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瑛
与时光相认
○蔡 瑛
蔡瑛,江西省作协会员,散文及小说作品散见于《鸭绿江》《星火》《美文》《百花洲》《创作评谭》《黄河文学》等刊。
1
浮梁首先是与景德镇相关的。
景德镇是离我家乡古县渡最近的一座城市。那时大人们常说“上镇下府”,上镇指的是去景德镇,下府是去饶州府,就是我们的县城鄱阳镇。这种说法是以昌江作为参照物,景德镇在昌江上游,饶州府在下游。那时候,出行大多走的是水路,上镇下府是件挺了不得的事,是出远门了。我是在昌江河畔长大的,我像熟悉自己的心跳一样熟悉它的呼吸与脉动。曾经,我所有的梦想都倚靠昌江的流淌来寄托。
因为同属昌江流域,我把景德镇视为亲戚。也就是那种三代以外的表亲,我极少能与它发生肢体接触或情感纠葛。与丈夫恋爱时,他家在景德镇做点小生意,我每次寒暑假从南昌返家,都会被他连哄带骗地拐到景德镇火车站约会。我因此与景德镇发生了七八年类似异地恋的交往。那个时候,我心里的景德镇只有几个地理坐标:电影院、铁轨、图书馆、珠江大桥、还有昌江……它无疑只连接着爱情,与china无关,与瓷器无关。自然,也与浮梁无关。
一直以来,我只知道浮梁在景德镇边上,别人说起浮梁,总是绕不过景德镇。可是它们的这份亲厚并没有引起我情感上的共鸣,在我与景德镇发生实质关系的那些年,我从没有爱屋及乌地去浮梁串个门认个亲。
生活里有多少不经意的别离,就有多少不经意的遇见。
在“中国作家看浮梁”活动的行程安排上看到瑶里,这才知道,我其实曾以商业的名义,打扰过浮梁。几年前,我曾经随着我的婚纱影楼去瑶里取景。山水总会让人变得纯净而柔软,我和丈夫在那里重拾了多年前在景德镇相会的细节与情绪。瑶里确实适合培植爱情,我们在那里拍出来的片子,山水与爱情仿佛天生一对。我对瑶里由此有了念想,后来曾把瑶里作为婚纱照的一个主打拍摄地,在宣传画上写了句极为滥俗的广告语——去瑶里,定格爱情。
突然对这次的浮梁之行,充满了歉意与期待。我后来在浮梁的茶文化中心及沧溪村两次与昌江不期而遇,才蓦然发现,浮梁人和鄱阳人一直同饮昌江水,有很长一段时间,浮梁县还隶属于饶州府。这个发现,让我一下子多情起来。
2
路途上,我总被一些老与旧所吸引。
同行的王志远老师是来自农村的某省报副刊主编、散文家。农村与文学,像是他眉眼处的细纹或手指间的烟渍,已与他的人生历程融为一体妥帖共处。他的文字里,透着一种岁月的老辣与劲道,充满了宣纸般的质感。他并不健谈,但一同我说起乡土文学,便满眼放光。我也来自农村,但我曾经以文艺青年自诩,很多年憋着劲写些小资文字。我是近年来才慢慢待见乡土文学的。我与他感叹:我现在越来越喜欢农村与自然风光,或许,是因为老了。
很奇怪,我觉得我是在某个瞬间一下子老的。并且,对于这渐渐涌来的老,颇为从容。
浮梁有很多耐人寻味的老。不止是老物件,古老的桥,沧桑的路,雕花的梁。老物件都是无声而远去的光阴。老物件里,都是人的故事。我印象最深的老,是浮梁的老人。他们与那些老物件合而为一,与自然合而为一。让你觉得,老,是一种天地开阔的境界,是一种无往不胜的力量。
有一些老人,坐在青石板的弄堂里,边划拉着一碗饭,边谈笑。他们大多和一些年轻的古树年纪相仿,有着古道一样旧迹斑斑的手指与脚掌,有着树皮一样的皱纹与河水一样的笑容。在瑶里汪湖森林出口,一个八十五岁的老婆婆跟我张罗着生意,我问她我可以给她照张相吗,她摆摆手,不照相,老了,不好看了。遂又笑起来,并不坚持。我跟她聊了很久,买了一些并不太需要的干货。因为,她穿着一件记忆中我外婆常穿的深蓝布便衣,有着和她一样泥土般浑浊又温润的眼睛。
在汪湖村,遇见了一位98岁高龄的长辈,他胡须银白,却满面红光,神清体健,像一个长寿神话。路上,我们都颇有兴趣地猜想老人的生活,长寿者,想必人生平顺,生活殷实,儿孙满堂。车上的当地人却说老人一生未娶孤寡一人。众人哗然。为什么?路不通,穷呗。有人便感叹:看来不结婚才是长寿的秘诀啊。在选项繁杂的生活方式里,谁知道哪条才是通往长寿的密道呢?回想老人的容颜,实在找不出任何与不幸有关的蛛丝马迹。只是觉得他活得舒展健康得执拗。
在沧溪,有一个古树群。老树们鹤发童颜,比邻而居。它们最年轻的也有几百岁吧,却是一副风华正茂的样子,实在让人类嫉妒与汗颜。我在那里每多待一分钟,都觉得是在为身体造福,那里的氧气让我的毛孔兴奋,血液在咕咕地新生。我久久地向一棵千岁的银杏树行注目礼,并郑重地围着它转了三圈,据说那样会获得幸福。除了抗拒不了“幸福”两个字,我更抗拒不了的是它的老。在我的老家古县渡程家渡村,也有一两棵类似的老树,我每周都会去探望它们,像探望自己的远亲。它们让我觉得老去是一件平静而迷人的事。
3
完全没有预设,在严台村,我闯入了一个亲人的旧时光里。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进大新油坊的。那个漆暗的屋子,保存着旧油坊粗笨而阳刚的一切原貌。在旁边的屋子里,一个老人躺在一张摇椅上看电视。是那种大概十四英寸的旧电视,墙壁上贴着发黄的毛主席语录,一只灯泡从褐旧的屋梁上垂下来,肃然立着。那个画面,像被时光凝固了。我要说的是那个老人。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一个人,瘦小,衰老,孤寂,坚守。像是长在屋子里的一粒静默的尘土。我待了半晌,差点被那尘土呛出泪来。
外公在油坊工作了一辈子。他的身上总是有一股浓浓的香油味,那种来自菜籽芝麻花生们最原始的体香。那时候,因为外公,我们碗里的菜总是发着任性的光泽,我的头发也比别的小伙伴要黑亮许多。小时候,外婆是住在我家的。为了帮衬母亲照顾我们,她曾经颠着一双小脚两头跑,后来,便丢下外公,在女儿家长期住下了。那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无条件顺着妻子的意愿,总是默默地一个人往返,带来还冒着热气的一桶桶香油,一扎扎油条,以及一些油腻腻皱巴巴的零票子。我从没有去过外公的油坊。我理所当然地享受外公那香油般的关爱,直至他一个人黯然老去。直到今天,对于香油的味道,我仍有一种不可言说的亲近感,每次在乡下路过某个油坊,我总会打开鼻腔,像瘾君子面对毒品一样贪婪而满足。
在大新油坊那些昔日的沟壑与残留的体温里,我重新温故了外公的一生。浮梁的这份遇见,像某种冥定。
4
去严台,正赶上“浮红故里,印象严台”茶文化推介仪式。在一大片天然绿色的映衬下,舞台及宣传背景红得特别耀目。然而,还是被那铺天盖地的绿给压了下去。在严台村,绿才是主角。
在微信朋友圈发了几张图,有人留言,不见浮红,但见婺绿。他说的婺绿,应是婺源的绿。婺绿其实也是一种茶,婺源的绿茶珍品。正巧,浮红,亦是严台的名茶,据说在美国旧金山举办的“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还荣获了金奖。我对舞台上主持人千篇一律的宣传台词没有任何兴趣,却被“浮红”二字悄然俘虏。浮红,取浮梁之“浮”,这红茶,就有了暗香浮动的妙意。浮红,与婺绿,不仅构架绝配,就文字审美而言,简直颜值爆表,诗意滟潋,十里飘香。说来,严台与婺源在气质上确属同一流派,都以古村与茶叶闻名。在色系偏好上,也都属意于绿。然而,在中国的文字里,光是绿,就有数十种,比如深绿、浅绿,碧绿、草绿、墨绿、翠绿、豆绿、茶绿、玉绿、橄榄绿、森林绿,黄杨绿,苹果绿,祖母绿……我总觉得,婺源的绿相对而言,色系渐变的范围更大,更丰富,更跳跃,更花心。这似乎更符合婺源现在享誉全国的声名与地位。而严台绿,几乎只在绿的中心游移,在清静与淡泊里,它更接近绿的本意与原色。
严台是浮梁与祁门交界处的一个自然村,在那个保存完好的古村落,每个角落都是沧桑厚重的历史。唯有绿从旧时光里跳出来,清清爽爽,轰轰烈烈,无处不在。然而,细看,那绿,也是历史。那历史被河水淘洗,从古树里抽芽,在石头里逢生,盎然而鲜活。
严台的绿,附着在古树,藤蔓,草芽,苔藓上,渗透在一切细枝末节里。严台的绿,有时呈气态,你吸口气,再呼口气,那呼出的气分明是绿的。有时又呈液态,它们借着参天的枝桠,毫无章法地在天空挥毫流淌,偶尔流下来,落得满眼都是。有一些落到水里,水便持重起来,由绿成了墨绿。那绿有时顽性大发,在墙壁台阶上肆意蔓延,鸠占鹊巢。有时又忍辱负重,在石头缝里讨着生存,几番坚持,却也活得欣欣向荣,颇为自得。
同行的汪填金老师是个从文字移情到植物的痴人。每一次外出采风,总是一个人拿个相机到处“拈花惹草”。他的微型相机储满了浩瀚的生命之绿。他说起某个植物,就像说起某个朋友,熟悉且饱含热情。我常想,一个沉溺于植物的人,是不是性情里也会沾染植物的芬芳青气?
植物的绿,也给苍老的时间穿上了鲜嫩的时装。
5
宿梅岭山庄,一夜暴雨。
清晨起来,开窗,流水与鸟鸣便闯了进来。出门抬头看天,被那蓝吓了一跳。看了半晌蓝天,我像一个诗人一样心里泛起酸来。被暴雨冲洗之后,瑶里的天空蓝像孩子的眼睛,清新清澈得让人心疼。同行的90后散文家谢宝光说,这蓝,是蓝生出的蓝。真是,我一下子被折服了。
在那样的天空下,瑶里像裸着的婴儿,纤尘不染纤毫毕现。在那样的天空下,山川巍峨河流婉约,粮食肥美果蔬香甜。
那样的天空,连接着童年与童话,连接着旧日时光。
小时候,最爱看天。夏天的傍晚,躺在竹床上,看天,能看得入痴如迷。傍晚的天空蓝得最为温柔,云朵像是要俯身来拥抱你。有时候,看着看着,便有了心思。我把天空当作画布,把心思画在上面。我把天空画得五颜六色,画得惊心动魄。我在天空里安放着另一个天马行空的我。那懵懂的年纪里,那些隐秘飘忽狂放的心思,谁能懂呢?唯有天空吧。它那样高远而又亲近,洁净而又安详。洞察一切。包容一切。像上帝一样。
那时候的天空,藏着一切绮丽的秘密。
什么时候开始呢,我几乎忘了天空的存在了。我只关心天气。来浮梁之前,我就一直关注着天气预报,我希望天公作美,不影响出行。何曾想到过,来这里艳遇一片蔚蓝呢。
我们都习惯了简单粗暴地去设定一样事物的属性与功能。然而在瑶里,所有的事物都还原了她或柔软或热烈的初衷与天性。只要你愿意,天空,就是天空,它可以拿来盛装云朵,彩霞,诗歌或梦想。
天空也可以是生命的镜子。
我又变成了那个看天的孩子,我观察岩石滴落的眼泪,触摸古桥远去的心跳,追寻一种植物的由来……有一种灼热的情感在胸腔里涌动与奔腾,我的双眼与心脏仿佛重新长出了纤敏的绒毛,一切的事物都有了生命,一切的生命都焕发出新的质感。在古桥下汹涌的流水声中,我突然渴望一场漫天而来的爱情,甚至有了一种殉情的冲动。
浮梁的苍老、翠绿与蔚蓝,让我时常有跌入生命源头的错觉。
我终是情不自禁,在回忆与畅想里完成了与诸多旧时光的相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