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传奇的坂本龙一,其实并非如此

2017-06-29 20:42翁佳妍
看天下 2017年17期
关键词:自传乐队专辑

翁佳妍

毫无疑问,坂本龙一是传奇。但在自传《音乐即自由》中,他却为这些传奇一一做了“其实并非如此”的解说。

18岁,他是学生运动骨干,至今流传着他在障碍物封锁的教室里,戴着安全帽弹奏德彪西的《传说》。“我已经不记得了,要真是这样,那毫无疑问是想出风头吧。”他自嘲道。

26岁,他和细野晴臣、高桥幸宏组成改变日本乐坛的YMO乐队。风格激进前卫并风靡世界,其歌曲《面具背后》(behind the mask)曾被迈克尔·杰克逊翻唱。而据坂本龙一回忆,队友是穿kenzo的时髦青年,而自己是被逼换下牛仔裤和人字拖、剪掉长发的乡巴佬,并忿忿地想“穿成这副德行玩什么摇滚?”

35岁,他和意大利导演贝托鲁奇合作《末代皇帝》,在其中出演伪满洲国“夜皇帝”甘粕正彦。拍戏时,坂本吊儿郎当嘻嘻哈哈,“溥仪”尊龙告诉他:“你是我的敌人,片子拍完前,我不会跟你说话。”他吓了一跳,心想这人什么毛病。

如今,坂本龙一成了满头白发的优雅老头,他曾说“不喜欢回首过往岁月”。在罹患鼻咽癌三年后,2017年4月,坂本龙一唯一的自传中文版再版,他在书里开始回忆往事,“我为何会生于这个时代?打从孩提时代开始,这样的疑问就从我脑中掠过,或许直到临终,我仍在追问。”

“这本自传写的都是流水账的事,但是特别好玩,特别坦白,特别不装,特别让普通人有共鸣。”出版这本自传的中信出版社编辑章武说。

“竟然那么爱音乐”

三年前,坂本龙一被诊断患了鼻咽癌,那年他62岁。他很震惊,在顺风顺水的人生中,这是“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他停止了音乐事务,每晚看月亮。接受NHK采访时,他引用电影《遮蔽的天空》的台词描绘病中的心情,他曾给这部电影配乐:“你还能看到几次满月升起?也许二十次,但人们都觉得还有无数次机会。”他经常想这句话,并开始从头到尾想自己的人生。

三四岁第一次接触钢琴,弹得不好,“一点也没有快乐的感觉”。幼儿园养了只兔子,让大家轮流带回家照料,并写首歌,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音乐表现的世界和真实世界并不是一码事,歌中的小兔和“咬我的手、让我清理它大便的那只,完全不同”。

十几岁,他迷上了摇滚乐。“帅不帅”成为他中学时代的行动指南。逢人就问“知不知道披头士”,以此作为筛选朋友的标准,知道的立马归为朋友,不知道就不再理会。他抱着笛卡尔的书在学校里走来走去,但在自传中,坂本龙一揭了自己的老底:“那本书我也只是读过开头几页而已。”

为了耍酷,他加入篮球队,因为篮球服“看起来很帅气”。篮球容易弄伤手,这个决定立刻遭到了父母和钢琴老师反对,“是要继续学音乐还是要打篮球?好好选一个!”他们严厉地问坂本龙一,他几乎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学了十几年的音乐,“要打球!”

大概有三个月到半年,他连琴键都没摸一下。打了一段时间球,他渐渐回过味来,“体内好像少了点什么”。于是,他只能回去低声下气拜托老师“请让我继续上课”,然后吞吞吐吐地找篮球队长请辞,队长同意了,但却把他带到走廊角落殴打一顿。经过这番屈辱,坂本龙一发现自己竟然这么爱音乐。

在自传中,坂本龙一花了半本书来描绘一段热血的日子。进入新宿高中之后,他逃学泡遍了新宿三十几家爵士咖啡馆,搭讪女生聊政治,然后相约参加示威游行。他跟同学堆起障碍物封锁了校园,霸占教室,不让上课,讨论越南和巴黎正在发生的事。

他们决定去批判一下作曲大家武满彻,“这家伙居然使用日本乐器,立场有点右倾吧!”坂本龙一跑去他的演奏会发传单,并拦下武满彻质问。武满彻很有耐心地听完“控诉”,跟他们谈了半小时音乐,坂本龙一被震得服服帖帖,“相当感动,当时真是什么都敢做啊!”老年坂本龙一在自传中不时感叹。

这名左派青年成年后,在“鸡蛋”和“高墙”的冲撞中,始终选择站在“鸡蛋”一边,他的音乐常有反战和环保色彩,“我从来都把政治观点带到音乐里。现在的日本社会对发表不同意见过敏,这让我觉得羞愧。”

“配乐也请让我来做”

1978年,坂本龙一和朋友成立了YMO(黄种魔力交响)乐队,第一年专辑卖得“很不好”,乐坛评价却很高,说他们是“一股新风”。

出了专辑,YMO去洛杉矶演出,为另一支外国乐队暖场。乐队使用电脑和合成器,制作的音乐非常前卫,加上三名成员一身红西装,打扮时髦,和之前长发破牛仔裤的“摇滚青年”完全不同。本来只是客串,YMO乐队却引得全场起立鼓掌要求返场,这在演出中极为罕见。接着是欧洲巡演,YMO乐队顺理成章地出名,成了日本偶像。

三年后,大岛渚导演筹备拍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邀请坂本龙一出演片中印尼战俘营的日本军官,大卫·鲍伊和北野武也在片中担任角色。坂本龙一在高中和大学看过所有大岛渚电影,兴奋得不得了,脱口而出:“配乐也请让我来做。”其实他从没给电影做过配乐,心里一点没底。

他买了一大堆电影碟片研究,最后得出结论“画面张力不够的时候,就加入配乐”。《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入围戛纳电影节,坂本龙一因此有机会结识了意大利导演贝托鲁奇,听他滔滔不绝聊起拍摄“中国最后一个皇帝”的计划。他不仅因此而获得了一个角色,也再一次接到了为影片配乐的邀请。

作《末代皇帝》配乐的时间只有两周。坂本龙一在长春拍摄伪满洲国的戏份,剧组借来一台旧“满洲”电影协会的钢琴,这台老琴几乎没有一个音在音准上,他只能“一边想象音调,一边作曲”。

他特别喜欢皇妃文绣要求离婚,跑入雨中出走的电影片段,他给那段配乐取名《rain》(雨)。他把这段配乐第一次放给剧组试听,所有人激动地互相拥抱,用意大利语大声感叹“太美了!”最后,《末代皇帝》在奥斯卡抱走了包括最佳原创音乐在内的9项大奖。

在《末代皇帝》后,据说因为贝托鲁奇的苛刻要求给坂本龙一留下了心理阴影,他再也不想演戏了,专心搞幕后音乐制作。

“继续传达一些声音”

因为音乐制作工作繁忙,在自传里,坂本龙一写道,他常想有一天老了,退出音乐界,一个人躲在山里读书。2014年7月,他宣布自己“终于可以静下来读书了”,原因却是得了癌症。

“如果人生能活到八十岁,我现在也只剩下二十年了。不过因为癌症,也可能过不了二十年,可能只有一年。”在一次采訪中,坂本龙一说给自己制定了“死前要读的100本书”计划,书单里有夏目漱石,还有希腊悲剧。

养了一年病,他又忍不住去工作,给包括《荒野猎人》在内的三部电影配乐。他看到影片里莱昂纳多饰演的荒野求生者自白:“只要还能呼吸,你就要拼命。我再不怕死了,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在一次采访中,他说这部影片让他很有感触,写下了“像呼吸一样的音乐”。这次配乐让他很满意,他决定“趁着气势”,做一张专辑。

因为疾病,“唾液分泌差不多是生病前的一半,喉咙很干”,坂本龙一的声音开始变得有点沙哑,他仍然迫切地想向世界传达一些声音。

去年十一月特朗普上台,种族歧视、贬低女性、鼓吹暴力等言论让坂本龙一非常反感。在接受NHK采访时,他说看着“选举结果公开后那个鲜红的美国地图”,觉得“世界变得越来越不好了,不宽容的社会风气在世界传播”,他决定做一张专辑,让人们“放开耳朵,平等地听每种声音”。

他用手机录下自然和街道上的声音,有踩在枯叶上的沙沙声,还有动物鸣叫的声音,“就像种子和未经打磨的宝石”,最后处理进乐曲中。他给这张专辑取名《异步》,一共15首曲子,没有明确的旋律或节拍,NHK评论这张专辑“初听之下,好像是由凌乱的、没有经过协调的音乐集合而成的实验作品”。

相较于年轻时的电子音乐和恢弘的电影配乐,自传编辑章武觉得这张新专辑“相对平静简单,没那么花里胡哨的。就像年轻时拍彩色照片,年纪大了拍黑白照片的感觉,越来越追求本质的东西”。

坂本龙一却没作太多解释。在专辑内页,他给世界留了一些线索,他说这张“可能是最后的专辑”是他给时代发的一条短信:“不是大家去迎合同一个节奏,而是每一个声音拥有自己的步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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