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嘉程 黄晓*
明代江南园林植物配置的数字文化探析
吕嘉程 黄晓*
中国传统的“数字”文化具有广泛的影响,在城市、建筑和园林中皆有体现。植物作为古典造园的四大要素之一,也受到“数字”文化的影响,孕育出独特的审美理念。本文以明代江南园林的植物配置为对象,结合明代的园记、园图和画论等资料,在孤植、对植、丛植和群植等常规分类的基础上,梳理出与各种配置方式相对应的数字,讨论数字影响下的植物配置方式,并进而从植物习性、传统文化、画意追求和空间营造等方面,探讨形成各种植物配置数字的原因。
风景园林;绘画与园林;明代江南园林;植物配置;数字文化
Fund Item: The Fundamental Research Funds for the Central Universities (NO.RW2015-25)
中国自远古以来的“数字”崇拜和对某些数字的偏爱,形成了蔚为大观的“数字”文化,影响到传统文化的诸多方面,并继续影响着现代人的生活。这在与环境营造相关的城市、建筑和园林中都有所体现。城市如《周礼·考工记》对理想都城的描绘:“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建筑如天坛祈年殿的设计,内四柱象征四季,中十二柱象征十二个月,外十二柱象征十二个时辰……园林则典型地体现为所谓的“集称文化”景观,自然山水有潇湘八景、西湖十景和虎丘十二景等,人工园林有辋川二十景、拙政园三十一景和圆明园四十景等。
吕嘉程/1995年生/女/北京林业大学林学院在读本科生(北京100083)
LV Jia-cheng, who was born in 1995, is an undergraduate in the Forestry School of Beijing Forestry University(Beijing 100083).
黄晓/1983年生/男/北京林业大学园林学院博士后(北京100083)
xingying003@163.com
HUANG Xiao,who was born in 1983, is a Post Ph.D. in the Landscape Architecture School of Beijing Forestry University(Beijing 100083).
“数字”文化对园林的影响进一步体现在园林的各类要素中。山石方面常见到十二峰、九峰和五峰的记载,如李德裕平泉山居罗列奇石象征巫峡、洞庭十二峰,狮子林、寄畅园有九狮峰、九狮台,计成《园冶·掇山》则提到模仿庐山五老峰的“峰虚五老”。水体方面主要是由昆仑、蓬莱神话演变而来的“一池三山”,并进而发展出“一池五山”、“三池三山”等变体,寄畅园的八音涧、七星桥也与叠山理水相关。建筑方面以章华台为代表的“三休台”最为典型,此外,园中所建或借景的楼塔皆为阳数的奇数层。建筑的人工化程度最高,山石、水体介于天然与人工之间,它们都体现了对特定数字的追求,那么,四类要素里最接近天然的植物,是否也受到“数字”文化的影响?
学界对园林植物的配置已有大量研究,通常将配置方式分为孤植、对植、丛植、列植和群植等,本文在此分类的基础上,梳理出与各种配置方式对应的数字,并结合古代的诗文和图像资料进行论证和阐述,探讨“数字”文化在园林植物配置中的体现①。鉴于现实园林中植物的变化较大,本文选择造园活动兴盛的明代江南园林为对象,这一时期有大量的园记和园图传世,相对于园林现状更能体现当时造园者的意图,有助于展开对“数字”文化的挖掘。
1-1 (明)宋懋晋《寄畅园图》“石丈”Shizhang of Jichang Garden Painting
1-2 (明)宋懋晋《寄畅园图》“翘材”Qiaocai of Jichang Garden Painting
1-3 (明)宋懋晋《寄畅园图》“涵碧亭”(局部)Hanbiting of Jichang Garden Painting
2.1 孤植:一
孤植即花木单独种植,对应数字“一”,偶尔也会以数字“二”的形式出现。孤植注重表现单株花木的姿、态、色、香,常与石笋、石峰配合,成为庭院观赏的主题;孤植还与古人对“独立不倚”品格的推崇有关,得到广泛应用,在造园理论和园林实例中都有许多体现。
各类配置方式里,《长物志》[1]提到最多的便是孤植,如“(栝子松)斋中宜植一株,下用文石为台,或太湖石为栏俱可”(花木篇),“庭中亦不须多植花木,第取异种宜秘惜者,置一株于中,更以灵璧、英石伴之”(位置篇),“(兰)山斋所不可少,然每处仅可植一盆,多则类虎丘花市”(花木篇)。《长物志》还多次提到“一株两株”,也是注重花木的姿态,可视为孤植的例子,如“乌臼,秋晚,叶红可爱,较枫树更耐久,茂林中有一株两株,不减石径寒山也”(花木篇),“真能赏花者,必觅异种(菊),用古盆盎植一株两株,茎挺而秀,叶密而肥,至花发时,置几榻间,坐卧把玩,乃为得花之性情”(花木篇)。值得注意的是,无花木专篇的《园冶》唯一一处提到植物数目,称“倘有乔木数株,仅就中庭一二”[2](立基篇),正与《长物志》“一株两株”的提法相合,可知这是晚明颇为流行的手法。
上面提到的孤植花木既有栝松、乌桕等高大的乔木,也有兰花、菊花等精致的盆栽(草本花卉,数字以盆计)。对于孤植的入选标准,《长物志》也有精辟的概括:“庭除槛畔,必以虬枝古干,异种奇名,枝叶扶疏,位置疏密。或水边石际,横偃斜披;或一望成林;或孤枝独秀”(花木篇)。可知一是要“虬枝古干”,造型独特;二是要“异种奇名”,属于珍稀品种。栽种的位置主要在广庭之中或水边石际,便于展示其优美的姿态、水中的倒影,或与湖石相映衬。
明代园林画中有大量对于单株花木的描绘。如宋懋晋《寄畅园图》的“石丈”、“翘材”和“涵碧亭”(图1)。“石丈”主景是一尊高耸的湖石和一株虬曲的古松,石、松皆为孤植,同时又彼此呼应,强化了独立的意象。“翘材”主景是一株院落中的高大树木,枝干粗壮,浓荫满庭,景名本身还令人联想到品行出众的才俊。这两景的树木都以挺拔为美,“涵碧亭”中的单株紫薇则以姿态取胜:这株紫薇种在湖石旁边,斜伸向水面,与《长物志》“水边石际,横偃斜披”的描绘相合,树姿优美,花色绚丽,倒映在水中,景致绝艳。园图之外,明代园记也经常提到单株花木。如文徵明《王氏拙政园记》称:“(湘筠坞)南,古槐一株,敷阴数弓,曰槐幄”[3],吴亮《止园记》称:“(竹香庵)庭前香橼一株,秋实累累如缀金”[4],前者的意境与“翘材”相近,后者则是对色彩的欣赏。
除了审美价值,孤植还具有浓郁的“比德”色彩,这在“翘材”中已有体现,而在古人对“孤松”的欣赏上尤为明显,如宋懋晋《寄畅园图》的“含贞斋”、“盘桓”和张宏《止园图》的“飞云峰假山”(图2)。“含贞斋”、“盘桓”描绘的是同一处景致,在斋前石台上置有一松一石,即王穉登《寄畅园记》所说的:“(含贞斋)阶下一松,亭亭孤映,既容贞白卧听,又堪渊明独抚。[3]”“飞云峰假山”图中的石山上也有一株松树,吴亮《止园记》称:“陟山巅有松可抚。[4]”可知这两景都源自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抚孤松而盘桓”。陶渊明笔下的孤松以其孤高坚忍的品性引起历代文人的共鸣,唐代刘希夷、柳宗元皆作有《孤松》诗,元明以来更是经常成为造园的主题。
由上可知,与“一”对应的孤植手法应用广泛,既见于松树、槐树等高大的乔木,也见于兰菊、紫薇等小巧的花木,这些都与中国园林注重欣赏花木的姿态有关;同时,孤植的树木表现出一种落落欲往,矫矫不群的形象,寄托了古人对淡泊品性和归隐情怀的向往。
2-1 (明)宋懋晋《寄畅园图》“含贞斋”Hanzhenzhai of Jichang Garden Painting
2-2 (明)宋懋晋《寄畅园图》“盘桓”Panhuan of Jichang Garden Painting
2-3 (明)张宏《止园图册》“飞云峰假山”(局部)Feiyunfengjiashan of Zhi Garden Painting
2.2 对植:二、四、八
对植是偶数株花木相对而植,对应数字“二、四、八”等。对植分为两种类型:第一种为对称布置,通常位于建筑前方,用于烘托庄重肃穆的气氛,以两株为多,有时也用四株;第二种是用花木围合成空间,以四株为多,有时也用八株。
关于第一类烘托建筑的作法,《长物志》有两处论述:“取栝子松植堂前广庭,或广台之上,不妨对偶”(花木篇),“玉兰宜种厅事前,对列数株”(花木篇)。栝松和玉兰因其树干笔直,挺拔高耸,适宜布置在厅堂之前,有如古代建筑前方的双阙,能够突出中轴和主体建筑;“不妨对偶”是两株,“对列数株”很可能是四株,两者都可以在明代园林画中看到。两株如沈周《东庄图》之“续古堂”,王穉登《寄畅园图》之“停盖”和“霞蔚”(图3),都是在建筑前方种植两株树木,借以衬托建筑,突出对称之美。四株如宋懋晋《寄畅园图》之“卧云堂”和张宏《止园图》之“真止堂”(图4),则是在建筑前方种植四株乔木,与两株相比更具气势,突出其作为正堂的庄重感。
关于第二类围合空间的作法,明代高濂《遵生八笺》提到一座桧柏亭,形式为“植四老柏以为之,制用花匠竹索结束为顶成亭……桂树可结,罗汉松亦可”[5],可知是利用四株柏树为柱,上部束扎枝叶作为屋顶构成方亭;除了柏树,还可以利用挺拔的桂树和罗汉松。这种用植物营造空间的手法,跨越了“建筑”与“植物”的界限,顾凯《“桧柏亭”——明代江南园林中的特殊营造》[6]做过系统的梳理和论述,是明代造园的常见手法。典型实例如松江孙承恩东庄的桧亭,其《桧亭记》提到:“潜斋之东北隅,环玉溪之西,旧有桧四焉,角峙植立,蓊郁苍翠。或曰:‘昔人欲为亭者也。’余乃亦亭之。[7]”桧柏位于四角,可知是专为建亭而植。王献臣拙政园的得真亭也是如此,即文徵明《王氏拙政园记》所称:“(来禽)囿尽,缚四桧为亭,曰得真亭。[3]”“四株”是围合空间的主要形式,此外还有“八株”的例子,如文徵明《拙政园十二景图》的“槐幄”:场地中央是一片方整的台地,周围环植八株乔木,基本呈对称布置,围合出中央的空间(图5)。
对植与空间氛围的营造密切相关。对称布置的两株或四株花木能够强化建筑前方的仪式感,而当四株甚至八株花木脱离建筑独自布置时,则会营造出富有自然气息的围合空间。
3-1 (明)沈周《东庄图》“续古堂”Xugutang of Eastern Estate Painting
3-2 (明)王穉登《寄畅园图》“停盖”Tinggai of Jichang Garden Painting
3-3 (明)王穉登《寄畅园图》“霞蔚”(局部)Weixia of Jichang Garden Painting
4-1 (明)王穉登《寄畅园图》“卧云堂”Woyuntang of Jichang Garden Painting
4-2 (明)张宏《止园图》“真止堂”(局部)Zhenzhitang of Zhi Garden Painting
5 (明)文徵明《拙政园十二景图》“槐幄”Huaiwo of Zhuozheng Garden Painting
2.3 丛植:三、五、八
丛植是多株花木自由布置,构成一组景致,对应数字“三、五、八”等。与强调对称感的对植不同,不规则的丛植注重自然效果的营造,既受到传统绘画的影响,又体现了某些文化上的追求。
画家画树多为三株或五株。如石涛(1642—1708)《苦瓜和尚画语录》提到:“吾写松柏、古槐、古桧之法,如三、五株,其势似英雄起舞,俯仰蹲立,翩跹排宕。[8]”三株、五株可以形成远近高下、聚散疏密的效果,显得生动有致。在长期实践的基础上,画家们总结出一整套花木的表现手法。如龚贤(1618—1689)《半千课徒画说》称:“三株一丛,则二株宜近,一株宜远,以示别也。近者宜曲而俯,远者宜直而仰。”“三株一丛,二株相似,一株宜变。二株直上,则一株宜横出,或下垂似柔非柔,有力故也。”“三树不宜结,亦不宜散。散则无情,结是病。[9]”这些都是为了追求画意,突出参差变化的错落之美。
除了画意,“三”和“五”还因其独特的文化寓意受到重视。如陈淏子(1612—1692?)《花镜》强调庭前宜植三株槐树:“一取其荫,一取三槐吉兆,期许子孙三公之意”[10],除了提供荫凉,三株槐树还能护佑子孙兴旺发达。槐树在古代与仕途相关,如槐掖指宫廷,槐卿指高官,槐秋指科举之年,三槐则象征地位最高的“三公”。苏轼《三槐堂铭》提到:“(王祜)尝手植三槐于庭,曰:‘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者。’[11]”这表明最晚到宋代,在庭前种植三槐已经蔚然成风。“五”通常与柳树和松树有关。五柳出自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五松出自秦始皇泰山避雨的典故。《史记》记载秦始皇祭祀泰山下山途中,“风雨暴至,休于树下,因封其树为五大夫”[12]。五大夫松本来是一棵树,但后人将其误认作五棵,演变为重要的文化意象,不但经常出现在诗文中②,还成为园林植物造景的一大主题。
明代园林画中有许多三株、五株的丛植景致。如文徵明《拙政园三十一景图》的“槐幄”,描绘了三株虬曲的槐树,一株独立,两株交错,既符合画意,又隐含“三槐”的寓意;沈周《东庄图》的“振衣冈”,山下有两组树木,一为三株,一为二株和三株合成的五株(图6)。五株的景致以松树居多,如宋懋晋《寄畅园图》的“鹤巢”,在曲折的池边栽种了五株松树;典型的还有文徵明《拙政园三十一景图》的“听松风处”,图中一人独坐在五棵松树之间,也是分为二株和三株两组。二、三合为五,三、五则可合为八。饶有趣味的是,张宏《止园图》的“真止堂”前种了八株树木(图7),正是分成三株和五株,反映了画意追求对于造园的影响。
丛植在几种配置方式里受画意影响最深,与古人对自然的崇尚有关。丛植的数字并不固定,以三和五最具有代表性。三株、五株呈现出一种错落之美,古人据此总结出一套原则;同时,三和五还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也促使它们得到广泛的使用。
6-1 (明)文徵明《拙政园三十一景图》“槐幄”Huaiwo of Zhuozheng Garden Painting
6-2 (明)沈周《东庄图》“振衣冈”(局部)Zhenyigang of Eastern Estate Painting
2.4 群植:十、百、千、亩、顷
群植是花木成群成片栽植,对应数字为“数十”、“百”、“千”、“亩”、“顷”等。通常按占地多少计算,呈现为“面”式的特点。前面三种配置方式往往与湖石、建筑或道路等结合,植物表现出依附性和陪衬性;群植则借助巨大的数量优势,强化了植物本身的特征,使植物成为观赏主体,人工的亭台廊榭仅作为点缀。
群植使单株植物的特点得以放大,主要体现在视觉和嗅觉上。视觉如文徵明《拙政园记》提到待霜亭周围有“柑橘数十本”,待霜而赏,瑶圃有“江梅数百,植花时香雪烂然,望若瑶林玉树”[3];文震亨《长物志·花木篇》提到:“(杏树)宜筑一台,杂植数十本”,“(竹)辟地数亩,尽去杂树”;吴亮《止园记》提到桃坞中“树桃数百,花时繁艳,即远望足饱吾目”,柏屿植“古柏数十株,翠色可餐”[4](图8),以上是对橘、梅、杏、竹、桃、柏等干枝花叶的视觉欣赏;此外,嗅觉上浓郁的花香也是群植的一大优势。如文震亨《长物志·花木篇》称:“丛桂开时,真称香窟,宜辟地二亩,取各种并植,结亭其中”;拙政园的繁香坞,“杂植牡丹、芍药、丹桂、海棠、紫璚诸花”,每到春天“淑气熏蒸百和香”[13];吴亮《止园记》提到邓尉山的梅树“不可以勾股计,花发时香闻数十里”。上述对植物色、香的赞叹都强调了它们数量的庞大,这是几株树木所难以达到和营造的。
7-1 (明)宋懋晋《寄畅园图》“鹤巢”(局部)Hechao of Jichang Garden Painting
7-2 (明)文徵明《拙政园三十一景图》“听松风处”Tingsongfengchu of Zhuozheng Garden Painting
7-3 (明)张宏《止园图》“真止堂”(局部)Zhenzhitang of Zhi Garden Painting
8-1 (明)张宏《止园图》“桃坞”(局部)Taowu of Zhi Garden Painting
8-2 (明)张宏《止园图》“柏屿”(局部)Baiyu of Zhi Garden Painting
除了以上两点,群植还具有浓郁的生产色彩。中国园林的起源之一是上古的农耕文明,其后又经历过漫长的“领主”和“地主”庄园时代[14],园林与农业的关系密不可分。前面三种配置方式更关注植物的审美特征,群植则在满足生产功能的基础上兼具了景观效果。这在明代一些庄园中表现尤为突出,如沈周《东庄图》的“桑洲”、“果林”,文徵明《拙政园十二景图》的“来禽囿”都是群植成景(图9)。“桑洲”构图呈近窄远宽的三角形,密密地种满桑树,并着重突出了繁茂硕大的桑叶,“果林”和“来禽囿”也是将累累的果实作为描绘的重点,通过表现这种丰收的景象,回归园林朴素的本义。
群植在某种意义上可视为丛植的扩大。丛植数量较少,因而注重个体姿态的精雕细琢;群植动辄数十、成百、上千,并常以“亩”、“顷”为单位,更注重表现整体的氛围和气势。
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出,孤植、对植、丛植和群植等配置方式,对应着不同的数字,蕴含了不同的寓意,表现出千姿百态的景观效果。这一配置体系的形成受到多方面的影响,本文尝试从以下四个方面进行探讨:植物本身的生理习性、尊贤求福的传统文化、古典造园的画意追求和园林空间的氛围营造。
首先,植物习性是不同配置数字的基础。植物的干、叶、花、果在不同的时空里,会产生形态、色彩与季相的变化,它们对温度、水分等环境条件的需求也会影响其种植的位置和密度,最终以数字的方式体现为孤植、对植等不同配置形式[15]。一般来说,孤植多选择树干高、冠幅大、树形奇特且寿命较长的树种,如庭院里常见的松树、槐树等。对植为了配合建筑或营造空间,很少选取过于奇特的树形,通常是树干笔直、树皮光滑的植物,如玉兰和柏树等。丛植与群植的要求较为类似,灌木、小乔木或大乔木均可,冠幅较孤植树种要小,枝叶交叠形成错落有致的景观,同时,因种植密度较高,要求树木抗逆性较强,能适应有限的营养和生长空间。
植物习性主要影响到配置方式,传统文化则落实到具体的数字上,一、三、五等数字,皆与古人的文化诉求有关。“一”典型地体现为陶渊明“孤松”的形象,以及古人对卓然不群姿态和独立不倚品格的崇尚。这种崇尚也表现在“五柳”代表的高逸脱俗和“五松”代表的功名富贵上。对“三槐”的追求,则寄托了人们对子孙发达和家族兴旺的美好期待,体现出趋吉避凶的风水文化的影响。风水在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的日本园林中表现更为突出[16],《作庭记》描述了日本理想园居的树木配置:“以东有流水为青龙,若无流水,植柳九棵,以代青龙。以西有大道为白虎,若无大道,植楸七棵,以代白虎。以南有汙池为朱雀,若无汙池,植桂九棵,以代朱雀。以北有丘陵为玄武,若无丘陵,植榆三棵,以代玄武”,护宅的四灵若不具备自然条件,可用不同的植物代替,同样能保佑“居者官位福禄自在,无病长寿”[17],而其要旨,就在于遵循三、七、九等特定的数字。
传统文化对植物数目的影响主要诉诸精神和心理,在视觉审美层面上植物配置更多受到画意追求的影响。中国山水诗、山水画和山水园林的密切关系已有很多讨论,就花木而言,明代陈继儒《小窗幽记》称:“栽花种树,全凭诗格取裁”,表明植物栽种受到诗律格调的影响;同时,画意的影响更为全面深入,如文震亨《长物志》称:“草木不可繁杂,随处植之,取其四时不断,皆入图画”(花木篇)。因为追求入画,绘画的一些经验便成为花木配置的指导原则,如明代龚贤《画诀》称:“一株独立者,其树必作态,下覆式居多。二株一丛,必一俯一仰,一欹一直,一向左一向右,一有根一无根,一平头一锐头,二根一高一下。三树一丛,一树有根,则二树无根。五树之下,杂以变体;十树之外,不妨雷同”[9],他对一、二、三、五等植物表现方式的总结,在明代园记和园图中都能找到对应的实例。古代画论提供了坚实的理论支持,使园林植物的配置更具有视觉美感[18]。
最后,植物配置还体现在对真实空间体验的营造上,不同数目的植物适合不同的空间场所,能够形成不同的空间氛围。单株孤植和采用三、五、八数目的丛植,适合庭院、山顶等较开阔的空间,作为独立的欣赏对象,前者取其孤高挺拔之态,后者取其参差错落之姿。采用二、四等数目的对植通常位于建筑前后,以衬托庄严的氛围。四或八株植物对植围合,可营造出点式的静态空间,而大规模的群植则使植物成为空间的主体,表现出富有天然野趣的群体之美。
总体而言,与山石、水体和建筑等要素相比,植物随时间的变化大,不易长久保存,是园林中的动态元素。但值得重视的是,作为园林的重要部分,植物配置包涵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和思维习惯,即使在世界文明融合度渐高的今天,这种习惯依然烙印在各地区、各民族的潜意识里。本文借助明代的诗文和图像资料,探讨数字文化在明代江南园林这一具体时空里的体现,希望能够深化对于古代园林植物造景的认识,为今天的设计和营造提供借鉴。
9-1 (明)沈周《东庄图》“桑洲”Sangzhou of Eastern Estate Painting
9-2 (明)沈周《东庄图》“果林”Guolin of Eastern Estate Painting
9-3 (明)文徵明《拙政园十二景图》“来禽囿”Laiqinyou of Zhuozheng Garden Painting
注释:
①各种配置方式中,列植对应的数字不定,更恰当的区分方式是“列”,有单列和双列等,与数字文化的关系较弱,因此本文不做专门讨论。
②五松是诗歌的常见主题,如唐代李白《与南陵常赞府游五松山》曰:“我来五松下,置酒穷跻攀”,李商隐《五松驿》曰:“独下长亭念过秦,五松不见见舆薪”,元代元好问《送仲梁出山》曰:“五松平头白日静,千山万山如乱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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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薛然)
Study on the Numeral Culture of Plant Arrangement in Jiangnan Gardens in the Ming Dynasty
LV Jia-cheng, HUANG Xiao*
Traditional numeral culture has a wide influence on cities, architectures and gardens. As one of the four main elements of Chinese classical gardens, plant is also influenced by numeral culture and carries out unique aesthetic ideas. Taken plant arrangement of Jiangnan gardens in Ming Dynasty as research object, combined with garden literature, landscape paintings and painting theory and based on traditional classification, such as isolated planting, opposite planting, clump planting and group planting, this essay summarizes and analyzes plant arrangement and their corresponding numbers, discusses plant configuration rules under the influence of numeral culture, further explores the reasons of the various numbers of configurations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plant habit, traditional culture, landscape painting theory and atmosphere.
landscape architecture; painting and garden; Jiangnan garden in the Ming Dynasty; plant arrangement; numeral culture
邮箱(Corresponding author Email):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专项资金(编号:RW2015-25)
TU 986
A
1673-1530(2017)03-0107-08
10.14085/j.fjyl.2017.03.0107.08
2016-10-17
修回日期:2017-0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