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狮操纵队

陈熳珈

1.补给车队重新驶入梅斯格草原时，这片疆域将要进入秋天。

我冲着车顶上的乔治大喊，叫他和我换个差事，这名留着络腮胡的摄影师似乎无法推拒一个中国女人的请求，只好郁闷地坐在驾驶席上。

总指挥唐看见我上来，僵硬的脸有所缓和，“陈，这次的计划又要转弯。”

我们执行的项目叫“狮王纵队”，已用一年半跟进。随着观众口味的日益刁钻，领导层开了几次会议以后，决定拍一部动物纪录片，便把一批人扔进这里。

总部勒令我们本着包装明星动物的原则为这片草原的生态经济谋利，促进人与动物的和谐发展。

Caesar和Rio就是我们的主角，两头年轻的雄狮。

Caesar的鬃毛相较Rio偏深，黑棕色块一直延伸到腹部，埋在暗黄色的毛发里，它拥有强健的体魄，不怒自威。Rio的眼睛被所有队员夸赞，闪烁着琥珀色的光泽，它毛发偏短，更为灵动秀气。

Caesar习惯正面迎击，对于狮子的庞大身躯来说，较小的心脏不能维持长时间的追赶，因此后半部分会由Rio操持，一旦Caesar把猎物追赶到合理地点，它就从侧面夹击形成包围式的侵略。

Rio虽没有Caesar雄壮，但还是相当强健，原本懵懂的眼睛霎时变得敏锐，瞳孔猛缩，发出惊诧的狠恶。

这两头脱离群体组合特立独行的雄狮，是梅斯格草原的最佳拍档。

如今坐办公室的谈论家觉得这样毫无噱头——于是它们会同时爱上叫Sherry的斑羚。

爱才是永恒不变的主题，何况跨越了种族。

2.到达营地时，杰克帮我一起从车上搬运取景器，“相信吗，狮子见到斑羚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一见钟情？”

乔治抬着三角架下来，抢答道：“你得相信人类自身的魅力，杰克。”他支起架子，“毕竟你在观赏的不是两头雄狮，而是拿笔人的头脑风暴。”

“我还是难以接受，再也没有比Caesar和Rio更契合的伙伴了，可它们居然要因为喜欢一只羚羊而绝交？！”

我哈哈大笑，举起望远镜，Caesar懒洋洋地伏趴着，Rio不停绕圈子，偶尔跃身，前肢拨弄着短暂停歇的阔嘴鸟，那些小毛团被惊得飞起，躁动一片。监视器上还在扑腾鸟群的Rio一深一浅踩进泥滩里。Caesar虽然姿态悠闲，但耳朵倒竖，警觉地打量，过了一会儿，它腾空跃起，扑倒了Rio后撕咬其耳根，似乎是在确认味道。Rio随即反击，它们四肢互相交缠，暴躁的吼声清晰地穿透几百米距离。

两头雄狮自成完满的空间。逾矩的干涉计划第一次令我有了不好的预感。

3.我们挑选的十几只斑羚在第三天安全抵达。开始的环节没有纰漏，我们打算先放出猎物填饱它们的胃。Caesar的狩猎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拖沓，可Rio进食时总是若有似无地打量隐蔽在草丛中的摄像机。

下午，唐指挥放出第一只Sherry。喉部浅喉斑呈淡黄色，背部有褐色背纹，头部较狭而短，算作人类标准中“清纯可爱的邻家小妹”的设定。

刚踏入草原的Sherry立刻被咬断了喉咙，Rio开始对周围显出敌意，好几次我都认为摄像头要被它撕碎。这个下午我们尝试了四只Sherry。即使Caesar和Rio在饱腹状态，它们的攻击性丝毫不见消退，Sherry们尸横遍野。

乔治调控摄像头的角度，侧头对着面色凝重的唐，“真正领略狮王的贪婪和暴戾，也算不错？”

唐没接话。

我们用一年半循序渐进，试图渗透一些可调控范围内的干扰，终于让它们对人类减少点了敌意，可如今回到了解放前。

项目一度陷入僵局，杰克的心情很不好，他一边尝试修理补光灯一边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现在Sherry在镜头前根本就活不过十秒，他们有带脑子编故事吗？”

持续沉默的气氛笼罩在草原的夜晚，篝火安静地燃烧，偶尔轻微地摇晃。几乎没人想说话。

总部发来通知，要求我们采取手段。

我们已经采取过三次手段。第二次尤为浩大，为了令C&R发生争执，我们让它们断食了两天，在它们发现人为投放的半只幼马尸体后，展开了角逐，不同于以往的打闹，那大抵是真正成功被人为安排的厮杀。

4.一大早，唐指挥我们近距离观察，因为单纯看Sherry做无谓牺牲毫无意义。

行车深入草原内部时，一切安静得异常。搜寻狮王时常活动的区域没有什么收获，唐的脸色更差劲了。突然，布莱尔紧急叫停，他拿出望远镜，一脸不可置信。

Caesar侧躺在地上。

我上前要查看究竟，布莱尔赶紧拉住我，接着他用口型示意我不要轻举妄动，Caesar的身躯还有起伏。唐等人也下车了，没过多久，杰克突然指向Caesar的右后方，硕大的草垛后面隐约露出越野车的轮廓，黑洞洞的枪口暴露在视野里。

“来复枪！”

Caesar中了麻醉气枪还在昏迷，偷猎者将盗窃它高贵的姿态以获快慰。

唐催促我们回营地，没人服从，唐打算劝说温柔的法国人，布莱尔执意不肯，只是重复地问：“Rio在哪里？”他努力控制着表情，我毫不怀疑他下一秒会哭出来。

“闭嘴！”这个行事冷峻的男人终于发难，他的声音被压在喉咙里，翻滚了几下后暴沸，“冷静点！我们只是来拍个片子，难道你们就真的要为头狮子牺牲？！”

只是沉默。

从远处大概五百米的位置传来盛怒的暴吼， Rio飞驰而来。我看见过很多次Rio奔跑的样子，只是这次全然不同于和Caesar嬉戏时的那种灵动。队员甚至还没有为它神灵般的出现或欣喜或担忧，枪响就已经透过苍穹，激起停留在树干上一溜的煤山雀，翅膀扑腾的声音回荡在辽阔的地面。Rio变成了一支单薄的锡兵，因为枪声而停住。

随后它开始发疯似的向Caesar狂奔，浸透了绝望的吼声持续不断，中间夹杂着短促的呼吸。

杰克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那声音低低盘旋于泥地上，然后被裂缝吸收得干凈。

我捂住了嘴巴，眼泪顺着指缝而流。

Caesar引以为傲的鬃毛被血浸透，三发子弹，分别射在它的腿部、腹部和眉心。Rio围着Caesar不停打转，发出沙哑的低吟。它的前肢抚摸上Caesar的脊背，似乎在确认那真的是它的并肩老友，一如Caesar曾经最爱做的那样。然后它低头去拱Caesar的颈窝，虔诚而缓慢地贴近Caesar的脸，鼻子轻嗅，用舌头仔细舔舐那些血污。粗糙的舌苔一下又一下，无力又坚持。

——Caesar再也不会做出任何回应了。

刚选角的时候，C&R还只是幼狮，Rio活泼，爱蹿上树枝，Caesar就靠在树根，来回走动，偶尔扒拉几下树皮，而后抬头用眼神询问：“可以下来了吗，上面危险。”

5.Caesar是Rio的主心骨。

6.乔治举摄像机的手颤抖着，他说，“你们知道吗，摄像最悲哀的就是记录给定事实，不论伤心还是喜悦，都必须做出真实的反馈”。他顿了顿，声线起伏，“这个项目里，唯一真实的只有现在”。

偷猎者紧接着又发了好几枪，Rio到最后都没有施舍给他们任何目光，只是持续不断地发出低吼——痛苦而悲切的。它最终慢慢跪趴下来，深情地望向Caesar的尸体，把自己的前肢搭在Caesar的身上，脑袋相抵。

它们举止亲昵，并行而卧。

这让我想起每一个午后，翻滚在草地上的两只狮王，从天真烂漫到坚守一方，总爱在疲累时并排伏趴，偶尔偏过头帮对方梳理毛发，温和而绵长。

Rio守卫在Caesar身边，背立于整个世界，高升的太阳没有温度，照耀在它的皮毛上闪闪发亮。

它姿态高傲，目光苍远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