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杰
张猛博士要我为他的新著《中等收入国家的发展经济学》写一个序言。我们在中等收入陷阱分析方面存在着明显的分歧。我自揣之,张猛博士是希望我在写序时,能够更加认真考虑他的观点与方法,中等收入陷阱问题不是简单的统计问题,不是格式化的增长理论模型问题,更重要的是经济现象背后的社会结构、文化结构以及与之有关的国家治理问题。因此,所谓序是我们有关中等收入陷阱研究方法的讨论。
进入21世纪以来,以中国和印度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持续高速增长,经济崛起带动几亿人口摆脱了贫困状态,也成为保持全球经济增长的主要动力。与此同时,新兴经济体的高速成长是否可以持续,经济减速甚至停滞引发的全球经济政治风险也引起了广泛关注。世界银行是中等收入陷阱概念的始作俑者,2006年的《东亚经济发展报告》以中等收入陷阱作为框架,对东亚地区经济增长方式及不可持续性造成的经济减速提出了警示。中等收入陷阱的概念最初并没有严谨的理论逻辑分析,更多的是依据于经济现象的观察。据安格斯 . 麦迪森(Angus Maddison)整理的数据, 1950~2008年,全球只有13个经济体从中低收入进入到高收入行列,如日本、以色列、韩国、中国台湾和中国香港,以及少数不是石油生产国或二战前就已同发达国家差距不大的欧洲国家。另外有28个经济体与美国的人均收入缩小了10个百分点或更多,其中只有12个不是石油、钻石生产国或欧洲国家。绝大多数国家仍然处在低收入或中等收入水平,一些国家经历了昙花一现的高增长而后经济停滞。
世界银行的报告引起了广泛关注,有关“经济减速”和“中等收入陷阱”一下子就成了研究的热点。2013 年艾肯格林利用Google检索到有关经济减速的文献超过7000页,有关中等收入陷阱的参考文献差不多有400000万页。艾肯格林等(Eichengreen, Parkand Shin 2012, 2013)在系列论文中,将中等收入定义为人均GDP为1万国际元(购买力平价)。统计分析结果是,发展中国家的人均GDP约1万~1.1万国际元的时候出现经济减速的概率很高,平均减速幅度会超过40%。普里切特和萨默斯(Lant Pritchett Lawrence H. Summers ,2014)指出,艾肯格林等的分析样本仅限于中等收入国家或者接近中等收入的国家,应当基于2013年卡尔对经济增长阶段的划分,对人均收入与经济减速间的关系进行更全面的考察。普里切特和萨默斯发现,不论是否存在中等收入陷阱,经济减速受收入水平变化影响的概率较小。在人均GDP达到7110美元(2011年中国水平)时,经济减速的概率为4.5%;人均GDP上升至2万美元时,经济减速的概率只上升为5.7%,即使是存在所谓中等收入陷阱,在1万美元左右出现经济减速甚至是停滞的概率没有显著增加。但中国人均收入达2万美元时,经济减速的概率会达到15.7%,远高于统计的中值水平,主要原因是中国持续超高速增长。由此可推断,不是收入提高引起减速,而是发展中国家不可能以持续高速增长完成从落后到发达的追赶过程。通俗地说,百米冲刺可以跑得飞快,但跑不远。从落后走向发达的过程不仅仅要跑得快还需要跑得远。经济增长减速是一个从百米冲刺转向马拉松跑的过程。
深入探讨艾肯格林等和普里切特与萨默斯研究的区别,我们可以看到,研究对象的差别似乎决定了研究结论的差别。艾肯格林等以中等收入发展中国家(经济体)为对象,确认存在着随收入水平提高,经济增长减速甚至停滞的现象,具有统计学的意义。普里切特与萨默斯在涵盖更广泛国家(经济体)的样本(113个)后指出,收入陷阱现象并不具有显著的特征,经济发展中唯一典型化的特征是,一个国家或经济体经历或长或短的高速增长后,一定要回归均值。简单地判断这两篇以扎实的经济计量分析为基础,产生了广泛影响力的论文孰是孰非,肯定是不科学的,分析两篇论文出发点差别对结论的影响似乎又是可以的。普里切特和萨默斯之所以要涵盖更广泛的经济增长样本,首先是要得到一国对各国平均增速持续偏离的程度,然后推算回归的时间与幅度。采用更大的观察样本数据进行统计分析,有助于发现高速增长偏离“正常”轨道幅度及偏离的可持续性,过度偏离会引发过度的矫正,统计结果支持这一合理的逻辑假设。由于发达国家是经济发展的先行者,人均收入水平高,长期经济增速较低且稳定,在统计上又会弱化人均收入提高和经济增速间统计关系。由此似乎可以得到一个衍生的推论,即追赶中高速增长的发展中经济体,与发达经济体有着不同的经济增长模式。艾肯格林等不仅验证了人均收入水平提高和经济减速间的统计关系,也对人均收入水平提高为何会引起经济增长减速甚至是停滞进行了统计分析。他们发现,减速发生在高增长率的顶点,高增长率伴随着高投资率、较低的人力资本和不高的技术进步水平。这样的增长方式在经济发展水平与发达国家距离很远时是有效的,随着差距的缩小,竞争力就会弱化,直到丧失竞争力形成中等收入的陷阱。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中等收入陷阱的案例主要集中在拉美地区,包括巴西、阿根廷等多个拉美国家在几十年甚至是上百年的时间里几经反复,始终没能真正跨过1万美元的门槛。1963~2008年的45年间,阿根廷有16年人均国内生产总值是负增长。1900年,阿根廷是世界十大富国之一,1964年时人均GDP超过1万美元,1990年代末为8000多美元,2002年又下降到2000多美元,再到2008年的8236美元。2008年欧美陷入经济停滞,很多拉美政治领导人曾经沾沾自喜,大量资本逃出美欧流入拉美,原物料出口价格屡创新高,国内贷款迅速扩张,拉美经济很顺利地走出了短期经济衰退。如今,拉美经济再度陷入严重的经济衰退。拉美经济的繁荣建立在生产率提升缓慢的基础之上。麦肯锡公司所做的一项跨国比较研究表明,1991~2009年间,拉美经济的生产率每年小幅增长1.4%,同期的韩国是3.9%,中国为8.4%。
随着我国经济增长率告别“10”年代,进入在6%寻找阶段性底部后,有关中等收入陷阱讨论在我国也引起了更多的关注。从经济学逻辑分析,我们可以将中等收入定义为,是相對于贫穷停滞的低收入和创新增长高收入的中间发展状态。一个追赶型的经济体只要不能完成向发达经济的转换,就会落入中等收入陷阱。5年后即使中国人均GDP超过了1万美元,仍然有可能从15000美元或者是更高的发展平台掉到中等收入陷阱里。发展中经济体实现经济起飞后,工业化和城市化吸引过剩人口从边际生产力低下的传统农业经济转向高边际生产力的现代经济,就会创造经济增长加速的奇迹,这就是人口红利。特别值得说明的是,人口红利不仅仅是劳动力多少,而且与劳动报酬有关。剩余人口规模越大,劳动力无限供给的水平越高; 可转移的劳动力越多,供求关系引起的劳动报酬水平就会偏低。与低劳动边际收益相对应的是,畸高的资本边际收益。相对于传统农业,工业产品的丰富性和规模生产,支持了人口在空间上的大规模聚集,形成了工业化与城市化相互推动,造就了收入与投资水涨船高的奇观。经济全球化过程又难以想象地骤然放大了工业化和城市化动能。经济增长对人口的虹吸过程,在过剩人口趋向于零的刘易斯拐点时,劳动供求关系的变化会引起工资快速上升。在技术条件不变时,畸高的资本边际收益从高到低地快速下降。似乎在突然之间,很多企业从闭着眼睛赚快钱变成了瞪大眼睛还赔钱,从而引发社会资本投资的快速收缩。同样是投资收益下降引发中等收入陷阱,不同国家和地区的生成机制会有很大差别,拉美与东亚可谓是互为反面。在拉美,中等收入陷阱是消费过度与投资不足的陷阱。在东亚,特别是在中国,中等收入陷阱可能来自消费不足与投资过度。在拉美,因为消费过度使得大规模长周期的基础设施投资严重不足,造成企业生产效率低下。消费过度又引起过度依赖进口消费品,过度依赖出口大宗商品和原材料。在东亚,特别是在中国,投资过度积累起了巨大的过剩产能,引起了过度依赖制成品出口。二者殊途同归的现象是不断加大的货币发行和不断增强的债务负担。总之,无论是中国、印度,东亚和拉美经济增长的奇迹都与人口红利、投资红利和经济全球化有密切关系,三个红利都是不可持续的阶段性现象,三个红利消失会自然而然地引发经济增长减速甚至是停滞。
中等收入陷阱之所以为大多数追赶型经济难以逃脱,缘于追赶型增长是一种过度依赖投入的数量型增长。只要是投入,无论是劳动还是资本,亦或是土地等其他生产要素在客观上都服从边际收益递减定律。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关键是实现增长方式的转变,从依赖人口与投资数量转向质量,转向依赖技术进步或创新、知识和人力资本积累,从简单依赖物质资本投入转向,不断提升研究开发与教育支出对经济增长的贡献。
以上是我从经济学角度对人均收入水平提高和经济增长减速甚至是停滞的中等收入陷阱形成的解释。张猛博士赞同经济学的分析范式,但不满足过于程式化的纯经济学分析。他认为问题的核心并不在于提出经济增长方式转变的论题,关键是要分析追赶型经济增长方式难以转变的原因。他强调 “与其为中等收入国家解决眼前的经济发展问题出谋划策,不如找找为什么这些国家在几十年时间里都不能纠正错误走向正轨更有现实意义” 。他指出,若从现象看,一些发展中国家已经具有了经济增长和经济发展理论描述的典型发达经济特征,但仍然处于中等收入发展水平。比如,一些发展中国家的城市化率已经超过发达国家平均水平,也实现了工业化,但仍然在高收入经济过渡的门槛前久久地徘徊不前。再比如,阿根廷人口中接受大学教育比例很高,甚至比瑞士还高,也并未形成创新增长。不论在拉美还是在东亚地区,具有的共同现象是,往往是社会矛盾加剧了经济增长停滞,形成了贫富不均、社会性腐败和动荡的连锁反应。有鉴于此,张猛博士提出,经济发展水平是社会发展水平的映射的观点,应当从经济、社会、文化和政治多视角,从社會结构对经济发展的制约,以及传统社会结构造成国家治理能力低下来寻找中等收入陷阱难以跨越的原因。
现代经济学传承于边际革命,以效用最大化为核心,专注于研究实现资源配置均衡的市场条件,社会问题研究逐渐退出了经济学家的视野。上世纪70年代以来,制度经济学兴起,经济学家借公共选择理论和交易费用理论进入了制度、社会、家庭等研究领域,更多地关注社会利益差别与冲突,但仍然具有高度抽象和简约的特点,保持着经济学预设统一规范的标准化定理的研究范式。读张猛博士的著作,能够感受到古典经济学才有的美感。在经济学与社会学未分离成两个独立学科的时代,古典经济学家也是社会学家,既讨论如何实现资源有效配置的均衡,也讨论经济发展和社会群体、社会阶层间的利益冲突。这是斯密的《国富论》至今仍然拥有众多读者,也是马克思的著作仍然有巨大影响的原因所在。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是社会学经典之作,也为现代经济学理性经济人核心假设提供了有力支撑。孔德创立社会学,推动社会问题研究脱离经济学,提出研究的实证性,反对预设逻辑前提,发现真实问题,研究真实问题,这对于当前的经济学研究有重要的借鉴意义。事实上,我国经济高速增长30多年,创造了举世瞩目的经济奇迹,也积累了严重的社会问题。诸如,农村留守儿童、孤寡老人,进城务工人员及其子女社会底层化、边缘化和较高的犯罪率问题,日渐突出的两极分化等等,都已经是不可回避且影响深远,与经济发展密切相关的社会问题。在张猛博士笔下,这些都应当归类为中等收入陷阱研究。显然,他的观点应当引起经济学者高度关注,也可以成为我国经济学进一步研究的参考。
〔作者系哈尔滨工业大学(深圳)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