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键
一粒种子
香炉里只剩下灰了,
他们说,不要声张。
你沉入江底去救一个字,
至今没有回来。
为了真身你得赎身,
无论什么代价。
你奄奄一息,
有第一等襟怀。
一根稻草
我只有一根稻草,
得靠它度过长夜,
枕着它,
我不仅得到了温暖,
还出汗了,
这是神迹吗?
你的房间
几十个犯人在你的房间里躺下,
如同铜镜挨着铜镜,
如同石像挨着石像,
如同瓷器挨着瓷器,
如同墨水挨着墨水,
如同种子挨着种子。
在半夜,
一阵异香将我惊醒,
原来是地上出现了许多梅花,
香味持续了很久,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
原来梅花不是梅花,而是身边同伴的枯骨架。
长江水
长江干了,
如艾草。
艾草里有一个疯狂的屈原,
我的生命,
不能成为屈原,
就成为艾草。
一朵云压在了一条小船上,
舱内的知了壳,依旧忠实于地底。
江水的贫穷接近于无穷无尽的奢华,
小 船急速地劃动想把自己拴在细瘦的芦苇秆上。
裸露的根,滚烫滚烫,
别忘了,死是我们这里真正的压舱物。
在被毁得一无所有中重见泥土
今天傍晚我又去看了那些泥土——
它就是那样简单的一长溜,
在许多杂草中间,什么也没有种。
它的打动,没有声音,
它的智慧,没有语言。
谁都会抛弃我们,它不会。
几根艾草在其中晃动,
好像一种悲恸萦绕在心头。
悼二哥
你死之后,
田,犁到一半的时候,
牛死了,
犁田人在地里大喊一声,
村里人循声赶来,
把血放干净了,
再开始分。
四十分钟后,
一头牛无影无踪了。
但它犁了一半的地,
还在那里,
在一弯新月下边。
你死之后,
一只喜鹊飞进我们家屋檐。
十一年了,我还没有脱胎换骨,
我还没有把松树种活,
等于还是流离失所,
你回来又有何用?
一片树叶如同你温热的泪打在院子里,
我是愧对你的死了。
你死之后,
一根压弯的枯草站起身来,
用什么也不期待的眼神,
看见万家灯火亮了。
成群结队时它孤身一人,
在河堤上时,
还是孤身一人。
你死之后,
这些,
宛如我在江南的一座老桥上
看见的烟雨。
悼祖母
二叔是祖母的第一座墓穴,
他说:“你奶奶的这些破家具没有用了。”
堂兄是祖母的第二座墓穴,
他说:“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赶紧烧掉。”
这意味着,
祖母在1960年饿死以后继续在死去。
死亡是活着的,
在活人的体内。
云一样的祖母,
到处没有她生存的地方。
她给祖宗磕头烧纸时,
你不让她烧。
她在饥饿年代偷了两把黄豆,
你罚她跪在螺蛳壳上。
你还活着,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你让田埂上走来
两座阴森森的墓穴,
一个是二叔,
这是去田野里放猪,
一个是堂兄,
喝了烈酒,准备去棉花地里干活。
祖母当年死去时,
连树叶都没有为她送葬,
因为树叶被人吃光了。
这使我相信,
祖母在活着的时候,
不得不死亡。
在她死去很多年以后,
继续在儿孙们的心中死亡。
死亡要持续多久,
现在还不知道……
荒 草
得放弃了所有去飞行,
得在细弱的飞翔里,
飞成虚无才能有透明。
如此强硬地,
融入雪,垃圾,
星光灿烂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