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书一座城II》布拉格无法抵达的城堡

2017-06-26 12:28制片人李晗导演洪家春李晗摄影BarryyCChung
大众电视(蓝天下) 2017年5期
关键词:布拉格卡夫卡捷克

制片人/李晗导演/洪家春李晗摄影/Barry yC Ch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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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书一座城II》布拉格无法抵达的城堡

制片人/李晗导演/洪家春李晗摄影/Barry yC Chung

『布拉格永远不会放手,它是有爪子的小妈妈。』——弗朗兹·卡夫卡

如果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布拉格,我会选Kafkaesque,卡夫卡式的。这个词源自卡夫卡,指代卡夫卡式的神秘荒诞和超现实的气质。

布拉格曾是欧洲的中心,却被四周的苏联和奥匈帝国屡屡侵犯;它被再三占领,却保存着全世界最完好的建筑群。这句话里,藏着打开这座城市之谜的钥匙,而拿着钥匙的人就是卡夫卡。这个年轻人像流星一般,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布拉格一闪而过,他刀斧一样冷静有力的文字却在之后的一百年间照亮了整座城市,甚至整个世界。

布拉格的美为它赢得了“百塔之城”“浪漫之都”的赞誉,但伏尔塔瓦河却见证了它多舛的命运。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入侵被占领被统治,持续地改变塑造着这座城市的精神,也许卡夫卡式的黑色荒诞疯狂悖谬才是这座城市的真实底色。

卡夫卡是在布拉格出生的德国犹太人,用德语写作。而他的奇思妙想超越了语言的边界。他想象自己是《变形记》里的甲虫,是《地洞》里垂垂老矣的小动物,是《城堡》里的土地测量员K先生。

《城堡》是卡夫卡最晦涩的小说作品之一,像一个未完成的荒诞的梦。K先生来到一座陌生的村庄,想去审计山上城堡主人的账目。可是,他遇到的每一个村民都含糊其辞,推托阻碍,每一个人都成为他进入城堡的藩篱,以致到死他也没能抵达城堡。这就是卡夫卡式的寓言,主人公始终都处在权力的摆布之下,而权力必然以敌意的方式出现在他们面前。

卡夫卡协会主席玛格丽特・马莉索娃:有趣的是,很多人都知道卡夫卡,但却没几个人真的读过卡夫卡。在我十六七岁时,我没办法读《城堡》。故事讲的是一个男人在官僚制度或国家机器里,他没法得到自己想要的。没可能,他永远也不会成功。故事里的那个社会,真的社会,曾经就在这里。所以我问自己,为什么要去读一本描述我自己人生的书呢?这样的人生我一点都不满意。

我认为没有城堡,它说的是想象中的城堡,那是一个非常遥远非常巨大的东西,没有人知道在哪,里面住着什么人,它是什么。它是关于自由之地的。

卡夫卡中心就在老城广场不远,马格丽特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卡夫卡的旧居和雕塑。在清晨或夜晚广场没人的时候,她也会想,一百年前的这个窗口里,卡夫卡会看到什么?那个跟着大人频繁搬家的小孩,心中有着怎样的不安呢?

卡夫卡出生在老城广场西南角的这栋房子。不长的一生中,他在这广场四周搬了十四次家。这方圆两公里就是他整个世界。

卡夫卡白天是个循规蹈矩的保险公司员工,夜晚在幻想的世界中反抗功成名就的父亲。他先后跟三位女士订过四次婚,却都临阵而逃。他生前没有勇气出版自己的作品,死后却暴得大名。他的生活就是一场现代悲剧:从出发点开始,一切就都错了。

玛格丽特:很多人说他恨他的工作,这是不对的,他很喜欢自己在保险公司的工作,他已经做到一个很高的职位。他是一位非常不错的机构人员。卡夫卡经常被形容为一个很阴暗的人,说他憎恨人类,憎恨生活,憎恨女人。不是这样的,他就是个普通人,如果我看到他,我会爱上他的。

李晗:你觉得卡夫卡的性格和这座城市的精神有相似之处吗?

玛格丽特:布拉格的精神一直没变过,因为这种精神不是来自卡夫卡,而是从中世纪开始一直传承下来的。布拉格一直是东欧南欧各地人们来往的通道,布拉格是欧洲的中心,它是连接很多民族的桥梁。

当全世界都在为人类现代文明狂热时,他在那小小广场的一角,惊恐地写出了现代生活的脆弱和危机。对他来说,世界是一个他既不能适应也不能理解的迷宫。所有的入口都被锁上,或有人把守。无处可入,却又无处可逃。他脑中关于囚犯的狂想影响了他所有的写作。对他来说,世界是如此陡峭的一座山峰,自由则是山峰顶端那座无法抵达的城堡。

卡夫卡乐队亚罗米尔:我们这里像一个鸟的巢穴,每当要聚会时,我们就在这里碰面讨论音乐。我们试着用捷克语来写这些歌,但是在捷克语里找不到卡夫卡的灵魂。

卡夫卡乐队杜桑・诺伊维尔特:捷克语是一种非常浪漫的语言。所以最终决定使用卡夫卡的语言德语来创作。

李晗:什么是卡夫卡式的风格?

杜桑:卡夫卡在创作上使用了十分冷静硬朗的德语,而我们创作时用的捷克语却是充满了诗意。

亚罗米尔:其实捷克语是非常接地气的语言,我们缺少一种庄重的表达方式。

卡夫卡乐队的这张专辑,歌词全部出自小说《城堡》,它最初的灵感来自于亚罗米尔画的《城堡》的插画书。

亚罗米尔出生在捷克的一个山村,他是好几个乐队的主唱,也画插画。他的插画有着卡夫卡式的冷峻画风,卡夫卡乐队的演奏则像作家的招魂仪式。

亚罗米尔:这是一种中欧的风格。我们从木雕或剪纸这些粗糙的工艺中寻找灵感。因为这是一本写于1920年的书,所以我试着去寻找能体现当时中欧表现主义的东西。每当我清晨出去遛狗,看着还处于沉睡中的布拉格时,还是可以想起它在1920年的样子。在捷克,我们小时候对这本书的理解就是警惕权力。然而我更倾向于第二种,当一个外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他需要学会适应,学会与当地人共处,这是非常困难的。人们在不断努力,为生活奔波,就是为了能在社会得到认可。但是就像故事的结局一样,人们越来越累,却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就像是一个在圈子里面的赛跑,你却没有机会逃出圈子。

现代一流艺术家的命运,多是悲剧。然而没有哪个人像卡夫卡,一生都在诠释着矛盾和悖谬。作为最好的小说家,他从未真正写完任何一部小说;他经历着历史上最动荡的时期,作品中却只有自己的梦、焦虑和琐细的日常生活;他生前无名,死后却被那些最好的哲学家福柯、阿甘本、奇泽克当成精神导师;全世界的人慕他之名来到布拉格,而这里的人却不认为他是捷克作家——一个本地作家在他的祖国被活生生地抹掉那么多年,这听起来真是太具有卡夫卡的风格了。

大卫・切尼:在某些方面,卡夫卡象征了这个城市经历过的奇怪状况。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这座城市的三分之一是德国人。另外三分之一是犹太人,剩下的三分之一就不知道是什么人。布拉格曾经是一个非常多文化多民族的城市。卡夫卡属于第三种人,或第二种。他是个德国人,但他是德国犹太人。所以他通常不被认为是一个捷克作家。

大卫・切尼是这个布拉格钢铁头像的作者,他是布拉格当代最出名的雕塑家。在布拉格城中,有着一条以他命名的参观路线,带人们去拜访他所做的那些奇怪且充满争议的雕塑,比如,卡夫卡博物馆门口撒尿的人,街头半空中悬挂着的撑雨伞的人,坐骑四脚朝天的瓦茨拉夫雕像,电视塔上的爬行娃娃等等。叛逆已经写进了他的血液。

李晗:如果卡夫卡还活着,你觉得他会喜欢你的雕塑吗?

大卫:他不会喜欢的,他是一个非常害羞的人。他不会喜欢自己被过度关注过度曝光。最好笑的是,有个人想禁止这个雕塑放在市政大楼前。他的办公室就在那排窗户处,他坐在那里,他是布拉格的政府官员。很好笑的是尽管他很讨厌我,但是他每天都得要看到这个头像,这是他从窗户看出来唯一能看到的东西,我对这事还挺满意的。

在布拉格的郊区,大卫把一座上世纪初的厂房,改成了一个叫相遇工厂的艺术区。这里也是布拉格独立艺术的一个重要场所。

大卫:在过去几十年里变化最大的是什么?过去我们好像生活在一个动物园里,你能去哪里不能去哪里都有着严格规定,我们没法离开这个国家,基本上每个人的每个行动都受到限制。然后,到了某个时刻,就好像你把一头野生动物从笼子里从动物园里放出来了,突然之间,我们可以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

大卫・切尼总是行色匆匆步履如飞,他在布拉格的交通方式也很极端,要么骑自行车,要么开飞机。

大卫:当我骑自行车时,我总是担心被人或车撞到。当我飞行的时候,我更享受和鹰一起翱翔,这是一种很好的方式。如果我有超过五天没有在天上飞,就必须要跳进我的飞机,去空中逛一逛。我其实算是在城堡里长大的,在五岁之前,我基本上每天都要去城堡。

李晗:每个人都对城堡有他自己的理解,你是怎么理解的?

大卫:它是一个隐喻,它不是布拉格城堡,它是一座在人们日常生活之上的城堡。它就像是那种没人可以到达和触碰的一个地方,它是关于权力和梦想的 ,就好像紫禁城一样。

很多人说,卡夫卡所写的城堡,灵感来自他在乡下养病时居住的某个村庄。但是城堡这个暧昧的权力象征,却让人很难不把它跟作为皇宫圣殿的布拉格城堡联系起来。

从查尔斯桥往对面的布拉格城堡,只有几步之遥。但对普通布拉格人来说,半空中似乎横亘着一条不可逾越的界限。城堡是无法抵达的空中宫殿。那里是权力的象征,它像一个巨人,不分日夜俯瞰和压迫着布拉格城。

布拉格曾经是中欧最大的城市,而布拉格城堡就是历代君主居住的地方。

那里有欧洲最美的四座教堂之一的圣维特大教堂。这是出手大方的查理四世不惜重金给布拉格留下的一份礼物,也是14世纪布拉格作为罗马帝国首府时,黄金年代的象征。

城堡边上狭小的黄金巷,是当年王宫里的卫士和炼金术士的住处。卡夫卡在黄金巷22号住过一段时间,就在整整一百年前,1916年的秋天,他就把自己关在这间小屋里写作《乡村医生》。

黄金巷离城堡很近,但,也只是靠近而已。就像书中所写,那是永远无法穿透的层级,永远无法抵达的城堡。

抑制和反抗是卡夫卡永恒的主题,也是深藏于布拉格城市基因之中的密码。作为卡夫卡书中的主人公,K先生至死未能进入城堡。而在现代布拉格,则有一位现实版的K先生。不同的是,他最终走进那座禁宫一般的城堡,成为城堡的主人。他就是前捷克总统哈维尔。

宇宙塑料人乐队萨克斯手弗拉迪斯拉夫・布拉碧涅:哈维尔帮助了我们,在1976年,他帮了我们。

弗拉迪斯拉夫是早年的传奇摇滚乐队宇宙塑料人唯一在世的乐手。宇宙塑料人成立于1968年,那一年正值历史上著名的布拉格之春。在那一年,十万捷克人离开这个国家逃亡各地。

而留着长发唱着重金属的宇宙塑料人则成了堕落的象征,成为整肃的对象。是哈维尔,联署了捷克的知识分子,把他们救出了监狱。

李晗:宇宙塑料人,为什么给你的乐队起这个名字?

弗拉迪斯拉夫:其实很简单。它是1960年代弗兰克・扎帕的一首歌,名字就叫塑料人,可能将来的一切都是塑料做的。说一个人是塑料的意思是他很多变,是一种绝对的迷失。我想做的就是表达我的观点,并且身体力行。你在想什么,你在做什么。你住在哪里,你代表了什么,为什么。

四十年间,宇宙塑料人乐队经历了好几代乐手的更替,但直至今日依然是布拉格摇滚界的传奇。这天晚上,布拉格的地下乐队为了致敬他们,而举办了一场演唱会。

弗拉迪斯拉夫:有很多人,他们在官方场合说一套,但是在私底下则说另一套。这就是精神分裂。但这是我的人生,我的方式,我的想法,我不想活在一种精神分裂的状态中。是他们需要自己决定怎么活,不是我。我想活出我自己的方式,我的想法,我的人生哲学。我希望自己的生活可以像这张桌子,像一块木头。但大多数人是活在一个肥皂泡里的。突然这个肥皂泡破裂了,他们就不再存在,哪里都找不到了。我也不知道,不过可能这就是我的人生哲学。

老城广场见证了无数次入侵者的加冕典礼。其实,从布拉格的地理位置,就可以预见它的命运。它的左边和右边是相等面积的欧洲。它身边大国环伺,一次又一次地把这里据为己有。布拉格人有着忧伤的智慧,他们有本事从悲惨的处境中萃取正面意义,这也是这座城市的生存之道。

布拉格人知道,生活没有避难所,苦难不会自动化为虚无。这个城市的性格也因此生长出两条分支,一条是哈谢克和赫拉巴尔,像他们的作品《好兵帅克》和《底层的珍珠》那样,在黑色幽默中超脱和解放,还有一条就是卡夫卡,在黑暗中挣扎,又在自省中绝望。

卡雷尔・克歇尔:卡夫卡写的是中欧的故事,现在中欧几乎已经不存在了。因为全球一体化已经成了欧洲的一个发展趋势。捷克是一个很小的国家,他们不关心这些事,他们只关心自己。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些大国是如何运作的,比如在任何一个大国,像美国、中国,那些领导人在想什么,他们优先考虑的是什么。在这里,我就像一匹孤独的狼。

这匹冷战中的孤狼叫卡雷尔,是冷战时期捷克最出名的双面间谍。他出生在捷克,但很早加入情报部门,凭借出色的英文被派往美国,在哥伦比亚大学获得哲学博士学位之后,又加入了美国中情局,充当苏联和美国之间的双面间谍。

李晗:在美国当双面间谍的生活怎么样?

卡雷尔:那些危险的任务你慢慢就会习以为常,感觉挺好的。因为你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它的意义在于,你的存在会改变世界局势。

卡雷尔是极少数尚且健在的和卡夫卡有过一些实在瓜葛的人。他年轻时约会过卡夫卡的情人施密特的女儿。施密特也许是卡夫卡最深爱的情人,他曾经一个晚上为她写下一百多封情书。有人说《城堡》这本书就是卡夫卡在和施密特的恋情遭遇危机时所写。

卡雷尔:我感觉自己几乎可以触摸到卡夫卡,因为雅娜是施密特(卡夫卡的情人)的女儿,非常像她的母亲,性格古怪,强势,极其强势的一个人,又有很多黑色幽默,很有文学才华,非常像她的母亲。她和她母亲一样,都是非常难以取悦的女人。所以我相信我有一段和卡夫卡类似的和女人的关系。

电视节目:“晚上好,今天晚上我们开始报道。唯一一位成功潜入美国中情局的苏联间谍,他的名字叫卡雷尔・克歇尔,他是生活在布拉格的捷克公民。在那里他过着平静的生活。但是在华盛顿特区,他则过着不同的生活。卡尔和他的太太汉娜作风高调,用他们的开放行径隐藏着自己的间谍身份。”

1968年,卡雷尔的双重身份被发现,被美国中情局逮捕入狱。在狱中他多次被美国政府派来的杀手暗杀,幸好在同狱牢友保护下得以脱身,并通过美苏之间的间谍交换回到捷克。

这次的囚犯交换就在德国的格列尼克桥上。现在热映的汤姆・汉克斯主演的《间谍桥》说的就是格列尼克桥上发生的一起战犯交换。

李晗:你还记得你踏上那座桥的那一刻吗,从桥的这头走向那一头时?

卡雷尔:是的,那种感觉非常好,就好像天使与你同在。它太不真实了。我不相信上帝,但当时的感觉就好像上帝出现了。历史会给我一个很重要的位置,让我可以捍卫我的价值观和思想。

李晗:所以你回到捷克斯洛伐克时受到英雄般的待遇吧?

卡雷尔:不是,正好相反。他们讨厌我。在当时,冷战随时都可能引爆一场大的世界战争。 所以间谍的主要责任就是紧盯几个大国的局势,不要让那些潜在的战争爆发点引爆。这里的人根本不明白这一点。我很孤独,我没法向那些不明真相的人解释。在某些方面,我和卡夫卡写的K先生很像,一个人在街上徘徊,不知道谁才能理解自己。

布拉格和卡夫卡时常被画上等号。因为城市本身的历史命运,布拉格人习惯了悲剧,而因为卡夫卡,布拉格人再也无法无动于衷地承受悲剧。 这个作家和革命没有关系,但革命者总是能想到他。可能是因为他说过,在你和世界的斗争中,你要协助世界。然而他本人从未真的做到这一点,这就是卡夫卡的悖谬。

布拉格的街头,风景美如童话。走在这里,耳边却飘过卡夫卡的话语,人的一生就是清醒地穿过梦境,而你我只是过去的幽灵而已。这座城市,永远难以预测,永远都有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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