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更迭,我在这港湾看潮来潮去

2017-06-30 07:39张晓文
南风窗 2017年13期
关键词:港人香港

张晓文

前几天栏目组开例会的时候,大家都笑嘻嘻的,气氛很轻松,因为刚刚一起熬过了一段疯狂的日子,做完了一个与联合国开发计划署的报告系列,终于可以舒口气,办公室里能听到内地口音的香港话和香港口音的普通话相互交织着开玩笑。组里一半以上是香港人,剩下的都是在香港硕士毕业的内地人。做电视媒体这行,感情都是熬夜熬出来的,背景,出身,经济状况,学历都是浮云,真心爱这行想要好好做下去的人都得互相挺着,才能挺到自己的作品在电视上光荣播出的那一刻。

1997年住在广州的时候,我是没想过会跟香港有关系的,那时候为了爱情来南方,第一次出国是去的新加坡,觉得以后就应该会变成一个广州的小白领丽人,背着师奶包穿着小高跟在那城市里为了老公和孩子奔波,以至于两年后第一次来到香港站在中环皇后像广场望着满园菲佣的时候会有点懵,心想:“这里从此就会是我的家了吗?”

港 语

广东话对我来说并不陌生,语言小天分早在初到广州时就拯救了我,那时男友家完全不能说普通话的奶奶迅速将我逼疯,盯着香港的无线亚视两个电视台屏幕下的字幕条,不分昼夜的一个月后,我就听得懂所有广州话,那种用力的将字句像砖头一样砸下来的语言让人觉得,这人生原来可以这样使劲地活着!

可香港话是不太一样的,夹杂了太多的英文变音,发音的位置比较懒和松散,相比起来,广州话更文言文更像古人更工整,香港话则像是古板的办公室姑娘收工以后换了露背装,带着些轻巧和性感的味道。这种特质让我少受了很多窝囊气,因为口音是必然不准的,很多俚语直到现在我也不能说出来,只好用英文单词来滥竽充数,结果那时在不少势利的香港店员眼中反而成了高档。因为许多香港富裕阶层的孩子都是早早被送到国外去念书,成年了才回到香港,“怪腔怪调”的广东话成了识别“海归”或是“ABC”的标签,我这么个外语专业毕业的北京姑娘也莫名其妙的被高看了几流。

有时很乐,一次去家楼下的DVD店租影碟,愣是把“韩片”说成了“咸片”,柜台的帅哥瞪着我,使劲全身力气咬着牙不笑出来。那天我很感激他。可是这语言天分也曾让我很是难过,那会儿一些香港同事以为我听不懂,背对着说我是个乡下工作狂,穿衣服品味很差,我只好叹口气,转过去用广东话说:“其实你们这样我真的很尴尬…”

然而八卦杂志有一度曾让我迷恋得不行,当然不是因为那些小明星不重要的“伟大”绯闻,而是香港的这些杂志是用口语写的,像密码书一样,不会说广东话的人根本看不懂。那些段落中有很多是文言文般的句式,沉迷在这些被书写出来的口语中,你会觉得自己身处一个陌生而抽象的世界,打开书页它就在,关上封面它就消失。这样独特的空间让我在香港狭窄的生存环境中,发现了一个似乎更真实更有温度的神秘存在。

歌词和诗句却是另外一个样子。在油麻地有一间小小的诗社,经常半夜里聚着诗人们和填词手,他们身上有着旁人没有的热火,总是要急迫的把它吐出来,而繁体字型的复杂与美妙让这些人更忍不住要把他们写在纸上,然后反复地看着,像是看着一幅画从纸里升腾起来,照亮身边这压抑而疯狂的小世界。只有看到这些港人的诗,看懂了他们的歌,看明白了八卦杂志到底在为他们倾诉着什么,你才会发现,原以为高楼林立满街挤着人就是香港,把简体字转化成繁体字就是香港,插着一面紫荆旗就是香港,满街广东话歌就是香港,其实香港因着它这百年来所经历的种种,早就累积了许多隐忍说不出的话在心中,也學会了哪些痛可以放弃,哪些梦却一定得留下。

港 人

不少香港人喜欢去日本,总觉得那里干净整齐有礼貌。我在东京住过两年,反倒是打心眼里不耐烦,很武断地觉得满街的人要么是性冷淡要么是色情狂。相较之下,每次回到香港让我很自在,尽管有些地方像旺角和尖沙咀铜锣湾什么的我是完全不能去的,因为一去就会暴躁,可是坐在双层巴士上看林林总总的楼和层迭起伏的窗,以及那些小小窗口一闪而过的脸庞,还是会觉得这里乱的方式很合我,就是什么颜色都有,什么形状都有,总是因着某个缘由出现在这里或者是那里,有些自成一派的东西,形容不出,别人也学不来。我不会管这叫独特,但我爱。

身边的港人也是各有各的逗趣。

长这么大我最感激的几件事中有这么两件:1,爹娘送我进了媒体专业这行;2,凤凰卫视香港的公司收下了这个看上去正常实际绝对疯狂的姑娘。很难说是香港还是香港的这个电视台更多的塑造了我,只知道这里从此成了我人生的飞机场,而陪伴在身边的,全是土生土长的香港同事们。

我所认识的地地道道的港人同行里,中文好的真是不多。英文教育和广东话教育不知为何让他们有些两头不到岸,所以很多人宁可躲在日式卡通片和漫画书的背后,远离文字的烦扰,可是他们心中明明有着好多好多的字句在不停随着思维重组,那些和我一样总是忍不住在脑海中自问自答的人都留在我身边很多年,成了最好的朋友和家人。念过多少书,走过多少路,会说多少种外语,从来不是重点,我们之间只是靠着直觉交谈,顺手就拿得起话题,也随时放得下。

他们通常不太听人怎么说,而是看人怎么做。他们的动手能力通常都很强,手指老能灵活地变幻出我要的道具,图形,灯光氛围或是影像,总会让我看到入迷。也许是因为做这行太久,非常清楚语言的排列组合能带来多少种意思,我不太相信人怎么说,只看怎么做。但他们视我为内地人中的异类,因为我会说“真是不好意思…”或者“可以麻烦你这样…?”只是声音谦卑了些,礼貌了些,让他们明白自己是被尊重着的和看顾着的,所以尽管他们也会常在我面前抱怨着那些内地游客如何如何粗鲁的坏话,抱怨内地的炒房团怎样让房价暴涨,却总是在看到我的时候加一句:“不是说你。”

他们陪着我,好些时候是我领着他们,去到一个个奇奇怪怪的国家,好些在战乱冲突里,外人老在问我,“你一个女人跑去伊拉克阿富汗苏丹以色列加沙,胆子怎么那么大?”可我身边这些人才知道这家伙其实多么胆怯,会在紧张的时候胃痛,狂吞口水结结巴巴,会在从这些地方飞回香港的航班上噩梦连连,会回忆起那些地方那些人的时候眼泪汪汪,所以他们信我,知道这个胆小鬼会想尽一切办法拼了命确保所有人平平安安回家。

文化冲突

我的港人团队曾经和内地团队一起工作,港人经常被内地人的“杀熟”震惊。在我这班人心目中,朋友不是应该好好保护和照顾的吗?不是应该宁可自己吃点亏,也不能让朋友受委屈的吗?为什么你们可以为着点小利陷朋友于不义?“义”字不只是在香港电影里,在满大街餐厅的关公像里,也在很多当地人心中的江湖里。所以“说好了的事”是很重要的事,因为承诺既然许下,就轻易不能去改变。

内地不少人习惯了在无秩序的环境中野生长大,见招拆招,所以好些事做起来缺乏章法没有计划。港人却是在严谨的英式公务员体制中受教化,每一层级责任分工明确对他们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因为这能让他们看到一个清楚的标尺,知道做到什么地步这一环的工作才是完成了,可以放心的交给下家。所以内地人总是要一脚踢的干完整个流程,港人却强调一定要生产链条专业化,做事的策略不同让内地人似乎更容易成为项目负责人,港人更愿意变成工匠。我和这些同事们早期也起冲突,只是当他们逐渐明白出差环境中的现状确实需要随机排雷,他们就接受了这个因为无赖而无所不能的我,进而发现内地人总会在他们认定的思维和生活框架以外画出新的边界,这令他们觉得危险,却同时也受到些启发。许多港人与那些发达国家中的传统保守派更相似,为了守着安稳富裕的生活,宁可小心翼翼地活着,哪怕有时候鼓起勇气越雷池一步,脚也会很快收回安全线以内。

可他们因为从小的双语教育,香港的金融中心地位而天生就是国际人,护照的灵活自由,再加上这里的交通便利,飞去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是很简单的事,说走就走的任性,对于许多香港人来说,不过是生活的常态。所以我很顺理成章的在这环境中接受了自己狂躁、想要去流浪的内心,在十多年的实践中跨越了88个边境,用同伴手里的摄像机,讲述眼前的爱与怒,无数次的回到原点和重新出发。

我爱的人

家住九龙,正对面是湾仔。家楼下是宽阔的海。

最爱8号风球的时候,和狗一起趴在窗边,看着勇敢的司机们在楼下海边高速公路上小心穿行,也笑那些豪华的游艇们就这样窝囊地躲进避风塘。

一个维多利亚港就这样隔开了港岛和九龙,也似乎是劈裂了一个世界。几年前,我有一个亲戚决定从港岛的半山搬到九龙这边的太子道时,很是花了些时间来下决心,因为那好像是一个类似移民的重大人生决定。因为港岛是一个形之于外的金钱世界,中环每天晚上七八点的时候,就能看见好些穿着讲究装扮成成功人士的洋鬼子们,以及另外一些花枝招展的office lady们下班了之后聚集在几个固定的酒吧里喝酒,不知为何他们一定要站在pub外的街上谈笑风生,pub里面其实经常空无一人,那外在的喧闹怎样也掩不住内里的孤单。

其实也只是在近几年,我的生活才跟香港社会发生些关系,因为以前总是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是要离开这里的,也许去到什么小国家终老之类的。几年前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对香港是有着超深厚的感情,因为不管去哪,每次回到这里,看到门前的这边港湾,就觉得安全了,回了家。来了香港17年,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香港人,但也说不出来是哪儿的,只是因为这里有些我爱的人,用细绳将这支风筝捆扎在了这里。哪有城市是10多年不变的?哪有一种变化是不合理的?我只不过是在这港湾里数着日月更迭,潮来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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