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端
2003年年底,冯小刚导演的电影《手机》火遍全国各大影院,影片讲述了男主人公因为手机带来便利和爱情的同时,也破坏了他们原本美好的家庭生活。两位男主不约而同地将自己的过错归咎于藏污纳垢的手机,历经沧桑之后他们对其避而远之。在现实生活中,也许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将自己的问题推卸到一个技术产品上,但是又不得不承认,我们的生活确实已经陷入了与手机的不断纠葛(相互依赖)之中。
回到更具普遍性意义的问题:人类何时开始与物品产生欲罢还休的纠葛感?纠葛是如何产生的?人类可否摆脱它?回答此类问题,考古学家因其具有长时段的历时性观察视角而更有先天优势。斯坦福大学人类学系伊恩·霍德(Ian Hodder)教授所著的《纠葛:人与物关系的考古学观察》①Hodder I., Entangled, An Archaeology of the Relationships between Humans and Things.Chichester:Wiley-Blackwell,2012.一书便是考古学家首次系统探索该类问题的尝试。书中“纠葛理论”的提出代表了他近年来在考古学理论研究方面的新进展。除去“序言”“致谢”和“参考文献”,全书正文222页,共10章,大致可以分为纠葛理论的构建与运用两个部分。令人耳目一新的是,该书作者还使用纠葛理论阐释了中东地区农业和定居的起源与发展。
为了全面构建和充分阐述纠葛理论,该书前八章都是围绕这个主题进行的。正如任何新的理论都是建立在新的前提之上,该书作者在第一章就采取了不同于传统的视角来看待“物”(things),指出物并非孤立的存在,每件物都处于一个物的关系网络中,都依赖其他物而存在。比如肥皂需要水,熟食需要火。但是,物及其与外部世界的关联总是被人忽略。比如我们看电视时却不注意电视屏幕本身;人们购买的汽油可能来自遥远的伊拉克,但只有汽油价格上涨时才意识到这种空间关系的存在;再如钟表的年、月、时、分、秒的计时方式,都有着深刻的历史原因,而人们常常意识不到物之间的历史关联。物还能够将不同的人联系在一起,比如两个陌生人合租一间房。
在随后的第二章到五章,该书作者进一步阐述了人、物之间的依赖关系。第二章的题目是“人依赖物”,主要是阐述人和人类社会对物的依赖性。实际上,人对物的依赖不仅在考古学领域得到关注,其他领域的研究也证明人的存在是依赖物的。人类只有借助于物才能够生存,从事社交活动。不过,人类对物的依赖还取决于物的特性,并不是随便一件物都能够使人产生依赖和感知的。人对物的依赖对人产生一种约束和限制作用,人类能力的发挥将受限于所依赖之物。该书作者还举出了许多案例来说明人类对物的依赖涉及各个层次,除了物质、经济和社会层面上显而易见的依赖外,甚至在心理层面上也有依赖性,比如物可以在我们悲痛时提供心理安慰,刺激我们的认知能力。
第三章的主题是“物依赖其他物”。物对于其他物的依赖体现在不同物之间存在的逻辑关系,这种逻辑关系有许多表现形式,从物的生命史看,生产与再生产、交换、使用、消费、废弃、沉积等过程涉及不同的关联形式,比如生产铁需要火炉、燃料、火、风箱、矿石、锤子、钳子、冷却水等(见图1);而使用铁锤还需要一个木制手柄,废弃行为则能够使不同来源和功能的物品混合在一个垃圾坑中。物存在于物的关系网中,这就是物与物之间的相互依赖关系。
图1 生火涉及的工具和过程
相比之下,第四章“物依赖人”则比较容易理解。物的生产、使用、修理和废弃都依赖人的行为,物的生命史依赖人的行为链。第四章以动植物的驯化为例,阐述了动植物对人的依赖发生的过程。动植物的驯化需要人的照料,同时导致人类陷入各种形式的投入和劳动。人工之物并非一成不变,它们会损耗,更是依赖人的维护才能长期维持其状态,比如土耳其加泰丘遗址(Çatalhöyük)的房屋墙壁,其上可见经过人类长期的多次维护。自然之物也依赖人类有意识的维护,比如动物种类可能会灭绝,如果不注意保护森林,湖水可能会枯竭,等等。该书作者还举例,在行为生态学等其他研究领域,也提供了物对人的依赖的案例。由于任何物都有生命周期,人们总是倾向于花费时间去维护它,以此延长其使用寿命;物的变化及其难以预知性会让人投入更多的劳动、责任和义务,改变原有的时间安排,因此在物依赖人的关系中,还导致人类陷入物的活动轨迹之中。
第五章“纠葛”(entanglement)。由于该书作者在第二章到四章已经充分阐述了“人依赖物”“物依赖其他物”和“物依赖人”这三组关系是如何发生和表现的,加之很容易理解的“人依赖人”,这四个方面的依赖关系一起构成纠葛关系。这种纠葛关系存在一个有趣的特征,即人类依赖那些依赖人的物,双向依赖的同时也带来了各自的约束和限制。因此依赖是一种辩证的关系,它既能够使对方发挥动能,也能够限制其行为。第五章也讨论了其他学者使用的类似“纠葛”或涉及人、物相互依赖的术语词汇,比如行动者网络(Actor-Network)、物质参与(Material Engagement)、操作链、行为链等。在纠葛关系中,各因素的变化往往难以预测,比如水坝的垮塌和滑坡的发生;同时,纠葛中的因素可能具有悠久的历史,而这种历史常常被人遗忘(即第一章所述物的历史关联往往不被人意识到),以至于人们总是误以为变化是突然发生的,而非问题积累所致。由于人与物的不稳定性,以及偶然事件的发生,导致纠葛关系的变化难以预控。人、物的四种依赖和约束关系导致纠葛关系一经形成就会呈现出绷紧的状态,当人类试图增加确定性时,其所作所为又使人陷入更多的依赖关系之中。该书作者还尝试分析纠葛的程度和类型,认为技术上复杂的物品涉及的纠葛程度比技术简单的要更深些,比如长途运输而来的珠子比河滩捡到的砾石有着更加复杂的纠葛关系。不同类型的纠葛关系在执行特定任务时效率不同,在倾向于发生变化的概率上也不同。最后霍德认为,“纠葛关系”就像是人类给自己挖了一个坑,一旦形成就再难以改变,这好比骑自行车,为了能够让车保持前行,人必须一直参与其中。
至此,霍德已经初步完成纠葛理论的构建,在接下来的三章中,他进一步从理论的角度阐述了纠葛关系所具有的特征。他指出人类在纠葛关系中趋向于寻求“连贯性”,无论是新的无调(音乐)的产生,还是网球呼叫机的发明,都与更加宽广的纠葛关系(政治、社会等)有关,一方面要保持与传统方式的“连贯性”,另一方面还要“适合”发挥其功能。这也是为何他提出一个新的词汇“适合”(Fittingness)来指与功能相关的“适应”“适合”,同时它还强调“一致性”“连贯性”。人类的这种取向,导致外来之物(某个因素)能否进入物的特定纠葛关系网络(特定系统)中并不简单地取决于该物本身的优点,而更多地看它是否符合既有的纠葛关系。机动雪橇虽然能使狩猎更有效率,但是当代狩猎人群是否采用它还与其他因素有关,如何获取机动雪橇?如何获取机油?如何获得金钱来购买?这些问题都会影响其决定。因此,是否使用机动雪橇更多的是由这些纠葛关系所决定的。正如人类社会从简单到复杂,从慢到快的发展节奏,霍德认为纠葛关系一旦形成就难以逆转,这一过程中的偶然事件和小规模事件都会增加纠葛关系的复杂度,从而使更多的人、物被纳入到原有的纠葛关系网中,这进一步导致纠葛关系的复杂化,因此发展变化的速率也将加快。由于人们常常倾向于投入更多的能量来维持现有的系统,如此一来,复杂的系统更无逆转变化方向的可能性(见图2)。
图2 纠葛关系与变化速率的关系
第九章的主要内容是纠葛理论的考古学运用。霍德以加泰丘遗址为例,展示了这个遗址早期人类所处的纠葛关系网络,并用纠葛理论尝试解释中东地区的农业起源,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虽然霍德声称纠葛理论源自他在加泰丘遗址的田野考古工作,但是从前文的架构看,纠葛理论更像是他有感于日常生活中人与物的复杂纠葛关系而发。不过该遗址的精细发掘和丰富材料确实为他提供了一个观察史前人类生活方方面面的绝好机会,建立物与其他物之间的关联(依赖)相对容易,比如书中用“纠葛图”(tanglegram)来直观表现遗址早期阶段泥土涉及的错综复杂的纠葛关系(见图3)。在纠葛图中,箭头表示“依赖于”,有些依赖是单向度的,也有双向的依赖关系。霍德发现图中所有因素都或多或少地依赖人类,但方框内的物都明显依赖人类,椭圆内的则没有明显地依赖人类(虽然它们在人类的干预下也会受到影响),不过他强调这种区分并不是绝对的,只是程度上的不同。霍德注意到,不同物在纠葛图中的位置不同,所涉关联的数量也不同,这说明它们在纠葛关系中的重要程度并不相同,如果那些纠葛关系较多的物发生变化,其影响也就更加深远。通过对遗址不同时期纠葛关系的分析,能够直观展示何种因素发生了变化及其产生的影响,并呈现遗址上发生的具体人类行为。
图3 加泰丘遗址早期阶段泥土涉及的纠葛关系(注:虚线表示可能存在的依赖关系)
学术界对中东地区的农业和定居起源有很多解释,如气候变化、人口增加、食物资源的变化、飨宴和社会分化、新的象征与认知系统的出现等。著名澳裔英籍考古学家柴尔德(Vere Gordon Childe)的“新石器革命”就囊括了一系列新的文化因素:动植物的驯化、人口增加、剩余物资的储存、定居、贸易、共同的社会组织、魔法巫术传统、磨制石器、陶器、编织等。虽然很多人指出这些因素如何能够帮助人类强化利用资源、定居和建设村社,但是霍德认为问题的关键在于人类为什么不得不依靠它们,这些因素本身所具有的优势是构成人类必须依赖它们的充分条件吗?霍德指出,这些因素在距今22000年前就逐渐相互关联,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越来越纠葛在一起,形成了相互依赖的关系。在解决这一过程中的某些意外问题时,如气候恶化、砖墙的倾斜和倒塌、废弃物的形成等,人们陷入了更大规模的纠葛关系中。因此,所谓的“新石器革命”应该是人与物长期、缓慢增长的纠葛关系所造成的,人类走向新石器社会并非有意识的行为,而是纠葛关系的副产品。
在结语中,该书作者总结了该书的主要观点,并对物及其物体性质、暂时性与结构、权力与能动性等进行了再次的重申和反思。霍德还使用公式的方式总结了该书的全部论据。最后,根据纠葛理论揭示的人类社会中人、物纠葛关系的加速发展现象,该书作者指出人们通常采用短视方法来解决问题,但是这些方法常常并未奏效,而是加重了问题,因此我们要反思人类的过往和为人之意义。
和以往自上而下的概念预设(考古学文化、社会等级等)不同,霍德采取了一种自下而上的操作方式,回归到日常生活中的人类行为:修葺房屋、与自然灾害作斗争、制作泥砖、收集燃料、生火等,如此就可以揭开“定居”“人口增加”等简单词汇所掩盖的复杂人类活动信息,通过追踪纠葛关系的形成和演变来再现人类生活变化的细节,从而实现“透物见人”,并在更大的时空范围内观察纠葛关系变化所体现的社会变迁。该书作者还通过纠葛理论来分析中东地区的定居和农业起源,并得出具有创新性的研究结论。
纠葛理论是对整个人类社会进程中人、物关系的理论化表述,它能够帮助我们从更加细微的层面去理解人类社会的过去和现在。从考古学研究的角度看,这种对人与物、物与物、人与人之间相互依赖关系的探索有利于各类考古资料的缀合,避免割裂原本具有行为逻辑关联的考古材料,从而可以更好地理解遗迹现象、遗址形成过程和解释变化。纠葛理论强调探索人、物之间的关系,通过建立它们所处的关系网络来分析其存在的理由,这种关联的研究思维使得加泰丘遗址的每项发现都有着超出发现遗物本身的意义,而不是孤立地看待某个发现,这是纠葛理论带给我们的重要启示。
纠葛图的发明给考古学研究带来了新的研究手段,可视化是其最重要的特征和优势,它能够使研究者直观地看出图中各个因子所处的位置,以及各个因子与其他因子之间的关系。不过,这种类似于网络分析的图像还有待于进一步发展和探索,它尚不能像社会网络分析(social network analysis)那样可以展示行动者的关系和反映社会结构,也没有量化表达这种关系网络中各因素的重要程度,因此也就无法在量化的基础上进行定性分析。不过,纠葛图本质上展示的是一种关系网络,这也是霍德最近开始尝试将纠葛图转化为网络分析图的前提和基础,这种转化在一些学术问题上已经取得了初步的积极结果①Hodder I.and Mol A.,Network Analysis and Entanglement.Journal of Archaeological Method and Theory,2016(4), pp.1066-1094.,值得期待今后的发展完善。
当纠葛理论运用到具体的研究中时,它对考古材料本身的要求很高,需要以精细的考古发掘材料为基础;人、物关系(纠葛图)的建立需要切实的考古证据,而不是主观的想象。尤其是纠葛图各节点的界定并不容易,比如树木、树叶还是树枝,个人还是群体,房屋还是墙壁等。因此,如何界定节点将会影响研究,这是研究者首先面对的一个难题。
字里行间,霍德透露出他关于人类身处无限纠葛而无法自拔的悲观态度:“给自己挖了一个坑”,“纠葛关系一旦形成就难以逆转”,“人为物所累”。不可否认的是,纠葛关系引导甚至是限制了人类的能动性,但是否真如他所说的那样难以逆转?过于突出物的能动性可能会鼓励那些逃避责任的行为,就像《手机》中的两位主人公将自己的过错归结到手机,谈“机”色变而不敢面对自己的错误,这也是纠葛理论所面对的伦理问题。如果一切都是人类无力改变的,或者即使人类尝试发挥能动性也只能走向更大规模的纠葛,那么所有的变化都可以直接用纠葛理论来解释,研究者只能够停留在纠葛理论的框架内以完善其理论的细枝末节?相比20世纪80年代后过程主义潮流对个体能动性的鼓励态度,在纠葛理论中个体的能动性似乎在很大程度上被否定了。
该书作者认为,既然人对物的依赖并不只是由物的特性所决定的,更多的是一种“希望采取何种方式与物互动”的抉择,那么通过有意识的自我评估,人类仍然有可能做出适当的取舍,比如素食主义者对肉类食品的拒绝,极简主义者和环保主义者都减少了对物的依赖。个体的能动性并未消失,放弃那些不必要的关系网络和欲念不就能够减少我们对物的依赖了吗?不过,这在霍德看来似乎是难以实现的,他在书中认为人类总是趋向于维护现有的关系,维护物品的完好状态以“延长其使用寿命”,因此纠葛关系只会变得更加复杂;其实这是纠葛理论的一个预设前提,不过这个前提似乎并不总是可靠的,它难以解释那些在发展中变简单的社会,也无法解释当今社会出现的一些反物质主义的潮流。
像该书作者的其他诸多作品一样,该书参考了各个学科的文献,比如历史学、哲学、考古学、社会学、人类学等。读者时常可以从其他书中找到似曾相识的理论主张,比如能动性、物质性(Materiality)、物质参与、行动者网络理论、行为考古学、操作链等,对这些领域研究成果的吸收使得霍德的纠葛理论能够在理论层面得到更多的支持,因此纠葛理论的提出是在吸收借鉴基础上的创新,与以往的进化考古学、行为生态学等宏观的理论相比似乎更加具体而微。它不仅对西南亚的新石器时代考古具有重要意义——以加泰丘遗址的发掘为范例,在纠葛理论指导下的细致发掘和阐释农业社会的生成,对于所有研究文化变迁的考古学家而言都具有重要启示——将文化变迁视为纠葛关系的变化,将变化落实到具体的人类行为及其与物的关联上。不过,作为现代考古学理论的新发展,纠葛理论目前还处于进一步的讨论之中①Hodder I., Studies in Human-Thing Entanglement.Open access book, 2016,pp.1-174.Watkins T.,Reviewed Work(s):Entangled:An Archaeology of the Relationships Between Humans and Things by I.Hodder.Paléorient, 2013(1),pp.217-219.Hodder I.,The Entanglements of Humans and Things:A Long-Term View.New Literary History,2014 Winter(1), pp.19-36.,并且在方法论层面上正尝试走向网络分析②Hodder I.and Mol A.,Network Analysis and Entanglement.Journal of Archaeological Method and Theory,2016(4), pp.1066-1094.,虽然也遭受到不少学者的质疑,但它是一个值得我们关注的新的考古学理论探索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