潍河匪

2017-06-29 21:14韩钟亮
南方周末 2017-06-29
关键词:诸城巴山土匪

韩钟亮

我家乡潍河的土匪,多于过河之鲤。我祖父在的时候,村里流传着两句谚语:“双塘一个连,赶不上寨里一个团。”是说双塘村土匪太少,不过百把人,比寨里村的千把人,那叫小巫见大巫。可双塘、寨里都是些“游兵散勇”,且多半是编筐织席者业余作案,比起双庙村张步云的专业化土匪武装,则不可同日而语了。张司令是军和纵队编制,连张宗昌、韩复榘、沈鸿烈都必须青眼相看。这可不是信口雌黄,是有地方史志为依据的。

这一带处于诸城、安丘、高密三县的交界处,俗称为“三不管”,自古就是政府治安的薄弱环节。比方说,诸城的捕快巡夜,发现路有死尸,只消将其挪动三步五步,案发地点便挪到了安丘地界,他们即可拍拍手扬长而去。而安丘县捕快遇到同样情况,自然亦可如法炮制。更有甚者,如景芝酒镇的中央大街,常有拉酒的驼队骡车过往,一旦发生车祸,酒液极可能漫流三县,三县的衙役皆可插手赔偿事宜,而若案情过于复杂,却又都变成了缩头乌龟。土匪自然也瞅准了内中的门道儿,故每次打家劫舍,只要呼啸一声,蹿入河滩芦蒲丛中,尽可喝酒快活去了。

我们家至少三代人,都和土匪有些缘分儿。

我祖父应该算是农人,但年少时在诸城某茶庄做过学徒。茶艺方面难说优秀,却练出了两样本事:一是勤快,能走路,从诸城到我村乔家巴山,至少五十华里,他每天上下班都是徒步,两头不见太阳;二是算盘打得好,口算也不赖,茶庄该他管的账目从没错过。就冲这两样,王家巴山北久敬堂把他叫了去,当了账房先生的第二助手。

北久敬堂姓王,家大业大,富甲一方,不过到了民国时代,已相当败落。正像《红楼梦》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时候王家在上海、天津和青岛,都还有好大一部分产业。我祖父在账房干了几年,收获颇丰,家里增添了几间房屋,坡里也扩充了几亩土地,另外箱柜里还多了几轴字画,结果因为“露富”,被土匪盯上了。

民国廿一年,一个风高月黑的秋夜,土匪砸破了我家的院门,将枪管和火把伸进正房窗棂,高喊着我祖父的名字,“韩世昌,你要钱要命,快选一样!”危难之时,我父亲从车棚里出来了,他丢掉自卫的砍刀,对土匪说,“放过我爷吧,我跟您走!”土匪们愣了一下,然后夸赞说,“倒是孝顺儿子”,就将我父亲绑走了。

我父亲被蒙了眼,堵了嘴,随土匪磕磕绊绊、拖拖拉拉,小跑了大半个夜晚,最后被押进了一间不知啥样的房里。听土匪们的谈话,好像已到了胶州地界;再从蛐蛐的叫声和羊粪味判断,这应该是废弃的羊圈。后来的事实证明,此地其实离我家并不远,就在巴山的东麓,土匪是故意地跟他绕圈子。父亲回忆说,他听到了火镰擦击火石的声音,继之闻到了蜡烛的气味儿,接着有一只手扯起了他的右耳。他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以为这只耳朵将要被割掉。土匪却笑了:“你怕啥呀!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然后觉得耳窝里一阵烫疼,猜测那是蜡油滴到了皮肤上。我父亲不知道“玩笑”是啥意思,他琢磨的功夫,耳朵上又是一阵烫疼,显然又滴了一滴蜡油。这时候土匪开始问话了:“你爷把银票藏到哪儿了?”我父亲说:“哪有银票?就是有,他也不会告诉我啊。”当然这样的回答只会招来土匪的拳头。可我父亲别无他法,事实上他也真不清楚我祖父有无银票。然而,当土匪问到第五个问题,或者换句话说第五滴蜡油落下来的功夫,父亲终于茅塞顿开,土匪这是用蜡油堵塞他的耳孔,让他逐渐失去听力。于是他开始装聋,骗得土匪麻痹大意,停止了滴蜡。

接下来,我父亲凭着他极其敏锐的听觉,隐约听清了土匪的一些谈话内容。譬如说,他这张“肉票”的价格,大体相抵于四亩薄地、两头牛、五头肥猪、十棵楸树的总和,外加五十块现大洋。当然了,考虑到老韩家一向门风忠厚,且我父亲甘当“肉票”的孝心叫人佩服,故亦可视情况降低价码,少要一点,但不能低于一百块大洋的底价。如三天之内见不到银票,那我父亲的尸体,将会在韩信坝东头的石坑里见到。后来多数土匪散去,只留两人看押。我父亲陡然来了胆气,便趁土匪睡熟,先用山石磨断了身上的麻绳,再撕掉了蒙眼的黑布,悄悄逃了出来。

我家第二次遭匪,是在民国廿五年。被绑的“肉票”是我小叔,是年刚刚两岁。

祖父生有三个儿子。我伯父16岁结婚,18岁去世,大哥钟秀(后改名铁英)是他的遗腹子。因祖父老来得子,叔父就成了“蝈蝈腚上的一根毛”,真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对于土匪开出的“肉票”价格——比我父亲那回约涨三成,他痛彻心扉,却不敢拒绝。于是老韩家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其野心勃勃的兴家立业计划亦被匪手捏得粉碎。不过也好,老韩家土改时没划成富农,这也算土匪的一份“功劳”吧。可我祖父恨透了土匪。他痛定思痛,觉得砸锅卖铁也得提高自卫能力。遂从北久敬堂弄来一支半新的“折断腰”,整天插在腰里,须臾不敢离身。然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支每次只能击发一颗子弹的家伙,从没见过什么土匪,更别说伤及其皮毛,而偏巧一枪就击中了它的主人。

那是麦收时节。常言说三秋不如一麦忙,我祖父便向北久敬堂请假,回家打场,晒麦子拉碌碡。他拉了一会儿碌碡,想喘口气歇歇,可解腰带时不小心,“折断腰”掉落到地上,只听“啪”的一声,子弹神出鬼没,击中了他的腋窝。我祖父大叫一声,一头栽倒,鲜血立即染红了麦秸。家里人赶紧请医救治。治疗了好长时间,祖父的枪伤好歹痊愈。但不幸后来复发,一天到晚流一种奶似的汁液,请来的医生都束手无策。他是被土匪害死的。

我家第三次遭匪,是民国34年(1945)的秋季。

不过,这次来的土匪,不是打家劫舍的小股蟊贼,而是伪山东第一集团军司令张步云的部下。土匪要的也不是几亩地几头牛,而是我大哥他们的人头。

就从我大哥身上说起吧。民国廿八年(1939),大哥韩钟秀在王家巴山小学读书,其间加入了共产党的地下组织。据《诸城史志》(1992版)和高密市党史委有关资料,1945年8月16日,即日本投降的翌日,中共潍东县委、县政府宣告成立,当时县政府设在沟里路(今属胶州),县委驻地却在乔家巴山。但令人欷歔的是,半个月后的9月4日,张步云残余王金铭部突袭我村,在我家和另一户人家发生激烈战斗,致县委书记江涛(时年25岁,曾任八路军一一五师六八六团某营教导员)等三人牺牲。

1945年9月4日,当黎明前的第一声枪响刺破夜幕,我母亲以超强的机敏反应,呼地从炕上坐起,喊了声:“土匪!”一把抓住睡在旁边的我四哥,再叫了声我三哥的乳名,然后夺门而出。

再一个反应快的是我大哥。大哥长期做地下工作,是滨北军分区敌工科的副科长。他的“办公室”就设在我们家。大哥一面判断着枪响的方向,一面翻身而起,蹿出去躲到了院门内影壁墙的后面。一块极小的弹片神奇地穿过窗棂,在蚊帐上留了个洞,成为我家永久的纪念。

土匪大概早听说过,我大哥打枪从来不须瞄准,因为枪上压根没有准星(有是有,不过为了拔枪方便,已被他磨掉)。况且他玩枪玩得太熟,熟得出神入化。譬如说,当他拆卸下手枪机件,放在羊肚子手巾上准备擦拭,而这功夫敌人追来,他即顺手抓起手巾,一面跑,一面安装机件,然后装上子弹,反手叩响扳机……完全凭着“感觉”,就能将敌人撂倒在地。

这样坚持了几分钟,北屋后墙那儿传来轰隆轰隆的撞击声。墙是土坯垒的,经不住撞,土匪很快就会通过墙洞攻进来。这可如何是好?我大哥决定由他掩护,其他人快速撤到南面邻居的菜园。于是老老少少顺着猪圈,爬过南墙,通过菜园,又钻进一片长满了刺槐野艾的坟茔。喘息之际,漫漫雾气中出现了几条黑影,肯定是土匪包抄过来了。我大哥心里一沉。但也就在这危急关头,村子西头传来了军号声和密集的枪声。大哥知道,这是县大队的人马已开始集合,再看那几条匪影,已经幽灵似的消失,他这才轻轻嘘了口气。

这一次真是万幸,我们家竟无一人伤亡,财物也损失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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