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在宇
端 午前夕,一则新闻令人揪心。5月29日,河南杞县官庄乡副乡长朱仁海,在参加精准扶贫攻坚会时因劳累过度当场晕倒,经抢救无效猝死。
乡镇干部工作压力大,积劳成疾的情形时有发生。西部一名乡党委书记告诉廉政瞭望记者,目前乡镇的情况就是事情多、人手少。
一名县纪委书记介绍,自己上任后曾召集乡镇纪委书记开会,了解这些乡镇干部的工作情况。座谈之后发现,这些乡镇纪委书记除了纪检工作,还分管有大量其他工作,最少的分管有十多项工作,最多的有25项。
然而同时,乡镇超编现象有缓解,但并未杜绝。
一名三农问题专家介绍,无论横向、纵向比较,目前乡镇工作人员都不少。“新中国成立后,乡镇工作人员呈现逐步增长的状态,大趋势并未改变。与国外比,我们乡镇工作人员不仅不少,甚至显得有些臃肿。”
一个悖论出现:超编的乡镇为何会缺人?
结构性缺人
记者曾跟随上述专家进行调研,在一个县里座谈会上,一名乡镇党委书记提到目前基层严重缺人。他一抛出这个话题,立刻有十多名乡镇一把手附和。
他们到底觉得有多缺人?
一名乡镇党委书记向记者诉苦,如今基层工作繁重,要求不断提高,自己几乎已到无人可用的局面。当地年前发文要求进一步推进“三转”,乡镇纪委副书记要专职专用。“不要说没编制,就是有编制,我也调不出人来。到目前为止,我们班子还缺一个副乡长。”
一名乡镇干部介绍,自己曾一个月没有休息,每天都加班。虽然他所在乡离县城不远,但所有干部都只能周末回家,“平时吃完饭继续加班或者下村”。
另一名乡镇党委书记甚至铤而走险:以村社干部名义招了8名工作人员到乡镇工作。
据了解,这些人员是由村委会公开聘任,本应负责村上的工作,但现在全部在镇上。记者难免质疑,这是否会耽搁村里的工作?甚至有变相临聘工作人员之嫌?
面对质疑,这名镇党委书记不住摇头,讪讪地说“尽量依规办事吧”。
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人手紧张,只是硬币的一面,另一面情况是:乡镇并非缺人员,只是缺可用的人。或者说,叫做结构性缺人:随着乡镇干部年龄老化、知识老化,加之上级单位“抽调”、领导班子和年轻干部流动过快等原因,能干事、愿干事的人少了。
一个典型例子是记者采访的某县第二大镇。该镇核定公务员编制为12人,实际有14人,超编2人。
这名镇党委书记介绍,且不说工作态度如何,仅就体力、精力以及知识结构来说,这14个人中,真正能挑大梁的就三四个人。“现在的许多工作,都要求电脑办公。许多45岁以上的同志,别说熟练使用办公软件,连打字都不顺溜。”
本刊在某省乡镇发放调查问卷500份,收回487份。问卷调查结果也印证了结构性缺人这一观点。
调查样本中年龄在40岁以上有239人,占总人数的49.07%;30~40岁有153人,占31.41%;20~30岁只有95人,占19.5 %。乡镇干部老龄化现象严重,年轻干部占比严重偏低。
再看学历状况,调查样本中本科学历有146人,占三成;大专学历194人,占四成;高中学历97人,占二成;另有50人为其他学历。根据近几年公务员招录标准,包括“三支一扶”、西部志愿者和村官在内,学历要求最低均为大专。因过去种种政策低于大专学历而获得准入的干部至今并未完全退休,占据总体的三成,他们的工作方法和思路已不足以解决各种新矛盾。
机关化叠加趋利化
乡镇一把手们叫苦人手不够,并非新现象,不过每次都有不同原因。这次是什么触到了他们的痛点呢?
最直接的原因是,大学生村官规模减少,导致乡镇体制外“补血”少了。
一名在乡镇工作多年的干部告诉记者,此前乡镇面对阶段性工作时候,也会感到人手紧张,那时候最常采用的方式就是体制外“补血”。最初通过临聘人员来充实队伍,后来国家清理临聘人员了,乡镇又把本应该下到村的大學生村官抽到乡镇工作。
“现在大学生村官少了,临聘行不通,管理又越来越严,体制外‘补血不可能,所以很多地方一下觉得即便没有阶段性工作,人手也不足。”上述乡镇干部称。
乡镇一把手们更深层次的人手痛点还在于,乡镇的机关化、部分干部的不作为和趋利化加剧。
乡镇一把手们多在说人手不够,如果继续追问,他们缺什么人时,记者得到的答案基本是“最缺能写材料、会用电脑的专业人才”。
为什么缺这类人呢?主要原因就是乡镇机关化加剧——机关三件事“办文办会办事”,前两件都与材料有关。
一名乡镇干部诉苦道,现在对材料要求越来越多,下乡不怕,就怕下乡回来写总结材料——以前下去开展工作,拟几个要点,把情况装在脑子里随口讲解就是了,现在要写在纸上才算,如果不写下来,检查就可能过不了关。
“文山会海在乡镇并未得到根本好转。”一名乡镇党委书记称,这让乡镇有一半多的人要长期呆在办公室,接收各种文件、准备各种资料、上报各种信息。
干部不作为和趋利化的情况更复杂。
乡镇干部潜意识中将他们划分为三个群体:班子成员、30岁上下的新进年轻干部,以及这两者之外的所谓“老干部”“中层干部”。班子成员、30岁左右的新进年轻干部流动更快,“老干部”或“中层干部”流动则慢得多。
这导致大部分乡镇“中层干部凝固”。这有利于基层干部稳定,也是扎根基层的体现。但这部分扎下根的干部,不作为、懒政现象加剧,趋利化越来越强。
“过了35岁,上升空间有限,待遇提不上去,自然动力就不足,做事也不再积极。”一乡镇党委书记称,现在要求越来越高、管理越来越严,让这些干部也错误地认为多做多错,担心“踩线”“越线”。
记者调查的一个乡镇中,49名干部里,40岁以上的31人,超过半数,其中领导干部9名。剩下近20名中层干部中,要么临近退休、要么不懂电脑不会技术,乡镇难免人手紧张。
当然,还存在一种情况,某些乡镇一把手表面上是说缺人,实际上是说缺经费。
一名县领导曾在乡镇工作多年,他说过去乡镇人手也很紧张,但叫苦声没这么大。“那时乡镇公务员的工资不是财政按人头发,而是每个乡镇打包一个整数,不管多少人。乡镇一把手唯恐人多了,这点钱不够分。”
现在,乡镇公务员的工资全由县财政统一负责,多进一个人,上面每年还会给乡镇多拨一万块钱的工作经费。所以一些乡镇要人实际上是在要经费。
不是无人可用,而是用不好人
显然,超编下的乡镇不是缺人,不是无人可用,而是用不好人。由于管理不严或混乱、手段缺乏等原因,干部队伍忙的忙、闲的闲。
乡镇人员管理上,仍有一点“大锅饭”的味道。
一名镇党委书记坦言,乡镇人手就那么几个,名义上有分工,实际上分工并不严格,有急事来了大家一起上,“大锅饭”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这很容易导致分工不均,“有个性的年轻人调不动,老实骨干的忙不完,资格老的出工不出力。”这种状态反过来又会进一步加剧人手紧张感。
一些乡镇一把手管理乏力,也用不好人。
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不少乡镇年紀大的同志不仅出工不出力,甚至与现任领导对着干。例如乡里安排年纪大的同志学习基本电脑知识,有人每次都按时上课,但考试时交白卷,说自己能力有限,这上面的题一道不会。
对这种现象,一些乡镇过分强调物质刺激。比如一名曾担任镇党委副书记的人员,今年48岁,去年卸下副书记职务,成为镇政府正科级工作人员。镇上举荐此人成为社区党委书记,并且违规兼职兼薪。
尽管当地镇党委书记称,这种方式让这名“老干部”干起工作劲头很足。前不久为了化解一个矛盾纠纷,连续加班多天。但违规的先例一开,要再想用合规方式调动其他“老干部”就更难了。
当然,还有一个情况不容回避,随着乡镇一些权力的上收,乡镇干部“用好人”的手段比较有限。
就拿“有个性的年轻人调不动”来说,他们多在七站八所里面。调研中,一名乡镇党委书记称,这类干部相对而言本土化比例更大,他们不可能只满足于成为一名乡镇事业编制干部。在诉求驱使下,这类年轻干部就出现只接受书记、镇长分配的工作任务,其他副科级领导手段更少,更难以管理使用的情况。
采访中,一名去年换届从优秀村干部提拔为副乡长的干部自年初以来,基本就没有放假休息,“急事很多,这些年轻干部说自己本职工作也忙,你还不好反驳,只有自己加班加点地做。”
“当部分干部出现疲态,工作又要做起走,就只有压在老实骨干的身上。”一名乡镇党委书记坦言,这些老实骨干,大多是新来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