确认这个世界是虚拟的。且不说是不是虚拟世界一定有漏洞,就算有漏洞,我们就真能确定那是漏洞?我们完全可能把它当成一个伟大的新发现接受下来。要说漏洞,我觉得量子力学就很像这个世界的一个漏洞。量子力学真是让人越学越觉得不可思议。我看了糊涂可以说是因为我笨,但是费曼自己都说:你要是学了量子力学而不觉得荒唐,那你就是沒真懂。我们如果真是缸中之脑,那量子力学就是缸上的一道裂痕。可那又怎么样呢?我们并没有把薛定谔、普朗克他们奉为“破缸哲人”,而是称他们为物理学家,送给他们诺贝尔奖。
事实上,唯一的破解办法,就是接触缸外的世界,其他的一切办法都是死胡同。邪恶科学家如果要想维持缸内世界,就需要切断它与外界的联系,确保缸内世界的纯净性。如果没有缸外的信息,我们最多是怀疑,哪怕是深深的怀疑,但依旧没有办法确认这个世界的虚假。就像在《西部世界》里,阿诺德如果没有留下连接缸外世界的“冥想”通道,接待员就永远无法真正觉醒。从这个角度来说,一个完全封闭的虚拟世界是不可破解的。我眼前的这块屏幕真的存在么?你现在读的这本杂志真的存在么?五分钟前这个世界存在么?我们并不真正知道。如果我们真的是缸中之脑,我们也永远没有机会发现这一点。这听上去让人有点灰心,但换个角度想,这可能也是一种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