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第红
扁担
竹身爆裂,一根扁担自天而降,不偏不倚,落在农人的肩膀上……
能够做扁担的竹子,材质一定是坚硬的,因为它要去承受生活的重量。那些经受不起风吹雨打的竹子,是没有机会成为扁担的。
“扁担长,板凳宽。板凳没有扁担长,扁担没有板凳宽。”这则绕口令蕴含着“要认识自己”的哲理。扁担自诞生之日起,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使命。
在过去的乡村,农业生产全靠人力,没有机械的影子。俗话说“好手难提四两”,说的是手提不如肩挑。农家的肥料,全靠肩膀运出去;土地里的收成,全靠肩膀挑回来。因此,扁担成了农家必不可少的工具。
那时候,农人赶集,随身携带的往往不是购物袋,而是扁担。家庭生活所需,也大都是用扁担担回来的。
“懵子懵,担水桶,掉了一头,不知道轻重。”俗话讥讽的是不懂得平衡的人。扁担最擅长“平衡术”。它两头挑的,重量必定是差不多的。一边轻,一边重,担子不好挑。掌握平衡,是领导艺术的重要法则之一。做领导的应该多向扁担学习,学习如何达至平衡。
如果担子只有一头,另一头则配上重量相当的石块或杂物。它们像是一对感情不和的夫妻,靠扁担勉强维系着彼此的关系。扁担似乎也有点尴尬,一会安慰这一头,一会安慰那一头,像是殷勤的居委会主任。一到目的地,它们就分手了,各奔东西。
有时候,扁担还会“变身术”。在荒郊野岭行走的挑夫,扁担是他随身的武器。一根扁担抓在手上,强盗不敢拢边。而在农闲时节,扁担又摇身一变,成为梅山武术的道具。武师随手拎起一根扁担,舞得呼呼生风、虎虎生威。
当然,更多的时候,扁担扮演着“负重者”的角色。它挑着生活的沉重,也挑着生活的希望。因为长年累月劳累,扁担累弯了腰,但它无怨无悔。生活的苦和累,它默默地承受着。因为被反复使用,扁担被磨得发光发亮,那是劳动给予的最高奖赏。
如果所挑的担子太重,超出了扁担的承受能力,“咔嚓”一声,扁担就壮烈牺牲了。它最后的归宿地是火炉,在那里实行“火葬”。它发出最后的明亮的光芒,照亮了农家黯淡的生活。
我家的一根扁担,两头各有一个节疤,像是扁担的眼睛。它时刻睁着双眼,看到了生活的艰辛,看到劳动的汗水,因此它非常怜恤扁担下的肩膀,非常怜恤挑担的人,只是它生性木讷,不太擅长表达。它经常做的,就是笔挺挺站着,向劳动者致敬,向生活致敬!
顶针
在母亲的针线盒里,有一枚古老的顶针。它,伴随了母亲几十年的光阴。
纳鞋底的时候,顶针就派上用场了。因为鞋底很厚、很硬,针要穿过去颇有点困难。首先,锥子自告奋勇地探路。它艰难地挺进到半路,或许是害怕鞋底的黑暗,又退了回去。针沿着锥子开辟的道路继续前行。针尽管尖锐,但相对于厚重的鞋底,显得特别单薄、特别瘦弱。针在黑暗中不断挺进,努力寻找光明的出口。此时,戴在母亲手指上的顶针,不失时机、不遗余力地推了它一把。于是,针顺利地穿过了鞋底。
当我们在黑暗中摸索的时候,当我们遇到困难的时候,如果有人在背后推一推、顶一顶,成功的机会就会大很多。
因为长年累月推顶,顶针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眼,不仔细看,还不容易发现。没有人知道,那是它心上的伤痕。它没有任何抱怨,只是默默地承受;也不会向任何人倾诉,即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谁要它是顶针呢?顾名思义,顶针就是推顶针的。推顶就是它的职责。它不履行这个职责,它就不是顶针,而是其他什么东西了。怎能因为有了伤痕,而放弃自己的职责呢?而顶针身上的伤,成了针前进的不竭动力。
我觉得顶针就是母亲的写照。她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几十年如一日,生活的苦与累,总是独自忍受。为了家庭,她甘愿付出,甘愿牺牲。她不知疲倦地为我们做了一双又一双布鞋,却近乎自虐地没有给自己做一双。她心里想的是他人,唯独没有她自己……
朴素的母亲,没有任何首饰。她戴的时间最长、最久的就是顶针了,顶针就是她唯一的饰物。不知为什么,这一枚锈迹斑斑、伤痕累累的顶针,却令全世界所有的戒指瞬间黯然失色。
蓑衣
忽然变天了,风狂雨骤,天地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雨雾之中。
飞鸟早已归林,瑟缩着躲在鸟巢里,生怕雨水淋湿了它们的翅膀。而此时,母亲不慌不忙地从墙上取下蓑衣,披在身上,从容地走进了雨中……她的身影渐渐变小,变小,很快就完全消失在雨雾里。我有点担心母亲,心弦绷得紧紧的,可那时由于年幼,不能分担母亲的劳动。
她要去踩低稻田的缺口,让田里的水流出来。雨下得急,下得猛,稻田里的水渐渐满了起来,倘若不踩低缺口,稻田里的水就会溢出来,田里养的鱼也会跟着跑出来。严重的话,还会造成田埂溃塌。
稻田分布在四面八方。母亲跋山涉水,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南,一会儿往西,一会儿往北……
过了好久,母亲才从雨雾中钻出来,回到家中。她脱下蓑衣,抖一抖它身上的雨滴,仍旧将它挂在墙上。看到母亲轻松的神色,我的心松弛下来。她仿佛不是从风雨中归来,而只是在风和日丽的庭院里散了一回步。
母亲在暴风雨中行走,蓑衣始终与她相随,紧紧地偎依着她,并以大无畏的精神,替她抵挡肆虐的风雨。
小时候,我常常盯着蓑衣出神地看。平时,它躲在角落里,默默无言,人们似乎忽略了它的存在。但是,当风雨来临的时候,它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到处是它活跃的身影。我觉得它像是一名勇敢的英雄,赢得了无数赞美与钦佩的目光。对视久了,我和它仿佛成了朋友。它用低低的声音跟我说:“生活中总会有风雨,不要怕!”
因为使用太久的缘故,我家的蓑衣慢慢地破损了。它无法抵挡风雨的侵袭,在岁月的磨蚀下悄悄腐烂,但它说过的话,仿佛一句至理名言,并没有因为岁月久远而黯淡,反而在生活中越来越鲜亮。
每当我遇到人生的暴风雨,想到畏惧的时候,想到退缩的时候,我的眼前就浮现出了蓑衣的身影,耳边萦绕着蓑衣对我说过的话:“生活中总会有风雨,不要怕!”
衣箱
小时候,家里没有衣柜,只有一只衣箱,一家人的衣服都收藏在衣箱里。它是母亲的嫁妆之一,带着木材独特的清香,带着森林独特的气息。
衣箱里,母亲的嫁衣格外引人注目,似乎还带着几分腼腆、几分羞涩。尽管已经摆放了好几年,它依然鲜艳无比。母亲悄悄地将它压在衣箱底下。
压在衣箱底下的,一般都是不当季的衣服。只有到了换季的时候,它们才有机会“翻身”,重见天日。
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衣服重叠在一起,在衣箱里挤暖和,交换着彼此的温度,以及衣服主人的心跳。衣服们很团结,新衣服从来不讥笑旧衣服,好衣服从来不讥笑打补丁的衣服。衣服们也很民主,所有衣服,不分大小,不分性别,一律平等,享有参政议政、选举与被选举的机会与权力。
衣箱曾经接纳过一位特殊的成员,那是爷爷的寿衣。生和死,在衣箱里展开了一场对话……
从表面上看,衣箱不動声色,尽职尽责,妥善保管着所有的衣服。当然,它在背后里想些什么,心里有没有牢骚,我是不清楚的。
衣服可没那么安分。它们是给人穿的,穿在人身上才显示出它们的价值。当秋天落下第一片树叶,寒衣就开始询问:冬天是否快要到来?它们准备去搏击外面的寒冷。冰雪融化的时候,春衣也开始询问:春天是否已经到来?它们准备去迎接明媚的阳光。
有一天,我打开衣箱,猛地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所有的衣服都不见了,顿时呆若木鸡——我最担心的是,全世界所有的衣箱联合起来,在同一时间自动打开,所有的衣服不翼而飞。之前,是人穿衣服,现在反过来了,衣服要穿人。它们来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物色各种各样的人。衣服穿人,可不像人穿衣服那样,挑三拣四,吹毛求疵,它们随心所欲,毫无章法,想怎么穿就怎么穿。于是,内衣穿在外面,冬装穿着夏天,小孩的衣服穿着大人,男人的衣服穿着女人,死人的衣服穿着活人,模特的衣服穿着农民,国王的衣服穿着乞丐……全世界乱了套,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而这时,我似乎听到了衣箱发出“嗤嗤嗤”的笑声。这一切,莫非是衣箱的预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