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磨

2017-06-27 08:08文刘庆邦
北京观察 2017年6期
关键词:石磨驴子活儿

文刘庆邦

推磨

文刘庆邦

在我的记忆里,我伸手刚能够得着磨系子,娘就要求我和大姐、二姐一块儿推磨。推磨伴随着我成长,也可以说我是推磨推大的。

小时候我不爱干活儿,几乎是一个懒人。居家过日子,家里的这活儿那活儿总是很多,老也干不完。不管干什么活儿,都要付出劳动,我觉得都不好玩。拾麦穗我怕晒,拣羊粪蛋儿我嫌脏,从井里打水我嫌水罐子太沉,漫地里刨红薯我没有耐心。可我娘老是说,一只鸡带俩爪儿,一只蛤蟆四两力。娘的意思是说,小孩子也有两只手,比鸡爪子强多了;小孩子只要端得动饭碗,就比一只蛤蟆的力气大。在这样的观点支配下,一遇到合适的小活儿,娘就会拉上我,动用一下我的“俩爪儿”,发挥一下我的“四两力”。

秋天,生产队给各家各户分红薯。鲜红薯不易保存,把一块块红薯削开,削成一片片红薯片子,摊在地里晒干,才便于保存,并成为一年的口粮。削红薯片子是技术活儿,由娘和大姐操作。娘分派给我和二姐、妹妹的任务,是把湿红薯片子运到刚耩上小麦的麦子地里,一片一片摊开。队里分给我们的红薯是一大堆,一削成红薯片子呢,数量数倍增加,体积迅速增大,好像从一大堆变成了三大堆。这么多红薯片子,啥时候才能摊完呢,我一见就有些发愁。娘好像看出了我的畏难情绪,手上一边快速削着红薯片子,一边督促我:快,快,手脚放麻利点儿!我虽然不爱干活儿,却很爱面子,不愿让娘当着别人的面吵我,只得打起精神,用竹篮子把红薯片子装满,抵在肚子上,一趟一趟往附近的麦子地里运。天渐渐黑下来了,月亮已经升起,照得地上的红薯片子白花花的。当时我一点儿都不觉得美,更没有感到什么诗意,只想赶快把活儿干完,好回家吃饭。

要把红薯片子晒干,并不是那么容易,全看天意。若赶上好天好地好太阳,红薯片子两三天就晒干了,干得瓦棱着,一咬格崩响。若遇上阴天下雨,那就糟了,红薯片子一见雨水,很快就会起黏,发面,烂掉。记得不只一次两次,半夜里我们睡得正死,娘会突然把我们喊醒,召集她的虾兵虾将,去地里拾红薯片子。娘说,天阴得重了,她已经闻到了雨气,得赶快把晒得半干的红薯片子拾回来。不然的话,红薯片子就白瞎了,一冬一春就没啥可吃。真倒霉,连个囫囵觉都不让人睡。我真不明白,娘怎么知道天阴重了呢,难道娘整夜都不睡觉吗!深更半夜里,小孩子还得扒开眼皮,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里去干活儿,那种难受劲儿可想而知。按我的想法,宁可饿肚子,也不想下地拾红薯片子。可是不行啊,爹去世了,娘成了我们家的绝对权威,我们兄弟姐妹都得服从娘的意志,在黑暗里深一脚浅一脚往野地里摸。

比起晒红薯片子和拾红薯片子,最让我难忘的活儿是推磨。

现在的年轻人大都不知道何为推磨,为何推磨,我须先把推磨这个活儿简单介绍一下。从地里收获的粮食,如小麦、大豆、高粱、玉米等,叫原粮。把原粮煮一煮,或炒一炒,就可以用来充饥。但作为灵长类动物的人类,不甘心老是吃粗糙的原粮,还想变变花样儿,吃一些诸如馒头、面条、烙饼、饺子等细致的食品。而要把原粮变成这些更好吃的食品,必须先把原粮加工成面粉。原粮颗颗粒粒,每一粒都很结实,那时又没有打面机的铁齿钢牙,怎么才能把原粮变成面粉呢?没有别的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用石磨研磨粮食。我们那里是平原,没有山石,不产石磨。所用的石磨都是从外地的山区买来的。圆形的石磨呈暗红色,是用大块的火成岩雕制而成。石磨分两扇,下扇起轴,上扇开孔,把轴置于孔中,推动上扇以轴为圆心转起来,夹在两扇石磨间的粮食就可以被磨碎。推动石磨转动的动力来自哪里呢?一是驴子,二是人力。驴子属于公家,是生产队里的宝贝,不是谁想用就能用的。能使用的只能是人力,也就是各家各户自家人的力量。磨的上扇两侧,各斜着凿有一个穿透性的磨系眼,磨系眼上拴的绳套叫磨系子,把推磨棍穿进磨系子里,短的一头别在上扇的磨扇上,长的一头杠在人的肚子上,利用杠杆的原理,人往前推,石磨就转动起来。

在我的记忆里,我伸手刚能够得着磨系子,娘就要求我和大姐、二姐一块儿推磨。推磨伴随着我成长,也可以说我是推磨推大的。刚参与推磨时,我自己还抱不动一根磨棍,娘让我跟她使用同一根磨棍推。娘把磨棍放在小肚子上往前推,我呢,只能举着双手,举得像投降一样,低着头往前推。人的力量藏在身上看不见,只有干活儿的时候才能显现出来。可因为我和娘推的是同一根磨棍,我不知道能不能帮娘增加一点儿力量。娘一个劲儿鼓励我,说好,好,不错,男孩子就是劲儿大。得到娘的鼓励,我推得更卖力,似乎连吃奶的力气也使了出来。一开始我觉得推磨像是一种游戏,挺好玩的。好多游戏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让不动的东西动起来,不转的东西转起来。推磨不就是这样嘛!可很快我就发现,石磨可不是玩具,推磨也不是游戏,推磨的过程过于沉重、单调和乏味。只推了一会儿,我就不想推了,拔腿就往外跑。娘让我站住,回来!我没有听娘的话,只管跑到院子外边去了。

等我长得能够单独抱得动磨棍,就不好意思再推磨推到半道跑掉。娘交给我一根磨棍,等于交给我一根绳子,我像是被拴在石磨上,只能一圈接一圈推下去。推磨说不上前进,也说不上后退,因石磨和磨盘是圆形的,磨道也是圆形的,推磨的人只能沿着磨道转圈,转一圈又一圈,转一圈又一圈,循环往复没有尽头。我们家的石磨放置在灶屋里,一边是黑暗的墙夹角,一边是锅灶和水缸。从黑暗的夹角里转出来,满心希望能看到点儿什么,可看到的只是同样发黑的锅灶和水缸,别的什么好玩的东西都看不到。在磨道外侧看不到什么风景,难免扭脸往磨顶上看一眼,不看还好,一看更让人发愁。磨顶上堆的粮食总是很多,磨缝里磨出来的面粉总是很少,照这样磨下去,磨顶上的粮食什么时候才能下完啊!就这样,娘还嫌粮食下得太快,面磨得不够细,事先在下粮食的磨眼里插了一根用高粱秆子做成的磨筹,以降低粮食下行的速度。等磨顶上的原粮好不容易全部变成堆积在木制磨盘一圈的面粉,这次推磨是不是就此结束了呢?不,面粉还要收进丝底细箩里,搭在由两根光滑木条做成的箩床子上来回罗。罗面也是技术活儿,通常由娘和大姐执行。通过来回筛罗,已经合格的面粉落在箩床子下面的大笸箩里,而留在箩底未获通过的部分还要倒回磨顶,再推第二遍,第三遍,甚至第四遍。什么叫折磨,这是真正的折磨啊!

驴子拉磨时,嘴上须戴上笼嘴子,眼上须蒙上驴罩眼

比起娘和大姐、二姐,我推磨的次数、时间少多了。以上学为借口,我不知逃避了多少次推磨。尽管推磨不是很多,我对推磨已经深有体会。我的体会是,推磨不仅要付出体力,更要付出耐力。人类通过绳子和鞭子驯化了牲口,使牲口克服了野性,有了耐性。人本来可以利用牲口的耐性,代替人类的劳动,并为人类服务。可在人民公社时期,因人多牲口少,人只得把自己变成牲口,从事和牲口一样的劳动。大食堂时期还好些,那时还用驴子拉磨。当时我娘在生产队里专事为食堂磨面,我多次在磨坊里看见过驴子拉磨的情景。驴子拉磨时,嘴上须戴上笼嘴子,眼上须蒙上驴罩眼。戴笼嘴子的目的,是防止它偷吃面。戴上罩眼呢,是为了蒙蔽它,不让它看见磨顶上还有多少粮食。我注意到,驴子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拉磨拉到一定时候,它就站下不走了,不管娘怎样喝斥它,怎样用巴掌抽它的屁股,它对抗似的,就是不动。娘这时还有办法,娘的办法是欺骗驴子,拿起扫粮食用的小扫把在磨顶的空地方扫,故意发出刷啦刷啦的声响。每当粮食快磨完时,娘都会用扫把扫磨顶,驴子大概记住了这种声响,一听到这种声响,条件反射似的知道活儿快干完了,就会加快拉磨的速度。果然,驴子一听见娘在扫磨顶,便重新启动,继续拉起磨来。而人推磨时,不能蒙上眼睛,那样会发晕。既然大睁着眼睛推磨,磨顶上有多少粮食,都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人的脑子是清醒的,不可能用骗驴子的办法骗人。人所有的苦处都在于人的脑子太过发达,过于聪明。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办呢?只有采取笨办法,那就是耐心,使用比驴子还有耐心的耐心,以战胜驴子,也战胜自己。

每个人的耐心,都不是天生就很足够,多是后天经过锻炼积累起来的。还拿推磨来说,对我的耐心最大的考验来自每年春节前的推磨。一年一度过春节,要蒸白馍,包饺子,炸麻花,需要比较多的面粉。所需面粉多,就得集中时间推磨,一连推上两三天不停脚。我们那里有一个说法,磨归石头神管着,石头神也要休息,从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都不许再动磨,半个月内吃的面粉必须提前磨出来。过年主要是吃白面,白面都是由麦子磨出来的。在所有的粮食中,因麦子颗粒小,坚硬,是最难研磨的品种之一。没办法,人总得过年,总得吃饭,再难推的磨也得推。年前学校已经放寒假,我再也找不到逃避推磨的理由,只得硬着头皮加入推磨的行列。

推磨棍一上手,我怎么觉得磨推起来比平时沉重呢?噢,我想起来了,我们家的石磨请锻磨的老师傅刚刚锻过。锻磨其实是錾磨,可我们那里不说錾磨,都是说锻磨。经过一年的使用,磨上的槽沟已经变浅,磨齿几乎磨平。经过年复一年的使用呢,原本厚厚的石磨就会变薄。从这个事实上说,我们在吃面粉的同时,也在吃石头粉;在吃粮食的同时,也在吃石头。磨齿磨平后,推起来是比较轻了。然而轻了不见得是好事,磨变成平面滑行,粮食不易磨碎,效果就差多了。要取得好的磨面效果,就得用钢錾子把槽沟凿深,让磨齿凸起,使推磨的过程重新沉重起来。推磨的活儿如此沉重,又如此枯燥,要是能有人讲个故事就好了,一边推磨,一边听故事,我们的注意力或许会转移一些,沉闷的气氛或许会冲淡一些。可是,我们都不会讲故事,只会闷着头推磨。心里的希望还是有的,那就是推完了磨,到过年的时候可以吃到白面馍。平常我们吃不到白面馍,都是吃用红薯片子面做成的黑面锅饼子,锅饼子结实又粘牙,一点儿都不好吃。吃白面馍的希望构成了一种动力,推动我们把磨推下去。

推磨不仅要付出体力,更要付出耐心

后来我给自己提了一个问题,中国人从什么时候开始使用石磨的呢?我想,在原始社会的旧石器和新石器时代,原始人虽然会加工和使用简单的石头制品,但不可能会制造石磨。大概到了冶铁时代,人们有了铁器,才有可能雕凿出结构相对复杂的石磨。这样推算下来,中国人使用石磨的历史至少也应该有两千多年了吧。

不能说出我们的祖先开始使用石磨的确切时间,但我可以以自己的亲历亲见高调宣称,我能说出石磨在我国终结的确切时间,那就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也就是中国开始改革开放的年代。随着农村通电和打面机的普遍使用,石磨就用不着了。我每年回老家,见村里的石磨扔得东一扇,西一扇,都成了废弃之物。我娘下世后,我小时候反复推过的、曾磨练过我的耐心的石磨,也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推磨的时代结束了,怀念就开始了。我怀念我们家的石磨。

作者系北京市政协委员、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 崔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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