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浮生六记》以回忆的笔法,追述了作者“乐”、“趣”、“愁”、“快”的生活,蕴含着许多不同于传统文化的新特点。其中关于主人公与妻子之间“良友”般的爱情和患难与共的深情描写尤为感人,这种关系超越了传统夫妇举案齐眉的生活,更具有一种文化关系。“余”为“逸趣的追求者”,“芸”为“妻性的营构者”。两者之间的关系即使在现实社会中,也有深刻的影响。其一曰:家庭生活艺术化;其二曰:情感深沉感人;其三曰:亦妻亦友相处模式。以上可资今人取鉴。
关键词:《浮生六记》;话语;私人空间;两性关系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浮生六记》产生于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葛兆光在《中国思想史》中指出:十八世纪的清代文人实际上使用的是三种不同的“话语”。一种是在公众社会中使用的“社会话语”,它是一本正经的,未必发自内心但人人会说的话语,尤其通行在官场、文书、礼仪、社交的场合;一种是在学术圈子里使用的“学术话语”,它是以知识的准确和渊博为标准的,只在少数学者之间通行,由于它的使用,这些学术精英彼此认同,彼此沟通,但它并不是一个流行的话语;还有一种是在家庭友人之间使用的“私人话语”,它是呢喃私语或浅斟低唱,人人会说但不宜公开,满足心灵却不可通行,最多行之诗词。[1]518其实,这种“私人话语”在《浮生六记》中也有所体现,它所记述的“樂”、“趣”、“愁”、“快”就是生活中的“呢喃私语”和“浅斟低唱”,是一种最符合“私人”性质的叙事话语。在其具有私人性质的丰富内容中,大多数是围绕夫妻之间同甘共苦的生活经验和体验展开的。文本以一种艺术化的手法描写夫妻生活,注重情趣,以真挚的情怀对“平淡”真情进行追忆。在物欲横飞、两性关系日趋紧张的今日,我们通过分析这部作品中的两性关系,期冀对现实有所指导。本文拟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分析:
一、家庭生活的艺术化
《浮生六记》注重情趣,独抒性灵,将日常生活艺术化,延续了晚明文人的理想生活方式,显示出了文人享受人生的文化气质和处世态度,表现了文人闲适清雅的生活情趣。作者沈复如数家珍般记录他和妻子一起经历的生活片段。如二人一起观月:
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二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秀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者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2]6
观赏月色乃寻常之事,但夫妇同赏却看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境之美。又如饮茶:
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沙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2]24
这里,饮茶不仅是物质的享受,而且蕴含着追求美好生活的内涵,茶香浮动,营造出一种清幽的氛围。这种文人审美情趣渗透在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也表现在他们对盆景布置,室内摆设的讲究上:
种水仙无灵璧石,余尝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黄芽菜心其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支,用沙土植长方盆内,以炭代石,黑白分明,颇有意思。以此类推,幽趣无穷,难以枚举。
芸教其家,做活花屏法甚妙。每屏一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凳式,虚其中,横四档,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多编数屏,随意遮拦,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迂回曲折,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由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此真乡居之良法也。[2]18
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们所爱好的盆景也带有诗意,处处能感受到清新自然,恬淡雅致的艺术美感。
再如芸为丈夫饮酒设计的梅花盒:
余爱小饮,不喜多菜。芸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案;启盖视之,如菜装于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2]23
这种因陋就简的创新,为他们的生活营造出一种高雅的艺术氛围,读之,令人羡慕不已。文章细致地描写这些生活琐事,让我们看到沈复和妻子想方设法装扮自己的小家,他们善于在有限的物质生活中,竭力挖掘艺术感悟,让日常生活中充满了情趣。从这一点上来看,两性间和谐美好的关系可以建立在日常生活艺术化上。相反,在现实社会中,往往因为工作生活节奏的紧张,将本来就世俗化的生活变得更索然无味,所以,家庭生活艺术化在现实中很难实现,而且,《浮生六记》中主人公对人生的追求,并非贪图物质的享受,而是寻求精神的和谐与快乐。这点在物欲横飞的今日,可以作为我们改善两性关系的一种理想化的途径。
二、夫妻情感的深挚感人
《浮生六记》内容丰富,视野开阔,涉及沈复生活的许多方面。其中《闺房记乐》和《坎坷记愁》是一类,因为关于“乐”与“愁”的描述,大多是围绕夫妻之间同甘共苦的生活经历展开的。
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大都避写夫妻之情,但《浮生六记》“列夫妇于卷首”,自始至终贯穿夫妻二人的爱情生活,展示了沈复不同凡俗的爱情追求,因此陈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中指出:
吾国文学,自来礼法顾忌。诗文不敢多言男女关系,至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妮之情意,家庭米盐之琐屑,大抵不列于篇章,惟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已。此后来沈三白《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为例外创作。[3]103
俞平伯在《重刊<浮生六记>序》也有类似的观点:
《浮生六记》——上不为名山之业,下不为富贵的敲门砖,意兴所到,便濡毫伸纸,不必妆点,不知避忌。[2]71
陈俞二人的评论,道出《浮生六记》“私人话语”的特点,这本书通过相当的篇幅描写了夫妻之间感情的深挚。这一特点不但表现在闺房燕妮之“乐”上,也表现在人生坎坷之“愁”上。这在当时社会文化中,可谓与众不同。首先我们来看他们的闺房之“乐”。
应该这么说,所谓闺房,自然是一种私人空间,在传统社会中这种私人空间是很难详细描述,但《浮生六记》的作者却将夫妻间的恩爱一一展示,写得别有一番韵味。这一韵味首先表现在沈复初见芸娘的情景中,在沈复的眼中芸娘并非艳丽过人,但有其可人的仪态:
其形削肩长颈,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惟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2]2
虽然芸娘“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但一见钟情的沈复告其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可见他看中的不是对方的“佳相”,而是“意趣”。
成婚后三日,沈复深夜归来:
芸卸装尚未卧,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春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2]3
这段文字将小夫妻间的羞涩、欢情描写得生动形象,沈复用自己的亲身感受描摹二人在闺房中的乐趣,摆脱了传统思想的禁锢,用一种自然的笔触描述私人生活,给人以独特的享受,自然让我们也感受到两性间情感的炙热。
夫妻间的深挚情感不仅有乐有趣,还有对于愁苦的共同承担。这在《坎坷记愁》中有集中地描述。如芸失欢于翁姑后,夫妻双双被逐出家门的一段情景,令人不忍卒读:
鸡声三唱,芸含泪扶妪,启后门将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归矣!”青君恐惊人,急掩其口而慰之。当是时,余二人寸肠已断,不能复作一语,但止以“勿哭”而已!青君闭门后,芸出巷十数步,已疲不能行,使妪提灯,余背负之而行。[2]29
沈复与妻子离家之后,对于生活中的艰辛和苦难,芸娘不但没有抱怨,反而为丈夫筹划道:
妾亦筹之矣。君姊丈范惠来现于靖江盐公堂司会计,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适数不敷,妾典钗凑之。君忆之耶?……闻靖江去此不远,君盍一往?[2]30
这为走投无路的沈复,提供了一线生机,令他深为感动。后来陈芸病情严重,沈复欲为其延治,陈芸因丈夫早已身无分文,穷困至极,极力劝阻。她说:“人生百年终归一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说完,泪落如豆。“君之不得亲心,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归。如无力携妾骸骨还,不妨暂厝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面对妻子的一片真情,沈复以生死相诺道:“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酸楚凄切,淋漓尽致,创造出凄美的意境,把沈复夫妇生死不渝的挚爱真情推向了高潮。
这种相互扶持,相互理解的深情,到现在也是两性关系相处的基本原则。
三、亦妻亦友的相处模式
沈复和妻子意趣相投,所以他们既是夫妻关系,又是闺中良友。书中特别写道“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这种善察“眼意”,读懂“眉语”的同感共鸣,为二人的夫妻生活平添了许多艺术乐趣。如果说,善于察言观色还只是“闺中良友”的外在表现形式,那么,“良友”的深层结构则是一种文化关系。这种“文化关系”,我们可以在下面的叙述中大致窥探到: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余曰:“《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恐难入彀;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卿爱宗何人?”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成,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 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余笑曰:“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己。”……[2]4
夫妻二人在谈诗说文中各抒己见,体现出一种“课书论古,品月评花”的文化关系。这种文化关系,不仅表现在谈诗论文中,也表现在夫妻之间的调侃逗乐中,尤其在夫妇谈论吃“卤瓜”和“臭腐乳”时。这两种食物是沈复平日最不喜欢的,却是妻子芸最爱之物。因此,沈复因狗没有胃所以食粪,蜣螂团粪变蝉,反问妻子“卿其狗耶?蝉耶?”[2]9
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者,不忘本也。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已,屈君试尝之。”
二人调侃,俗中透雅,给人艺术美感。之后沈复亦喜食此二物,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这一谈论话题,已超越了柴米油盐的俗世生活。这正是《浮生六记》的独特魅力所在,恐怕也是林语堂高度赞扬之所由。
上述相知相愛的夫妻关系,不仅表现在日常生活中,也体现在他们的书信往来图章中。在一次七夕赏月时: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于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2]5
这一情感的巧妙表达方式,比直接叙述更具有文化内涵和艺术情趣。另外,此种关系还表现在他们的人生追求和审美趣味的一致上。作为妻子的芸不贪图富贵安逸。在文中有这样的描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这里表现出悠闲恬淡、自由自在的生活向往。这里与丈夫对于生活的审美化追求和淡泊名利是一致的。
《浮生六记》的作者沈复是一个有自己独特见解、率性自然、懂得生活的人。他尊重妻子,为了夫婦能同游洞庭君祠,他鼓励妻子芸女扮男装。
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髻为辫,添扫蛾眉,加余冠,微露两鬓,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逢之,外加马褂。芸曰:“脚下将奈何?”余曰:“坊间有蝴蝶履,大小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客代撒鞋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及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既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来,焉得知之。”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迳去。[2]11
在封建社会,以女扮男装的形式出游,没有“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勇气,是很难成形的。这固然和“余”的个性相关,但也表现出其爱情婚姻理想突破了过去婚姻恋爱中“妇从夫“的模式,主张妇女爱情的自由和平等,具有不同于传统的某些特征。
综上所述,他们将枯燥的家庭生活变得富有艺术氛围;以一种相濡以沫的深情互相扶持;他们谈诗论文、互相倾慕,拥有共同的爱好和志趣,产生了知己般的爱恋,以一种亦妻亦友的相处方式达到精神上的高度契合。这是理想中的家庭关系,尽管出现在封建社会,但其中的精神品质,对于现实生活中的两性,也是值得借鉴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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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孙琳,陕西澄城人,博士研究生,西安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教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责任编辑:李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