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清华
诗人总是敏锐的,他们可以在常人不经意处发现诗意,在常人认为理所当然的事物中生发思考,同时,他们纯洁的理想与残酷的现实之间落差巨大的痛苦也往往不被理解,所以诗人也总是寂寞的。另一方面,诗人也在享受着寂寞,雅克·朗西埃曾说,诗人应该远离人群,以便“开凿自己的坟墓,所以当世界的声音太过嘈杂时,诗人们有时会戴上耳机,感受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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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才的诗带有较强的叙述性,如《大沽路》,初看上去是倒叙,其实其中隐含了多重时间线索,整首诗不仅具有一定的延展性,也展示了附着在时间之上的生命逐渐下落的状态。首先,作为本诗的切入点,实物板床和藤椅均具有过去性和现在性相互冲突的属性:过去性体现在与历史相同的外形,而现在性则体现在实物所处的真实时间中。“硬邦邦”和被绳子捆住的情态,似乎维持了事物从以前到现在不变的表象,但时间已然作用于这两处实物之上了,于是,板床和藤椅以过去的形态和与现在的时间直接对抗的姿势,带来了文本穿越的可能。接下来,诗叙述道,“太公爬下来”“姐姐们还悬挂着”“外公从泗泾赶回来”,“奔向三角地”,后来“我们竟逐一掉了出去/新时代”来临了,表面是按时间顺序截取一些生活片段,但令人惊奇的是,倒叙中又掺杂了未来时间的确定叙述,而这个未来是被现在证实的。“姐姐们还悬挂着/没出走,没有忍术/没有冰冰凉”,“悬挂着”呈现着单纯的时间点的状态,前置一个“还”字,就具有了两个时间点连成的时间段的含义,暗示了这两个时间点具有相反的状态,也增加了文本的对比功能,即过去“悬挂着”与未来“掉了下来”的差异。而最后“姐姐们/就这样掉了下来/连招呼也不打”,即是对此的进一步印证。这样,未来潜藏在对过去的叙述中,而未来相对于现在又是验证了的过去,这三种时间状态彼此分离,又相互缠绕,便使作品充满了暗示性,在感慨时间流逝、缅怀过去的同时,又隐秘传达了一种宿命式的悲哀。
牟才的诗艺术沉稳,现实的经验通过细碎的叙述盛在细节中,使诗犹如负重前行的事物,事物囊中载着诸多宽阔的世界。并且,诗挑着的不再是具体的字句,而是连绵的现实因子,诗也由之变得很重,重得像是可以容纳所有的情绪。《稍峪》就有许多细节描写,尤其是在细节描写中,动词和定语使用的频率极高:“蛾子缘冷光滑行”,“水卷走男人”,“颤颤的玉米”,“黑雾席卷春麦”,“老人赶紧/把秸秆烧成浓烟,用额头叩击泥墙”。动词使细节陡然活了起来,定语塞满了空隙,情景就更加立体饱满了。现实的细节是线性的,有锋利的棱角,联想则把边缘碾的细长,无形中延展了意味,构建了诗歌空间的多维性,神秘又清晰。“翅膀上长满死”,“恐惧的钢刃凉”,“孩子也入睡了,深如一口井”,“微小的情感刺入山的皮肤”,“山不曾回赠以泪水,微小等于无”,“巨人的石触手就疯涌向夜空”,现实的与虚幻的因素交叠、粘连,纠结一处。将生命的疼传达得那么重,在巨大面前却又如此轻,在河谷间,我们看到了叙述者痛苦又克制的挣扎。
语言的描绘永远无法战胜事物本身,诗歌的意象并非要着力回到实体,而是激起重新联想;所以,从熟悉和平常中发掘新鲜陌生的诗意有时能够拯救已经疲劳的意象。诗人在使用意象时经常会选择意象饱含的某一种内涵为抒发情绪服务,但也有这种情况,即词语本身包括多个含义,这些含义很多时候呈现相生相克的趋势,而这种情绪却又能为诗歌创造一种矛盾的张力之美,所以客观事物的描写往往比情绪的直抒更有感染力,因为同一事物可以被不同人赋予意义,读者可能会打破诗人选择的特定意义,或者将各种与之相关的内涵搓揉在一起,读者纵使不能清晰明朗地理解诗的原意,也能够在含混中品尝到更多诗歌的劲道。如《光明中学》起始两行为“十六岁/淮海路即是深海”,淮海路毗邻光明中学,是叙述者读书时经常活动的场所,本诗叙述在光明中学读书的日子,淮海路是年少回忆的载体,“深海”作为主要意象也成为了诗歌情绪的容器。 一方面深海是广阔的、沉静的、缓慢的,那里有闪烁的鱼群,有斑斓的珊瑚,在这种诗人营造的氛围下,仿佛日子就是舒缓的流过;而另一方面,置身其中,宽大的深海看起来又是幽深密闭的,平静之下危機四伏,一个意象内涵的逆向拉伸顿使舒缓的日子下诡异的不安躁动起来,然后,暗流遂蜂涌而至:“我”肥胖,生活困顿,在被嘲笑中疯狂,终日辗转于学校和补习班,对不确定的未来感到惶惑,这种压迫一步一步紧逼,由平和到摇晃,激越的情绪陡然爆发:“法语学堂红透了……来,我们一起/去麦当劳/喝下一杯火热的轰炸机/再听听人的双簧/并不比彩虹鱼/高明多少”,少年的欢乐、痛苦、意气、恐惧剧烈地震荡、撞击,产生了一种撕裂感,而后激越的情绪戛然而止,又归于平静,自有一番诗歌的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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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则是带着“耳机”,以个体的身份倾诉对时间、生命等公共命题的体验的诗人。她的《母亲》,叙述者使用第一人称,描绘了母女同躺在一张床上的画面,贴切真实。“我”首先通过触觉摸她下垂的乳房,复揉搓,这时的叙述者还处在“女儿”角色的近距离常规情感中,而下半部分话锋一转,“母亲打掉我的手”,这一动作由上文的触觉突然转换成视觉,“盖上粉红色的夏凉被”。在感觉转换的中顿瞬间,叙述者从“女儿”身份的包裹中猛地蹿出来,与被观察者拉开距离,这瞬间又催生了另外隐含的两个人物:少女、陌生人。母亲、少女、女儿、陌生人这四种角色对立转换,少女隐藏在母亲身上,陌生人是女儿精神的出逃。母亲与女儿是近的,少女与陌生人是远的,而母亲与女儿实在的现实关系又使少女与陌生人之间的毫无联系变得暧昧起来,忽近忽远,若即若离。整首诗在精神出逃和肉体存在的反差下,像皮筋一样富有弹性和收缩的张力,从而显示出了人精神与肉体分裂的间离感。
私人写作往往与群体性相对立,细腻动人,但稍有不慎即会变成虚无的形而上,对之,记得有自己的平衡术。她并没有把目光只停驻在自己身上,还投向了更开阔的领域。《走过厨房》以一个日常生活的场所为切入点,先对厨房进行描述,“灯泡”和“锅碗瓢盆”本身是中性词,紧接着一个“镀”字赋予了它们金属的质感,金属的凉性与后文的“冰冷”相照应,“油渍”更是增加了腻味。无味的“夜晚的风”“吹进来”后,“从下水道流出去”,变得糜烂,“腐败的粮食”“顺着风发了芽”,接着,话锋一转:语言从如黏腻恶臭的厨房一样的温床上长出来,直接道明现实环境条件的恶劣,“我”身处这样的环境中,接触吸收到的信息像是下水道里腐败的粮食在胃里翻滚,一种厌烦恶心的情绪便油然而生。所以,当“我”想看看这个世界的时候,无法接受,也无法融入,只能像穿过镜子,孤独地与自己相撞。然而,诗的感情贵在节制,一味地下落恐会进入自怨的怪圈,于是,诗人的情绪沸点陡然一降:“那些烟尘抖了一抖/就从墙上落了下来,如此轻松”,浓重的情绪瞬间淡化,上升变淡,留下一段绵长的轻愁。
记得也善于发扬女性细腻的长处,窥探个人的精神世界,《无尽的虚言》就阶梯式地描绘了人的内心从柔软到忧郁、再到痛苦、最后变得坚硬的精神异化过程,从而揭示出现代人内心的无奈和疲惫。诗的开头先是以动衬静,使用“蚂蚁”的隐喻:“一群蚂蚁驮着粮食从石缝里穿过/它们是脸上散落下来的雀斑”,这已隐晦地投射出雀斑里时间的行走,“前方的道路在逐年衰老/来吧,我用大量时间说服自己去爱”两行又自顾自地把它消解,形成一种毁灭式的喃喃自语。规则从不离开,生命要走向长久的睡眠,面对注定的结果,叙述者一度要站出来,想坚决宣誓对生命的爱,但又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她的声音里又饱含犹疑。果不其然,紧接着,“一只野兽标本前世的非自然死亡/让毛皮如此茫然”,就以点带面,直接道出了在现实中遭遇的不胜枚举的苦难真相,叙述者的期望碰壁了:生命即使是自然消逝已很残酷,令人痛惜的是,人们还要在浩大的悲哀里额外强加浓烈的灾难。所以,在与现实搏斗失败后,叙述者又给自己铸造了一身铠甲,让“没有一个词语能抵达我内心的柔软/人声鼎沸/不痛哭也不笑成一团”,欲做一个麻木的旁观者。虽然这是个人内心的描述,但从中我们却能够体会到众多灵魂类似的冷漠精神状态,从这个意义上说,她的体悟又具有了“公共性”。
不管是记得的个人体悟,还是牟才的神秘叙事,他们却没有止步于戴上了“耳机”。在社会巨大的嘈杂中,在各种观念的冲击下,他们仍然能用诗来袒露自己,坚守自己精神的独立,并勇于思考,敢于发声。所以,无论世界怎样,残酷还是美好,他们的诗都昭示了不同的生命颜色,呈现了多种存在迥异的音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