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璐
洞悉世事地活在自己的世界
“微观辨水”其实特别能说明王昱珩的人生态度,他的视力比谁都差,可他能做到大部分人觉得超出人类极限的观察,这不是特异功能,而是他看透了套路,也就有了应对策略。这个能力伴随着王昱珩的成长。他可不是住在桃花源,而是洞悉世事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他没有中年危机,连随时有可能失明都坦然面对。看明白了,也就那么回事儿,不能被命运、思维定式、标配人生给吓住。这也是他参加“最强大脑”的初衷,告诉大家,世界上没有最强大脑,或者人人都是最强大脑。
王昱珩本来可以参加第一季的“最强大脑”,但他把眼睛给伤了。
他记得那天是3月7日,去打羽毛球,没热身就上了场,球飞过来的时候,分了心。“我突然间在想,是不是可以用意识把这个球停下来,多看它一秒,这样就能看清球头长什么样子。”王昱珩说。他睁着眼睛仔细看球头呢,没有躲,结果羽毛球像钉子一样打到眼珠上了。“我当时坐在地上蒙了一下,但我在清华的时候一直是运动员,什么伤也都见过,觉得应该不是什么事儿,以为歇歇就好了,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我发现视野变窄了,有一只眼睛完全看不到了。我就有点慌了,到洗手间镜子前看了看,发现瞳孔放大了。”王昱珩说。
同仁医院的专家没告诉他结果,只让他记住一点,必须坐着睡觉,不能做任何低头的事情。“我当时还心想说,坐着睡觉挺舒服的一件事。结果发现特别累,我总想往下躺,那一刻其实很痛苦。以前对我来讲那么简单的事情,现在都无比艰难。”王昱珩说。他必须以极大的毅力保持坐姿,这样才能保证眼压在安全范围内,一旦低头,可能就会彻底失明。王昱珩在门后面贴了一张视力表,希望某一天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了。“我每天睁眼都是失望的,什么都看不见,人就越来越消沉。只是大概过了几个月,我的眼睛才慢慢有了光感,但还是雾蒙蒙看不见。没受伤的那只视力也掉得厉害,因为两只眼睛的视力是有个平衡的。”王昱珩说。
王昱珩本来是一个爱玩的人,现在却坐得腿上的肌肉萎缩,腰也受了损伤。他回忆起上大学时候跟老师的争论。王昱珩告诉我说,他高考的时候没怎么复习就考了第一名,甩了第二名40多分。那时候觉得自己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很轻狂。“有一天在楼道里遇到老师在抽烟,具体聊什么我忘了,但就聊到人定胜天这个话题。我当时坚持认为人定胜天,没有自己干不成的事儿,但老师说,这句话还有后半句,叫天定胜人。当时,我就愣住了,我印象中的画面一直停在那里。”王昱珩说。
34岁,王昱珩遇到了人定胜天还是天定胜人的坎儿。同仁医院的医生告诉他,他受伤的眼睛会发展成一种类型的青光眼,可能头一天视力还正常,但第二天一睁眼就失明了。即便这种情况没有发生,视力可能也就坚持10年。王昱珩信奉人定胜天,对这个诊断并不服气。他去私立医院看过,去中医医院看过,清华大学校友会的校友也从各个国家发来资料,结论都跟同仁是一样的。
王昱珩只能面对现实,想好以后的人生怎么办。他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既然眼睛随时有失明的可能,那么休养看起来就不是一件划算的事情。“其实那会儿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对我来讲真正最可贵的不是眼睛,而是不可再生的时间。它没有了,就真的没有了。与其坐以待毙,我为什么不花更多的精力去做想做的事情?”王昱珩说。
王昱珩开始恢复正常生活。他首先得适应受伤后看到的世界不是立体的,而是平面。“我出门很不方便,别人眼中的台阶在我眼里就是斑马线,我不敢迈腿,不知道下一步会不会踩空。倒水也不行,经常倒着倒着身上就湿了。眼睛对不上焦。”王昱珩说。他赖以生存的专业似乎也无以为继了。他是毕业于清华美院的设计师,一直特别相信自己的双手,觉得自己的手像上帝一样,可以创造出任何想创造的东西,但现在,当他想完成“天定胜人”那位老师去世前没有完成的作品时,画了一宿什么都没有。“我之前一直不以为我受伤有什么事儿,但那突然之间,我的心态终于有了变化,特别受打击,因为手不行了。”王昱珩说。
王昱珩逐渐训练自己,脑、眼、手三个点,在缺了眼睛之后,如何画得准确。“我先画一只眼睛,然后画它的外面。我开玩笑说,别人都是画龙点睛,我是画眼睛装框。因为我只有前10分钟是能看清楚的,应该把最打动我的东西先画出来。”王昱珩说。他受伤之后的作品形成了独特的风格,立体感非常强,这也是他视觉与常人不同的结果:“我眼睛的视角是扁平化的,那么我就希望画的东西首先自己能看清楚。这就会导致很多人看到感觉像立体画,因为当我自己看着是立体的时候,别人看着就更立体了。”王昱珩说。
王昱珩在江苏卫视的“最强大脑”节目里出名,拥有220多万“粉丝”,是公认的聪明人,可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也不勤奋。“不学无术、玩物丧志”是父母从小到大对他的评价。
他第一次在节目中亮相时肩膀上落着一只大鹦鹉,十分贴合他日常的状态,爱自然、爱动物、爱做手工。他养鱼、养水草、养蜗牛、养刺猬、养乌龟,还要把爱好融入生活。他家的Loft面积很大,却只在楼上装了一个小空调,因为他坚持模仿西伯利亚冷空气形成的原理给家里降温。他在楼下布置了一个低温、阳光少、潮湿的环境,用大塑料箱高低錯落地养着龟背竹、尼古拉鹤望兰等雨林植物。“楼上的位置装的是空调,冷空气给过来,形成一个下沉,楼下西北角的高湿环境就会形成一个循环对流。”王昱珩说。
这些自然知识来自于从小到大的积累。王昱珩告诉我说,他走画画这条路,完全是因为画画比学习好玩,而他初中时候跟着“高三”临考的大孩子一起画,就能画得比他们好了。他不爱规规矩矩学习给大学老师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即便是毕业多年以后,老师跟他以嘉宾身份在活动上相遇,还是能清楚回忆起这个顽皮怪异的学生,因为王昱珩在课桌上放了一个大鱼缸,旁边还放着小鱼缸、小花盆,不听课,交作业就是画一条鱼,而且别的同学画很多内容了,他还是在画一条鱼。
王昱珩说,他的记忆力从小就好,去一次动物园就能把平面图画出来。他的注意力也非常集中,所以高考时把复习分成15分钟一个单元,闹钟一响就换一个科目。“我觉得我是能随意控制自己的人。看起来经常走神,一旦专注地做事,我的效率非常高。”王昱珩说。更重要的是,他总是能研究出规律来。他做过智商测验,分数在150分以上,但他觉得这不能证明就是聪明,因为他做几次就猜到了出题的套路。“很多人需要固定编码,然后用固定的东西去记,这样的话其实等于记一个套路,不灵活。比如我教给你怎么撬门,木头门你也这样撬、石头门你也这样撬,来了纸门还是一样,已经完全僵化了。这种固化思维,我认为是有弊端的。”王昱珩说。
学生时代的思维模式一直伴随王昱珩到成年之后。一旦洞悉套路,他总能完成普通人觉得很难完成的事情。他发现很多人印书,一次性购买的纸用不掉,于是剩下的纸就被他收购来。“这些纸肯定不整齐,那我就通过设计让人家觉得是专门为了做成这样的,很特别,还觉得成本很高,其实用的纸张品种越多越便宜。”王昱珩说。
女儿能读现在的学校,也是他动脑筋的结果。入学考试要考特长,家里人一开始报的是舞蹈,但他女儿其实没学过,被淘汰了。王昱珩拿着招生简章研究了一番,“特长考试里画画、书法、唱歌、跳舞都不是一朝一夕的,结果里面有一个击剑。我觉得击剑学的人比前面那些少,因为它需要固定装备,这么大孩子正在长个,很费钱。而且中国家长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爱显摆孩子的才艺,击剑平时没法显摆。我就让女儿报这个专业。”他在网上下视频,自己先学基本动作,然后教给女儿,告诉天生左撇子的女儿无论什么情况下,左手拿剑,先出左腿。王昱珩告诉我说,他揣摩教练的心理是选苗子。左手拿剑跟对手打一顺边,对手肯定别扭。所以,左手、女孩占了两项优势。教练又偏好看遗传,考试那天,他特意穿上运动服陪着女儿去,教练看到爸爸的情况,就留下了女儿。
上电视之前,王昱珩并没有被看成天才,他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只不过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告诉我说,他从来不做别人认为对的事情,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所以,他觉得为了一个世人认为的“成功”奋斗,而放弃自我是件不正确的事情。“像郎朗、丁俊晖,他们的成功我并不认可,我觉得那都是被逼出来的,这样的人生不完整。”王昱珩说。他从小玩到大,对女儿的教育也复制了自己的成长经验。7岁之前,他只教给女儿两件事,一个是阅读,因为阅读可以满足好奇心、长见识,另一个是用改锥,因为动手能力是一个人基本的东西。他给女儿挑选学校的主要依据,是学校配套了动物园。
秉持着这样的价值观,他并不喜欢“最强大脑”里的一些选手。“第一季有个初中的男孩子,还没公布答案就开始哭。他以为自己答错了。其实公布答案之后,他答对了。我当时就觉得这孩子的心理素质太差了。看采访,他赢了比赛之后的愿望是有一天假期,因为他有一个非常严厉的父亲。我看男孩那么小就戴着眼镜,大腹便便,觉得这孩子每天都干什么呢。”王昱珩说。王昱珩给节目组留言吐槽自己的想法,还告诉节目组,这些题目太简单了,他也能做。节目组真的给他打了电话,带着题目到北京测试他。王昱珩通过了测试,可不久就伤了眼睛,错过了第一季的比赛。
第二季的“微观辨水”让他一战成名。这种题目其实王昱珩有优势,因为从小就盯着花花草草看,动物、植物有些微变化他都能用眼睛看到。他的注意力又非常集中,即便是在比赛里,现场有800多名观众、100多名工作人员,灯光烤灼着,几台摄像机在运转,都没干扰他。“你首先要静,然后就是找到目标,到最后一步就是视微如著。”王昱珩说。另一个成功的关键是他想好了策略。“水杯一排4个,是因为我一眼能扫4个。其实就算当时放了一两千杯水,我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分母做到多少都不是问题,因为我的方法是把盯住的那一杯找出来。那么如果用记忆水杯的方法,就是其他题目里很多选手去记忆分母的方法,就很难过,那么多雷同的,到底能记住多少呢。”王昱珩说。
同样的思路,王昱珩又用在了“辨别唇印”的比赛当中。他并没有像对手一样去记忆31个女团成员的唇印,而是只看4个被选出来的女孩,再去寻找。王昱珩告诉我说,一场节目要录很长时间,特别累,他那天又拉肚子,就觉得不一定要记住那么多,上场之后再见机行事。王昱珩总在套路之外,他也并不相信准备。“场上随机都会有变化,没办法按照什么既定方针,既然这样不如以不变应万变。根据实际情况和对手的状态再想策略。”王昱珩说。
王昱珩的观察力和记忆力都超出常人,可他视力很差,比赛策略也不以记忆取胜,这是他参加综艺节目的原因,告诉大家人生许多有意思的事情,把那都搁置着却去应付记忆术,根本没必要。他在互联网上被称为“脑王”“鬼才”,但他觉得周围比他聪明的人太多了,只不过他想清楚了自己是谁,不去做不擅长的事情。他经过了眼睛受伤的大挫折,依旧不相信宗教,觉得那是人在没有出路或者没有自我的时候,需要一个心理慰藉。他完全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不跟别人比较。因为他用最熟悉的自然界去看人生,“标配”是违反规律的。他告诉我说,每个人就像植物的花期,是不一样的。有人是草本,天天开花,有的是木本,还有一些是一棵参天大树,甚至有人就是被子植物,但如果他们在合适的环境里,都会过得很好。
王昱珩推崇的是忠于自己的内心和兴趣,去探索无穷尽的世界。“我觉得一个人如果能够沉迷在自己喜欢的工作里,一直做这个事情,就是特别好的状态。人不应该去想那么多無意义的比较,就专心地做好自己,自然而然会有人发现你。夏天兰花开了,我很开心,但也许一颗花迟迟不开,有一天长成了参天大树,那也很开心。根本不用着焦虑。”王昱珩说。
他从“最强大脑”的光环中回到家常里,继续着生活的主题,专业地玩儿着。当年为了纪念女儿出生,他在当天就开了一个海缸,觉得地球3.5亿年的生命演化就是从一块石头和一瓢水开始的,完全模仿自然环境,日夜更迭地,用了7年时间在空缸里养出了珊瑚礁。“等我再回到论坛,发现天地都变了,认识的所有老人都上了岸。他们说,因为有了孩子觉得压力大,没时间就不玩儿了。我是有了孩子才下海的,所以我觉得这些都是借口,其实是不爱了。”王昱珩说。他在兴趣上一直在做加法,养鱼养花养龟都没有放弃。现在他连一直以来的梦想都快实现了,在农村弄了一块地,把30多年玩过的一切都搬进去,完全用自然能源形成一个生态循环,让孩子在这里看到自己养的生物如何繁衍生息,完成一生。
王昱珩没有中年危机,其实他面临的是更严重的问题,视力的期限大约只有10年。一旦完全失明,他的设计工作就不能继续了。如何谋生呢?他还是一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态度,告诉我说,到时候再说,一定能想出办法,相信自己是能赚到钱的。
(感谢桑洁对本文提供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