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商隐的《马嵬》(其二)是一首“以古鉴今”的咏史诗。为了使该诗获得强烈的讽谕鉴戒效果,诗人别具匠心地运用了模拟声吻、镜头并置、添加虚字、逆挽错综等叙述策略,成功地干预了叙述中的情感倾向,在看似平静的叙述中寓含是非判断和抑扬褒贬,体现了四兩拨千斤的创作智慧。
关键词:李商隐;《马嵬》(其二);咏史诗;叙述策略
咏史诗是诗歌中的一种特殊类别,它是诗人按照自己的审美理想对史实和历史人物给予诗化处理的艺术形式。优秀的咏史诗讲究“史”与“诗”、“古”与“今”的有机融合。高明的诗人往往会在叙述的基础上别出己意,咏史抒怀,将诗歌创作的笔锋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指向当今之现实政治。李商隐的咏史诗历来获评甚高,这些诗歌或以古鉴今,或借古喻今,或借题托讽,从本质上说,都是非常成功的政治抒情诗,具有强烈的讽时性、高度的典型性和浓郁的抒情性。[1]其《马嵬》(其二)便是一首以咏史形式出现的“以古鉴今”的政治讽刺诗。为了获得此诗的讽喻鉴戒效果,诗人调用了一系列的叙述策略,在看似不动声色的叙述中,巧妙地透露自己的情感倾向,从而使诗歌获得了深微绵邈的情韵。本文试就《马嵬》(其二)的“叙述策略”进行探讨性的解读,以揭示其微讽揶揄之艺术功效产生的原因。
一、模拟杨、李声吻,并置平行镜头
李商隐的这首《马嵬》(其二)活像一出讽刺话剧,其中有历史人物杨玉环、李隆基二人声吻毕肖的对话台词,且每联诗句皆有平行并置的镜头。当然,这些现代话剧和电影的元素,是诗人无意间植入诗歌的,只是读者的一种“现代化”的理解,但是模拟杨、李声吻,以诗化形式出现,让突破时空的镜头或场景本身说话,这或许是李商隐的创作自觉,是其匠心所在。一旦诗人有意识地借助历史人物的声吻来叙述事件,使镜头开口,那么诗人的情感态度便有效地隐藏在事件之中,获得情藏事中、“秘响旁通,伏采潜发”(刘勰《文心雕龙·隐秀》)的含蓄魅力。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此诗一开篇,就让读者听到了杨妃血泪奔涌的倾诉:说什么海外九州、蓬莱仙境,那都是方士谎言,一派胡诌!我没有托人带给你什么金钗钿盒,更没有再提什么“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海誓山盟,一切都飘瞥难留不可求,连此生幸福都保不住,还奢谈什么来生的情深意笃为夫妇。这里,一者是虚情假意忙招魂,一者是鬼魂含冤悲且愤,一者是他生夫妇实难卜,一者是此生姻缘全已休。尽管诗人的议论已被屏蔽,但实际效果是比照鲜明,褒贬自分。诗人故意让杨妃亲手摘下唐玄宗的面具,这种叙述策略的确高妙。“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颔联二句可视作唐玄宗夜宿马嵬时仓皇中的喟然长叹:唉,怎么只听到令我魂飞魄散的击柝之声?曾经任我调遣的禁军是在护卫我呢,还是在暗中要挟我?往日宫中鸡人报晓的优游平静,如今竟成了奢侈的回忆!曩昔之高枕无忧与此夕之风声鹤唳,两个迥然不同的镜头直接剪辑,落差之大,令人唏嘘,更令人想到唐玄宗狼狈不堪的情状,这判若霄壤的变化折射出的难道仅仅是诗人的讽刺?此处应该有类似于“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欧阳修《伶官传序》)的鉴戒之旨,寓含对当代封建统治者的讽慨。颈联“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镜头复又转至杨妃。她故意将唐玄宗五年前七夕之“密相誓心”“执手各呜咽”的多愁善感与今之六军驻马不前,要求赐死自己的场景平行并置,强化了控诉意味——想当初,七夕温馨夜,你仰天感怀,欣羡牛女爱情的天长地久,我们也应“生生世世为夫妇”;现如今,马嵬兵变你被逼无奈,默认赐死,让我“血污游魂归不得”(杜甫《哀江头》),你贵为天子,却背信弃义,草菅人命,践踏爱情!如果说这还是满含怨怼之情的热讽,那么,及至此诗尾联则只剩下杨妃的冷嘲了:“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为什么你当了四十多年的皇帝还保不住我的性命,使我不及普通百姓家的莫愁女平静幸福?在这两句诗里,地位之“高贵”与“卑贱”,情感之“长恨”与“莫愁”,态度之“背叛”与“忠诚”,皆成对比之势,它可以引发人们多层次多角度的思考。诗人借杨妃冷冷的一问,问出了本诗寄寓的无穷感慨,这样,诗歌讽鉴的范围就更加宽泛,具有了更强的讽时性,审美空间亦随之大大拓宽。
二、添加虚字斡旋,干预情感倾向
《马嵬》(其二)运用的“徒闻”“未卜”“空闻”“无复”“此日”“当时”“如何”“不及”等虚字,斡旋于事件的叙述中,把一系列矛盾对立的因素综合起来,形成了有机统一的诗歌整体。添加虚字的叙述策略是本诗的显著特色。譬如“徒闻”“未卜”这组虚字,就连接了真实与虚幻,现在与未来,矫情与含冤等对立因素。否定了蓬莱仙山,也否定了他生姻缘,只有现在的杨妃缢死才是铁的事实。再如,“空闻”“无复”连接的则是现在与过去,马嵬与宫廷。这些时空的对立镜头连缀起来,自然便有了盛衰兴亡的感慨,隐含了诗人对唐王朝一步步走向衰亡的殷忧。又如,如果没有“此日”“当时”这组虚字在叙述中的今昔之对照、转折,就很难激发读者对唐玄宗何以会皇权旁落,自取其辱,尊严不保,以致无力顾及杨妃性命,爱情誓言终成谎言的冷峻思考,自然也难以达到“鉴今”的目的。尤其是此诗尾联的“如何……不及……”依靠虚字形成的反问语气成功地干预了叙述的情感倾向,如果没有这两个虚词的掷入,本诗的情感层面将难以泛起层层思索的涟漪,难以形成韵味悠长的咏叹情调。诗中无论离乱,还是承平,无论时间,还是空间,无论欢愉,还是痛苦,无论信誓旦旦,还是虚情假意,其转换皆有赖于虚字的巧妙介入。从这个意义上说,虚字不“虚”。
三、逆挽倒叙错综,奇警发人深思
普通语言的句子组接一般要遵循时间的先后顺序、事物的前因后果、情感的次第演进等方面的逻辑规律。在古典诗歌中,为了突出引人入胜的情景,渲染突兀奇警的气势,诗人常常会突破此惯常规律,让句子反常组合。譬如,《马嵬》(其二)的“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按时间顺序,应先写“当时”,再写“此日”,事实上,马嵬兵变也是发生在七夕密誓之后。然而李商隐却颠倒句序,强化了唐玄宗“此日”与杨妃的生离死别,乃是由于“当时”之沉溺声色,也巧妙地讽刺了他的虚伪矫情。古诗词中的这种句子颠倒现象,诗评家称之为“逆挽法”。此诗首联“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相对于全篇来看,也是倒叙逆挽。首先“叙现在事”,写唐玄宗遣方士为杨妃招魂之举,再“转溯从前”,追叙马嵬事件。《马嵬》(其二)以唐玄宗滑稽可笑的举动,杨贵妃的凄婉口吻开篇,一下子就撕下了唐玄宗温情脉脉的面纱,极富讽刺力度,发人深思。诗人描写唐玄宗的荒淫无耻和执迷不悟,批判的锋芒直指本朝前代君主,其政治头脑的清醒,识见的超迈,批判的勇气,使李商隐的咏史诗具有了前所未有的思想高度。因这种强烈的批判、讽时性不是凭借大刀阔斧、声嘶力竭的议论,也不是凭借对史实的平铺直叙,而是凭借改变叙述顺序的策略,所以这首咏史诗又具有了令人难以企及的艺术高度和审美价值。
上述叙述策略中的模拟声吻、镜头并置、添加虚字、逆挽错综都是对情感实施有效干预的因素,涉及依据一定史实的场景画面的想象,词语的锤炼,句式、语气的选择等技巧。这些技巧多从细微处着手,对史实没有作伤筋动骨的改造,显示出手法的轻巧、灵动,在平静的叙述中寓含诗人的是非判断和抑扬褒贬,体现了四两拨千斤的创作智慧。
注释:
[1] 刘学锴.李商隐咏史诗的主要特征及其对古代咏史诗的发展[J]. 文学遗产,1993,(1).
作者简介:谈胜轶(1969—),男,广东深圳市光明新区高级中学高级教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