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之歌

2017-06-22 17:48王炳根
神剑 2017年3期
关键词:永安知青

王炳根

1958年8月,蔡其矫从北京回到故乡福建,在省文联任专业作家。这里本是熟悉的故乡,现在有了人生的经历、有了时间的保障,蔡其矫一头扎进生活中去了,写下了诸多的故乡诗篇。其中有《双虹》与《波浪》这样脍炙人口的诗作:

永无止息地运行,

应是大自然呈现的呼吸,

一切都因你而生动,

波浪啊!

没有你,大海和天空多么单调,

没有你,海上的道路就可怕地寂寞;

你是航海者最亲密的伙伴,

波浪啊!

你撫爱船只,照耀白帆,

飞溅的水花是你露出雪白的牙齿

微笑着,伴随船上的水手

走遍天涯海角。

今天,我以欢乐的心回忆

当你镜子般发出着柔光

让天空的彩霞舞衣飘动

那时你的呼吸比玫瑰还要温柔迷人。

可是,为什么,当风暴来到

你的心是多么不平静

你掀起严峻的山峰

却比暴风还要凶猛?

是因为你厌恶灾难吗?

是因为你憎恨强权吗?

我英勇的、自由的心啊

谁敢在你的上面建立它的统治?

我也不能忍受强暴的呼喝,

更不愿服从邪道的压制;

我多么羡慕你的性子

波浪啊!

对水藻是细语,

对飓风是抗争,

生活正应像你这样充满音响,

波浪啊!

《波浪》

不过,正如诗作一样,生活对蔡其矫而言并不是永远平静的,总是充满了波折。

林中冬夜

蔡其矫在1970年8月,结束了牛棚生活,被放逐到另外的地方继续进行劳动改造。

这个地方就是永安。

永安,位于福建西北部的群山环抱之中,碧绿的燕江从小城的中间穿越而过,抗日战争时期,福建省政府曾迁驻于此,一时,成为福建省政治与文化的中心,甚至也成了中国东南部的文化中心。淞沪战争之后,以上海为中心的文化逐渐南移,从浙东而至闽中,那时,上海《申报·自由谈》与《中流》的主编黎烈文来到永安,带来了一大批的文化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办起了改进出版社,出版了具有大家风范与思想学术前沿的“改进文库”“现代文艺丛书”“世界大思想家译丛”“现代青年丛刊”与“建设丛刊”等大量的书籍,同时,还创办了《改进》《现代文艺》《战时木刻画报》《现代儿童》与《战时民众》等刊物,一批从上海和浙江过来的文化人以及本省的作家艺术家,活跃于永安。但是,有着深厚的抗战文化积淀的永安,同样没有逃脱“文化大革命”的浩劫,山城武斗的枪声,将先时的一切摧毁并扫荡,永安以它的创伤,等待着蔡其矫们的到来。

蔡其矫新的劳动改造地为永安城郊公社一个叫坂尾的果林场,这里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曾是闽南知青的劳动生活点,当农用车从大道拐入小道时,果林场便到了。这是一处沿路而建的红砖灰瓦平房,三排,蔡其矫被分配在中间一排的靠路边的第一间,大约有十二三平方米的小房间,住了他与同车来的另外两人,每人一张山里人常用的竹床,坐上去便发出吱呀的响声,好在他们所带之物不多,三个人坐下后相互看了看,还觉得挺宽畅,此时的朱维干老教授已过八十,年轻一点的是陈中,陈中便用了门口的那张竹床,靠窗的两张给了朱和蔡。晚上,蔡其矫宿于竹床上,不断地听见另外两张竹床上发出的吱呀声,还有山里蚊子的嗡嗡声,虽然他们也都挂上了从城里带来的蚊帐,但蚊子还是在一片声响中攻入帐内,欺生般地肆虐张狂,不知道二位如何,蔡其矫是个倒地便睡的人,只是在第二天的清早才发现,昨晚足足喂饱了一个排以上的山里的大蚊虫。

早上起来,蔡其矫在四周转了几圈,感到果林场的地理位置倒是不错的,三排房子,一边靠山,一面临水,山就是果林场的山,种了许多的柑橘等果树,水就是穿城而过的燕江,平缓而清澈,清晨的薄雾里,空气清新,原来,又回到了大自然啊。蔡其矫伸了伸腰,顿时感叹起人生和命运的不定与无常,原来,发配的劳动改造地竟是一片青山绿水处!蔡其矫在那一刻,忽然想起了苏东坡,那一路发配的线路直至海南岛,他似乎理解了苏东坡何以在流放途中写出赤壁怀古那样的千古绝唱。望着眼前平缓流过的碧绿如带的燕江,甚至有了一些诗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要是不被那出工的哨子召回,蔡其矫真想跳入江中,畅游一番啊!

然而,现实很快就击碎了蔡其矫美好的梦境。

果林场的劳作生活开始的时候,蔡其矫行走在山林小径上,露珠挂在草叶,走过一路便湿了一片裤衣,上山如果是除草,那么肩上则扛着锄头,肩扛锄头的蔡其矫,便有闲心看看路边草叶间的露珠和那些叫不出名的山花,但更多的时候,肩上挑的是粪肥,一前一后两只大粪桶,装满从远处或从城里收集来的粪肥,蔡其矫说,一担总有八九十斤重,臭气熏天,气味难闻自不必说,要命的是,挑着它要走很长很长的路,常常又是山坡弯陡之路,得一步步向上登去,路不宽,挑着的粪桶不能平行,只得一前一后,稍不注意,不是前面的粪桶撞上了路基,便是后面的粪桶勾住了树枝,无论是撞上或被勾住,蔡其矫都得打上几趔趄,于是,粪桶的粪水便在趔趄中四溅,蔡其矫会被粪水溅得满身满脸,但也全然顾不得这一切,汗流浃背的他得用双手紧紧地抓住扁担,得让晃动的粪水平静下来,咬着牙关又得继续向上登攀……有时,蔡其矫也会停下来稍作休息,或是在溪水里洗上一洗,以水代镜照照那张飞扬着卷发的脸,曾经有过的水兵飘带,还有顶八角帽……啊,啊,如今都已远去,真是恍若隔世啊!有时,蔡其矫会忘记自己劳动改造的身份,洗过之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经济牌的香烟,点燃之后,美美地吸上几口,再然后,就靠在山坡上,悄悄地睡去了……

因为蔡其矫尚未解放,属戴罪劳动改造,他的工资被停发,每个月只有25元的生活费,蔡其矫的食量本就很大,加上强体力的劳动,25元的生活费就是不放开肚皮,吃饭也不够,但他还得节省,他要抽烟,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习惯问题,一个烟瘾问题,他得用烟来消除疲劳,得用烟来安慰自己,麻醉自己,所以,他抽得很凶,一天一两包,此时,他已没有外面的接济了,全靠自己的节俭,吃最简单的饭菜,吸最廉价的香烟,那时,有种白纸包装的香烟,叫经济牌,每包8分钱,蔡其矫专吸这种经济牌的香烟,可一个月下来,也得几元钱啊。

这之前的蔡其矫,何曾被几元钱难倒过?纵然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狱中的日子。

最难过的日子,是“双抢”的季节,南方的夏秋之交,三伏天气,便是“双抢”,抢着收进早稻,也抢着插下晚稻,抢收抢种。果林场主业是种植果树与林木,但也栽种水稻,在江边,有一片淤泥地,便是果林场的水稻田,虽然数量不多,但一到“双抢”的时候,果林场的员工和监督劳动改造的下放干部,也是不分白日黑夜在淤泥田里劳作。蔡其矫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重活,在淤泥田,别说是挥镰割稻,挥臂脱粒,弯腰插栽,就是要站穩也是不容易的,往往是一脚下去,不知道有多深,且赤脚下的瓦砾与枯枝,稍不留意,便在你的脚上划开了一道口子,还有,蚂蟥也来了,闻到人的香味与血的腥气,没有鼻子与眼睛的那种软体动物,便会悄悄地游到你的身边,贴在你的肉上,不动声色然而却是大口大口地吸着你的鲜血,蔡其矫说,有一回,从他的一条腿上便掳下十几条吸得饱饱的大蚂蟥。到了午间,毒辣的太阳高悬中天,水田淤泥上的那一层水像是煮开了,滚烫难挨,蔡其矫艰难地伸直了自己的腰,望着那怎么也下不了山的太阳,真想有个后羿在此刻出现,天地一片漆黑,那多好啊。只有此时,蔡其矫才似乎理解了,历代的诗歌中,为何不去歌颂太阳而去赞美月亮?

也有让蔡其矫感到愉快一些的劳动,那就是上山砍柴,或是进城拉粮食。先说进城拉粮食,穿着鞋子,拉着板车,在干硬的沙土路上行车,蔡其矫觉得,那简直就是一种享受,五十几岁的蔡其矫,拉个二三百斤的大米,行走起来,健步如飞,一路飞扬的尘土,都觉得可爱了,甚至觉得有一种香味,满头满脸都是尘土的蔡其矫回到坂尾,犹如凯旋的士兵,抖了抖身上的尘土,那是一身的清爽!上山砍柴,不仅可以穿衣穿鞋,甚至有了一些诗意。永安有座名山,叫并榈山亦称桃源山,明时邓茂七举行农民起义,攻打南平失败后,其侄邓伯孙带部后退居此山,安营扎寨,如今寨门与古井依存;徐霞客也曾来此游历,称此山上的一线天,为天下之最。并榈山山林茂密,且有不少南国名贵树种,因而,“文化大革命”也绝对不会忘记革这座山的命,该砸的砸了,该烧的也烧了,山民可以任意进山砍伐,绝无人过问。蔡其矫有几次上到这座山上砍柴,砍下的树木,也不用从高山上背下,集中到路口书有“桃源洞口”的百丈崖顶,然后,一一从崖顶向崖下推去,那在百丈高处飘落的树木,那崖底传来轰然的回响,极是壮观。蔡其矫和他的同伴们便挟着柴刀,轻松下山,待到山脚,招来手扶拖拉机,装上木柴,突突突绝尘而去。山里多云多雨,上山或下山砍柴的蔡其矫们,若是遇上风雨,便在百丈崖底歇息,任风雨多猛多急,百丈崖下的蔡其矫们点雨不着滴水不沾,一任风雨飘摇,自在如神仙。

后来的蔡其矫说,在永安的头两三年间,是他生命中的黑色隧道,一生中最绝望的时候,觉得他的余生将在此度过,不可能再回到城里,只能是永远的山民了,心情悲观至极灰暗至极!

但蔡其矫还是顽强地在心底寻找希望:

这晚上多么凄凉——

要是没有火车站就在对岸

轰鸣中到达一列货车

那车头喷出一道道白烟

在乌云笼罩下翻滚飞扬;

要是没有上滩的船

正在深岸底下经过

那竹篙碰击礁石的尖锐音响

使铁般的暗夜起了震动;

要是没有工厂的灯光

参差出现在迷茫的远方

它跳荡在黑暗包围中

给无眠的人以飘忽的希望。

《冬夜》

红色脚踏车

蔡其矫于1972年底在永安被宣布解放。

这一转机对蔡其矫来说非同小可,觉得一身轻松,行走自如,站在红砖瓦屋前,抬头望望远山,真是青翠耀眼,低头看看燕江,更是碧水芳洲。这样一种心情,好久不曾有过,这样一种心情,持续了好一阵子,接着,蔡其矫的工资袋,一夜之间鼓起来了,停发几年的工资,统统补给了他,加起来,5000多块钱呀,这在七十年代初是一个天文数字!蔡其矫在一夜之间成了一个富翁。蔡其矫虽然是见过也用过大钱的人,但他个人从不积蓄,几年来工资的扣发,等于为蔡其矫做了积蓄,现在一下子面对这么多钱,开始真的不知道怎么办。那时有不少的老干部,在补发工资之后,首先是感谢党,将那笔补发的工资又如数上缴了党费,可蔡其矫自从1964年被判入狱之后,便没有了党籍,扣发的工资也就不可能作为党费了。那么,蔡其矫首先就是扔掉那8分钱一包的经济香烟,他要买好香烟,请请同屋的难友,还要请请那些个知青,外地的知青和本地的知青,他们经常来看他,来谈论诗歌,那时,他们也是饥渴,知识的饥渴和生活的饥渴,蔡其矫只能在口头上给一些关怀和安慰,现在有钱了,得把他们请来,这一请,便来了一屋子的年轻人。蔡其矫亲自到永安城里去采购,猪肉是买不到的,那要肉票,他便买了一大堆的罐头和面条,回到屋里,又亲自下厨,锅太小,便用脸盆,但就在这时,蔡其矫的思维出现了一个惯性的盲区,将脸盆端起的蔡其矫,竟顺势就将面条倒进了阴沟,就像泼去一盆用过的脏水,当蔡其矫将空空的脸盆端进屋里,请年轻的朋友吃面条时,连他自己也傻眼了,脸盆空空如也,阴沟正冒着热气,顿时,屋子里爆发出一阵轰然的笑声,那笑声,险些就将小平房的屋顶掀掉!

恰在这时,蔡其矫的老三儿子蔡三强来到永安探望他的父亲。“文革”中,蔡其矫的一家散落四方,大儿子蔡阿端在兰州,二儿子蔡汉城在武汉,三儿子蔡三强上山下乡插队到了山西右玉,女儿蔡军在延安,妻子徐竞辞下放到湖北咸阳的五七干校。儿子从下乡的地方回到北京,再到湖北探望母亲,之后,从湖北乘车乘船,一路寻问,到了永安。蔡其矫见到儿子,自是高兴,走时,将他补发的工资,全部给了儿子,让他带回北京,以作家用。蔡三强在遥远的永安山区,感受到了父亲的温暖,蔡其矫将钱全部换成十元的大票,但还是很厚,儿子虽然已经成人但为防万一,蔡其矫亲手缝制了一个布袋,将钱放在布袋里,再将布袋缝到内衣上,儿子蔡三强就这样将父亲的爱、将父亲对家庭的责任,带回了北京。蔡其矫说,“文革”之后,他北京的家最先添置的电冰箱和电视机,都是用了这笔钱。

改正后的蔡其矫,虽然没有进城调回福州,但他的处境与之前可不一样,尤其是他的心境。虽然仍在原地,但身份已经改变,成了下放干部,那时,虽然下放干部也是接受劳动改造,但自由度要大,比如年龄大的可以得到些许的照顾,说话不一定要低声细语,冷眼也会少一些。改正后的蔡其矫,“工作”随之也有了变动,他不必下农田干农活,也不必挑粪桶上山,场领导看他有一定的社交能力,便调他到伙房,进城采购和管理食堂,蔡其矫很乐意干这种活,天天不辞辛苦进城采购,自己拉板车,拉大米,组织人员上山砍柴,在尽可能的情况下,改善职工们的生活,这活虽然也让蔡其矫每天一身汗,但心情与感受和以前大不一样,可以高声说话,可以爽朗大笑,见到侵害国家与集体利益的事情,不必像以前忍在心头,可以疾恶如仇了!一次,有个蔬菜小队长的老婆,跑到食堂抱走一捆木柴,恰好被蔡其矫碰上,蔡其矫早就知道,此人爱占公家的便宜,便厉声叫她放下,但她根本不听,仗着老公的势力,不把蔡其矫放在眼里,蔡其矫也不肯放过,一路紧追不舍,喊叫声将那小队长惊动,见是蔡其矫追赶他的老婆,从屋里冲了上来,不由分说,当胸揪住蔡其矫的衣领,正欲动作,他哪里知道,蔡其矫此刻的愤怒和力量?小队长的拳头还未举起,蔡其矫如铁锤般的大拳,已经结结实实落在了小队长的头上,顿时,眼冒金星,额头上顿时便长出一个大包。蔡其矫虽然年过五十,但他的体质好,尤其是有近十年的劳动改造,锻炼得手劲可大,一拳下去真能砸出一个坑!蔬菜小队体形瘦小,哪里是蔡其矫的对手,一拳便被打懵,灰溜溜地逃进了屋里。这时,场院里的职工和下放干部已经站了一院子,平时此公人缘就不好,这回又是偷公家的财物被逮住,更是理亏,所以,见到蔡其矫拳打小队长,竟未有上去劝架者,一个个开心地大笑。而这一记重拳,简直是出了蔡其矫自到永安以来的恶气,回到屋里,真是扬眉吐气,同屋的陈中夸他这一拳打得好,朱老先生则是竖起大拇指,夸道:“老蔡啊,这真是你最好的一首诗啊!”

蔡其矫自从当上了果林场的“供给官”后,真是爱上了这门工作,抽空请了个假,回了一趟福州,将寄放在魏椿家的那辆脚踏车托运到了永安。这是一辆英国产的力士牌脚踏车,1951年,蔡其矫作为共和国的情报官到香港建立站点时购下的,那时,蔡其矫得到父亲一笔资助款项,见这脚踏车漂亮,而国内购车又很困难,于是,一次性就买下了10辆,打算着回到北京分送给他的蔡氏兄弟姐妹们。别以为托运进口这10辆脚踏车有什么困难,蔡其矫在香港付过款,给了一个地址,签下名,待他回到北京,10辆脚踏车已经送到他的家门口。蔡其矫说,谁都爱这种款的脚踏车,三角架是红色的,钢材好,车身轻便,跑起来飞快,当时蔡其矫只留下一辆,二十几年来一直跟随着他,从北京到湖北到福州再到永安,當蔡其矫骑着他的红色“坐骑”出现在永安的街头时,不亚于今天的永安街头驶出了一辆红色的“宝马”跑车,惊动一时。一些平时与蔡其矫有交往的年轻人,为他的朋友有这样的一辆脚踏车感到自豪,过去他们找蔡其矫玩,还得打听他的行踪,现在好了,只要那辆红色的“力士”在永安的街头出现,年轻的朋友们便知道,蔡其矫老师来了,找他玩去,不会骑车的去学骑车,会骑车的去过过瘾,要是蔡老师没有时间,摸摸那车,和骑着车的蔡其矫走上一段,也是很风光的事情。蔡其矫就用他的这辆脚踏车,为果林场采购,再将采购之物架在他的车上,从燕江沿岸的沙土路上,一路扬尘,飞驰而去。

自从蔡其矫拳打蔬菜小队长之后,消息很快从果林场传出,知青们闻讯,无不拍手称快,尤其是熟悉蔡其矫的知青,觉得特别的开心,特别的长脸。那次,当蔡其矫的红色脚踏车在永安城里刚一停下,便有知青上来询问,之后,传来传去,快到午间的时候,竟来了一大帮相识与不相识的知青,蔡其矫俨然成了他们中的一位英雄,那天,还有人提议,应该找个地方好好庆贺一下,而选中的地点叫紫云洞,一处离市区几十里地的风景点。蔡其矫是一个热爱大自然的人,只要没有去过的地方,都有相当的兴趣,尤其是前些年,没有行动的自由,山水只能在想象之中,现在面对这些年轻人的提议,蔡其矫第一个响应,于是,在一个冬日的星期天,蔡其矫和结伴的8个知青,兴冲冲地上路了。他们是喜爱写诗的林茂春、喜欢画画的吴启华、打架打出了名的张约翰、文学女青年林淑伟以及知青点的上海知青吴克芬、福州知青卢玲玲等,几个人一大早坐了公交汽车来到山下,然后便一路登攀。

这次出游,留给诗人的印象并不是很好,蔡其矫后来在给一位友人写信说:“紫云洞徒有其名,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上去了,虽然写了一首《紫云洞之歌》,却不太爱那个地方……山顶无树,光秃秃的。山半有树,但无水,风光单调……”蔡其矫说的那首诗,是因为他们上山前曾经有约,每人必须写一首诗,然后结集成册,这事后来由林茂春落实,油印出版了他们出游的诗集《青山颂》。但这次上山,蔡其矫却是得到另一个收获,在山下一座单独的小房子里,探望了他的老朋友、话剧《龙江颂》作者、省文化厅戏研所的陈贻亮。陈贻亮当时携带他的妻子和女儿在此安家落户,接受劳动改造,见到蔡其矫分外高兴,他的女儿陈容容刚刚初中毕业,也随父母来到山里,蔡其矫见到的陈容容,穿着红色的衣裳,远远地望着父亲的朋友,眼神里充满着忧郁。那天离开时,陈贻亮将蔡其矫送到村前的一座小桥边,指着一棵老梅树说,老蔡,春暖花开时,请你再来。蔡其矫回到果林场,经常想起他们一家三口居住地的情景,老梅树与忧郁的眼神,那么僻远的深山,人迹罕至,多么孤独和凄凉?于是,在一个深夜,蔡其矫出于对友人的同情与思念,写下了《深山雪里梅》:

纵被委弃也全不让,

依然开在百花头上。

管它飘零身世,

一副淡漠心肠,

临溪照影,

飘落飞空,

风自狂暴反添态,

寒冷入冻更助香。

最可怜,

尤在断桥烟雨中,

岁末日暮,

寂寞谁与共;

但见云黯淡,

月朦胧,

流水声呜咽,

知它受了多少凄凉?!

这首诗后来在友人中传开,有人提出质疑,说蔡其矫你平时那么乐观,怎么会写出这等凄凉的诗?蔡其矫也试着改过,并将改过的诗稿再寄给陈贻亮,陈贻亮回信说,还是原先的好,蔡其矫这才又恢复了诗的原貌。其实,这首诗是写给陈贻亮一家的,何尝又不是自身的写照?表面上乐观的蔡其矫,面对那个时代的现实,居于山中的内心,孤独而凄凉。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蔡其矫不喝酒,能够为蔡其矫排忧的,只有诗,于是,他又开始写诗,表示他自己的立场和对社会不公的批判,诗是不能发表的,就将它誊清在本子上:

当人猛增

而猪陡减

你满脸红光

下巴叠成三层,

想捞些油水的

都向你罗拜。

即使是混毛的

浅膘的

灰色的

提着一块走过街上

也引来无数羡慕;

就在这

缺乏上面

私心上面

短视上面

建造你渺小狂妄的权威。

《屠夫》

蔡其矫说,那个年代,物质特别的贫乏,想要买到一块好一点的肉,不仅要有肉票,还得去讨好屠夫,而屠夫,就成了人们巴结与崇拜的对象,成了小城最有权威的人物,这首诗就是针对这种现象而发的。

山水之间

蔡其矫到永安后的第三年,故乡的诗人曾阅和他取得了联系,彼此都很高兴。1973年底,曾阅打算到永安去探望他,并在那儿过新年,蔡其矫回信说,你来吧,我欢迎,你决定在我这里过个新年吧!没有什么新鲜东西请你,罐头总是有的。为了让曾阅下了火车能顺利找到他,蔡其矫交代得很具体,并且画了一张地图寄去。曾阅按图索骥,果然顺利地找到了蔡其矫的住处,只是人不在,房间的门却是开着的,曾阅走进屋内,第一眼看到的是蔡其矫写的毛笔书法,八开大小的纸张,每页有二三十个字,一笔一画,非常认真,毫不含糊,字体清新挺秀,蔡其矫将一页一页的字装订成册,随意地放在床头的皮箱上。

曾阅就在屋里等着蔡其矫归来,见了面,非常高兴,晚上,也就住在这个屋里,曾阅给他们讲晋江“文化大革命”的故事,很晚才入睡,第二天一早,大雾开后,蔡其矫陪了客人前往桃源洞游玩。这时,林彪事件早过,对下放干部的管教放松了很多,有的地方下放干部基本不参加劳动了,果林场在蔡其矫的带动下,下放干部的负担也轻松了,行动比较自由,他们上到桃源山,路上,蔡其矫指着路边砍柴的人、割草的人对曾阅说,我也曾在这里砍柴、割草,口渴,肚子饿,就躺在山坡上闭目养神。第三天,他们上了百丈崖,临走时,果林场的造反派来盘问,蔡其矫理也不理,领着曾阅走了,自管进山。就在快要接近百丈崖的地方,过溪的石桥被红卫兵破四旧时砸断了,为了到达目的地,他们只得绕过一座大山,又在山上过了一夜,曾阅自是满足了。在他住在永安的那几天,蔡其矫进城采购,他就在那间小平房里,看蔡其矫装订成册的诗,其中就有后来出版的《双虹》。蔡其矫对待自己未发表和出版的诗如同爱子,总是打扮得清秀漂亮,他用人民美术出版社500格的稿紙抄正,装订成册,并且加有自己题写的封面。曾阅说,他同时还读到过蔡其矫作为自我训练用的现代诗翻译唐诗的“秘本”,每首诗,都有两种诗体的对照,“本子很精致,纸质也好,文字写得很秀气。”

其实,1973年底的蔡其矫,又在开始大量地写诗了。他写自然景观,写永安的山水,《桐花》《候鸟》《落日》《乌桕树》《地下瀑布》等等,都是他平日所见,平日所思,虽然那时还处于文化荒芜的年代,但蔡其矫在除却了政治帽子之后,精神显得相当放松,常常沉湎和流连于山水之间。一次,他还随知青们做了一次木排的漂流历险,那圆木做成的木排,那激流,那险滩,50多岁的蔡其矫,像一个顽童坐在木排上,感受人与大自然搏斗的欢乐。在晚霞中,木排停靠在巨大的悬崖下,蔡其矫和年轻人一道,跳下木排,架灶晚炊;当夜雨袭来的时候,他们就拾来竹枝草叶,搭起避风遮雨的草棚;草棚昏黄的灯光下,蔡其矫和年轻的朋友憧憬着未来……长诗《木排上》,蔡其矫描述滩头风浪,描述领袖船长,描述他们的欢乐也描述他们的迷惘,尽管蔡其矫在诗的最后说:“我也唱这风雨的歌,跟你们走未来的路。”但实际上,在当时,未来的路犹如迷茫的江雾,看不清前方。

处于那个特殊年代,蔡其矫的山水诗,已经不仅仅是清秀与隽永了,它有不解的迷惑,有沉重的叹息:

啊!石头如果有语言,我求你

告诉我 这最悲惨的历史,

古老的洞穴呀 给我指出

那扇通往真实的门!

人对我说,那巨大的石棺

原是王妃的灵柩 因为生前贪心太大

为人神所共怒 死后被劈成两截

遗弃在这深渊。

玉华洞呀,告诉我

那传说中的王

是不是为无上权威弄得昏聩

相信自己的金口能创造一切

醉心于无声的秩序

使歌喉冻结 笔端凝止?

告诉我一切被掩盖的事实:

那个孔雀炫丽的妃子

为什么要剽窃玫瑰

每天变换服饰 向一切使节送媚而对臣民白眼?

覆盖悲哀的沟壑呀

把你最深的痛苦告诉我

因为你是正直的,你不避权势

烟熏火燎的岩石呀!

这是蔡其矫《玉华洞》的节选,长诗作于1975年。那次,他与他的外甥危长胜等4人,步行从永安前往邻县将乐的玉华洞游玩,山区冬日的天气很冷,而一路又都在议论“红都女皇”的事情,心灵的寒冷更甚。那时,玉华洞还不是很有名气,游人稀少,蔡其矫等人请了当地的农民来当导游,他们打着火把,冒着寒冷的湿气进入洞穴。蔡其矫的思绪随着昏黄的火光在漆黑的洞穴中游动,那个传说中的石棺与王妃,一下子点燃了他的灵感,在漆黑的洞穴中走呀走,传说和现实反复交叠出现,不知道走了多久,当他回到地面的时候,他为洞穴的神秘而震撼,也为自己大胆的联想而震惊,真是少有的激情,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回到永安,于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玉华洞》出现了。他对玉华洞的自然景观进行描写,石的渔网、石的袈裟、琥珀的天空、僵化的瀑布、凝止的雪崩、冰冻的湖、干枯的船等等,但诗人的笔触没有停留在自然景观上,他在自然景观的描写上,处处有着隐喻和暗示,这种隐喻和暗示,有历史也有现实,也就是在自然之上有着超自然的力量。但是,诗人又没有将超自然的观念直接诉诸世人,始终站在山水之中,不愿破坏他的诗情,清醒地坚持着诗的本质,坚持着山水诗的立场,构成了极大的象征意义。洪子城、刘登翰在他们的《中国当代新诗史》说:“长诗《玉华洞》借自然景物的慨叹,从洞中那不闪射的阳光,不发出雷声的闪电,僵化的瀑布和死寂的山峦,延伸为对社会历史的思索。作者把握的是自然对于历史和现实的暗示。他清醒的认识,使他概括地表达了那个时代的不幸和一代人的忧思。”

如今,长诗《玉华洞》成了玉华洞导游的解说词,雕刻在岩壁上,可是,游客们却问:他们为什么没有看到诗中的情景?没有诗人的联想与感受?

以历史的眼光审视,1975、1976年的中国大地,处于暗流涌动之中,经过整顿之后的中国,开始裂开冰冻的大地,新的生命和新的思潮便在暗流涌动中产生,而诗歌则是这种新生命与新思潮的先声。蔡其矫当时虽然囚于偏僻的山隅,处于边缘地带,但他的生命无论在何处,都与大众的情绪和感情息息相通。同时,在1973年至1975年之间,他因父亲蔡钟泗去世等原因,曾先后几次回到北京,多次和从新疆回到北京的艾青见面,也和后来在中国社会生活中产生巨大影响的“今天派”诗人们见面,他感受到了那种暗流的奔涌,感受到暗流中新的生命与思潮的孕育与诞生,而当这一切和他的人生经验与民间情节撞击在一起的时候,蔡其矫的诗情如潮,大量的诗作喷涌而出,不仅数量多,而且犀利和深刻,甚至可能是后来思想解放运动的先声:

我祈求炎夏有风,冬日少雨;

我祈求花开有红有紫;

我祈求爱情不受讥笑

跌倒有人扶持

我祈求同情心

当人悲伤——

至少给予安慰

而不是冷眼竖眉;

我祈求知识有如泉源

每一天都涌流不息

而不是这也禁止,那也禁止;我祈求歌声发自各人胸中

没有谁要制造模式

为所有的音调规定高低;

我祈求

总有一天,再没有人

像我作这样的祈求!

《祈求》

是的,诗人的祈求果真实现了,现在没有任何人为此而祈求,但在当时,在那个噤若寒蝉文化專制的年代,一切都被禁止,一切都成罪恶,爱情、自由、同情心、知识、歌声以至大自然的花红柳绿春风秋雨等等,都必须以祈求来实现。祈求,本来意味着有所奢望,但诗中所祈求的却是那么的普普通通,为了花开花落平常之事的祈求,反衬的是社会的反常和荒谬。实际上,诗人是以祈求之声,对那个社会与年代进行控诉和抗争。蔡其矫在1975年就触及这一看似普通实则极为敏感和深刻的问题,能说不是思想解放运动的先声?

《祈求》后来成了蔡其矫与诗坛相隔二十余年后发表的第一首诗,也是粉碎“四人帮”之后诗人发表的第一首。1979年,蔡其矫在广州参加一个文学活动,《作品》编辑部向诗人约稿,那时,蔡其矫身上未发表的诗以百计,但蔡其矫选择了《祈求》,从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出,它与思想解放运动的关系。所谓思想解放,也就是拨乱反正,将“四人帮”颠倒了是非、观念及其一切再颠倒过来,回到正常的位置上,《祈求》正是呼唤正常生活与感情的复归。这首诗在当年完成后,很快就被传抄出去了,先是在永安的青年中,后来在福建的青年中广为流传,正式发表后,在中国的青年中,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蔡其矫在将《祈求》收到他的诗集《生活的歌》时,曾说:“在那个年代,一切都不正常,为此我写《祈求》。”洪子城则说:“这首诗,有着强烈的政治意识和社会感,其出发点,则是一种渴望人的心灵自由、个性得到解放、发展的人道主义。”蔡其矫说的是对不正常现象的“批判”,而洪子城说的是对正常现象的追求,这个大的主题,实际上不仅是体现在这首诗中,而是体现在蔡其矫写诗与为人的全过程,他对物质生活的看轻与对精神生活的看重,他对世俗约束的看轻而对爱情追求的看重,他对高位与官职的看轻与对底层与平民生活的看重,他对销蚀个性的虚以周旋的看轻而对挥洒个性自由做人的看重等等,都是基于“心灵自由”“个性解放”“人道主义”。我甚至想,如果蔡其矫百年之后允许有墓志铭的话,他的墓志铭应该刻上《祈求》。

《也许》与《思念》

1973年的夏天,有了相对自由的蔡其矫,回了一趟故乡晋江园坂,之后,到了厦门,探望鼓浪屿上的一位朋友黄碧沛,这是蔡其矫自“文革”前1964年阔别厦门之后第一次回到鼓浪屿。鼓浪屿,与它的名字一样,这里的一切是多么的浪漫又是多么的亲切,那曲巷那宁静,都是鼓浪屿特有的风情,还有那乡音,柔柔的乡音,尤其是从女子口中发出的乡音,令蔡其矫陶醉。夜晚来临,蔡其矫就住在黄碧沛的家中,隔壁是黄家小女闽南话的低音细语,蔡其矫听着,如欣赏世间最美妙的音乐:

啊!家乡的声音,是最亲切的声音,

家乡少女的絮语,是最动人的美声。

这首15行的《声音》,诗人情动于衷,就写于黄碧沛的家中。就在这里,蔡其矫第一次听到了舒婷的名字,不过那时她不叫舒婷而叫龚佩瑜,一个从上杭县插队回到鼓浪屿的知青,一个工厂的临时工,写得一手好文章,一手好诗,据说,她的诗在下乡的时候,就在知青中间传抄。蔡其矫一听,大为吃惊,大感兴趣,说,年轻人正是写诗的季节,现在到处一片文化沙漠,有人写诗,是生活的希望。当时,蔡其矫就希望读到那些传抄的诗,但朋友的手上一时没有,就这样,蔡其矫得到一个印象,回到了永安。

在蔡其矫的生活中,可以无酒,可以无烟,甚至可以无食,但是,不可以无诗无女人。无论环境多么恶劣,生活多么艰苦,只要有了女人,生活便会变得欢乐,变得生意炯然,青春便会重现,生命便有了意义。显然,这里有世俗的成分,但它更多的意味是超世俗的,常常由外在的形体上升到精神之美。

在永安,最先进入蔡其矫视野的女性,当为坂尾村庄尽头的女知青,包括男知青在内,他们从很远的地方来,上海、浙江、福州、三明,他们来到这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知青们的年龄都很小,也很瘦弱,瘦小到站在山坡上,风吹来,像是一片飘动的绿叶。坂尾没有专门为外地知青盖房子,他们就分散在各家居住,天天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但是,知青们却不喜欢这种分散的居住,他们很羡慕果林场,有瓦房,有电灯,有明亮一些的玻璃窗,几个人住一间,晚上可以说很久的话,于是,村里的知青们随着社员出工劳动的路上,总是在远处观望那三排红色的小平房,有时,路过这里,就悄悄地探探头,先是男知青,继而是女知青。蔡其矫的那间平房,就在路的边上,而他的床位又是靠在窗前,于是,蔡其矫就对探头的知青们微笑,蔡其矫的这种笑太有感染力了,就是苦难,也遮盖不住他的魅力,他的笑让知青们都记住了,尤其是女知青。

于是,知青们开始打听,那个一头卷发的人、那个笑得很有魅力的人是谁?那个第二排平房第一间靠近窗口的人是谁?往往是男知青在打探,女知青在旁听,很快,蔡其矫的形象便在知青中间编织开了:有问题的诗人、有海外关系的华侨、乱搞男女关系的男人……于是,有人还没有靠近就开始远离,但也有人在悄悄地关注。

卢玲玲,就是其中的一个。

再过路边小平房时,有的知青便将头侧到了别处,有的人不再停留,而卢玲玲却放慢了脚步,同伴们先走,她就落到后头,落在后头的卢玲玲,如果见到蔡其矫,便会笑一笑,如果蔡其矫不在窗前,她会停下脚步,好奇地向屋内张望,往往在蔡其矫的竹床上或铁箱上,卢玲玲可以看到主人留下的毛笔字或诗稿之类的东西,有一次竟试探着去看,而有一次,蔡其矫正在屋内,停下脚步的卢玲玲,被蔡其矫叫住了,她也便勇敢地走进了小平房,他们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蔡其矫让座位,卢玲玲也真就坐下了,蔡其矫问她的名字问她从哪里来?卢玲玲就告诉蔡其矫,她和他一样,来自福州,只是你是干部我是学生,蔡其矫就说,这样他们也称得上是同乡了,不过,蔡其矫说,他可不会讲福州话,尽管他在福州生活了十几年,卢玲玲就问,你听得懂么,蔡其矫摇头,连听也听不懂,卢玲玲听到后笑了,说,其实,福州话是不好听的,以后呀,我有了孩子,不让他说福州话,一时,蔡其矫哈哈大笑,卢玲玲才感到自己的失言。

此后,他们便有了交往,而真的成为朋友则是在蔡其矫平反改正之后。有了行动自由的蔡其矫,有时会约上卢玲玲,坐在红色脚踏车的后面,跑遍永安山城,从北塔到南塔,从桃源洞到燕江畔,玩得很开心,说得就更多,熟悉之后,蔡其矫便从这位白白静静的女孩身上,感受到一种孤寂与隐痛。卢玲玲说,其实,她只上过高中一年级,可她上的中学是一流的中学,福州一中,她的愿望是上大学,当诗人,可是现在,使她的理想变成了泡影,她是多么希望上大学啊,卢玲玲问蔡其矫,你是不是上过大学?蔡其矫告诉了她自己的经历,卢玲玲将自己与蔡其矫做了比较,她发现,那时你们是为理想而战斗,而现在,他们已没有理想,难道当一辈子的农民就是理想?卢玲玲在茫然中流出了眼泪,蔡其矫就在这一刻,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与处境,立即同情起了眼前这位白静的姑娘,他鼓励她可以自学,他答应给她找书,卢玲玲就说,她曾经看到他的床上有本《红楼梦》,能不能借给她看?蔡其矫一笑,当然可以喽,卢玲玲这才笑了,跳下蔡其矫红色脚踏车,得到书后的卢玲玲,一溜烟似的跑回了村里的知青点。

就这样,相同的爱好,相怜的命运,将他们连到了一起,但是周围的眼睛,又让他们的相连变得十分的谨慎戒备,不敢大声地讲话,也不敢大声地笑,小心翼翼地望着对方,好像有什么东西横在他们的中间,但是,当卢玲玲一走,蔡其矫又像有好多的话要说,他会在梦中想念着她,有一回,竟然喊出了她的名字,同屋的朱维干老教授第二天就问他,昨晚是不是做梦了?你梦中呼喊的那个名字,是不是村里的那个女知青?蔡其矫只得如实相告,可是走到一起,总又似乎无言。朱老先生就开起了蔡其矫的玩笑,你是不是爱上她了?蔡其矫在心里回答:“也许。”

在生活的艰险道路上

我们有如太空中两颗星

沿着各自的轨迹运行

却也迎面相逢几回,无言握别几回。

没有人知道我们今后的命运如何

没有人知道我们是否会互相发现

时间的积雪,并没有冻坏

新生命的嫩芽,

绿色的梦,在每一个生冷的地方

都唤起青春。

在我們脚下,也许藏有长流的泉水,

在我们心中,也许点亮不朽的灯,

众树都未曾感到

众鸟也茫无所知。

在生活中,我永远和你隔离,

在灵魂里,我时时喊着你的名字。

蔡其矫在一次默默的对语中,将这首命名为《也许》的诗,题写在卢玲玲的笔记本上。当她读到最后两行的时候,已是泪流满脸了。卢玲玲说,她也一样,她总是梦见他,可梦中与现实一样,她无法靠近他,他们总是隔得很远很远,难道,不可以走近一点吗?

蔡其矫不能回答她,他知道,需要保护她,如果她真有一点什么,就永远也别指望回城,永远也别指望“上调”了。也就在不久后的一个早晨,卢玲玲等在了蔡其矫的窗前,她小声地告诉他,她要走了,她被允许回城,蔡其矫好高兴,可卢玲玲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这天上午,天阴低沉,蔡其矫请了假,陪卢玲玲进城,坐在蔡其矫红色脚踏车的后面,依然默默无语,待他们沿江从北到南,走出了那一长段的土路后,城南的砖塔遥遥可见,卢玲玲说,蔡老师,上南塔吧!

蔡其矫答应了卢玲玲的要求,他将红色脚踏车骑到了山脚下,若是以前,也就在山脚下坐坐,可这回她坚持上到塔下,蔡其矫有些畏难,没有路,古塔就在一大片的茅草丛中!前几年破四旧,建于明朝的古塔作为永安的四旧之首,险些被工兵炸毁,但保下来的古塔,便被封闭起来,游人不能接近,时间一久,茅草丛生,堵塞了进塔的道路。眼前的卢玲玲却用哀怜的眼神看着他,蔡其矫只得在路边的杂货店买了一把砍刀,一路走去,一路用砍刀现劈出一条路,让卢玲玲通过。

就这样,他们到了塔下,已是中午,远处飘来蒙蒙细雨,周围没有一个人影,他们的到来,惊飞了一些乌鸦,有条很长的花蛇也悄悄地从他们身边游走,要在平时,卢玲玲准会失魂落魄,惊叫不已,而此时,她似乎比蔡其矫还要镇静,她只是让了一下,一把抱住了蔡其矫,顺势在塔门前的台阶上坐下。

没有风,没有光,塔下没有雨滴,他们也没有说话,这种与女友在一起没有话说的情景,对蔡其矫而言也是少有的,也许,不是没有话说,而是要说的太多,彼此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彼此都不知道该不该说一些什么,就这样坐了很久,两个有些凉意的身体,才在突然之间抱在了一起,卢玲玲说,蔡老师,我们交往了这么久,现在要走了,你吻我吧,你怎么样都可以……但这一回,蔡其矫只是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在他们将要下山的时候,卢玲玲拿出了她随身带来的笔记本,蔡其矫再次题写了一首诗:

我对你的思念充满春意

前面是

波纹鲜明的流水

背后

展开一片绿色的原野

寂静的云影下面

你的微笑有如鸟群翩飞。

我对你的思念从不静止

有如月之升起

掠过一层层的树枝——

你从我的心灵走出

沿着一层层的记忆

以焕发的容光照亮周围。

我对你的思念重返真实

在有塔的山上

细雨蒙蒙中的缄默

为倾身而永久等待

既无言

也未曾示意。

这两首题于那普普通通笔记本上的诗,五年之后,在青年男女中广为传诵,不知那时的卢玲玲是不是知道那就是当时蔡其矫题写在她笔记本上的诗句?

同情的泪

林翠英,蔡其矫在永安生活中的另一女知青,只不过,她不是外地来插队的知青,而是本地人,她和永安一批热爱文学与诗歌的年轻人一道,结识了蔡其矫。林翠英留给蔡其矫的印象是活泼可爱,没有拘谨,与卢玲玲那种欲说还休完全两回事,说话叽叽喳喳,快人快语,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顽皮时会像个男孩,登山也好上树也好,总是冲在前头,不甘落后。在坂尾果林场通往城关的路上,有一大片峭壁悬崖,每次路过这儿,蔡其矫都要抬头向崖上望望,花开花落,枯叶飘零,又是一年的时光!那一次(1975年),暮春4月,林翠英来到小平房看望蔡其矫,落霞将至,欲回城关,蔡其矫执意相送,当他们走到峭壁之下,蔡其矫又抬头望望,这一望,便为悬崖上的美景而惊叫,晚霞中,一大丛一大丛的百合花,盛开在悬崖上,百合是雪白的,晚霞是血红的,悬崖是深褐的,树丛是淡绿的,还有飞泉与青苔,组合起来,犹如一幅油画!蔡其矫的惊艳引起林翠英的好奇,不等蔡其矫反应过来,林翠英已从一小径向悬崖登去,蔡其矫在峭壁下望着那个在晚霞中飞快跃动的身影,很快,林翠英采下一大抱百合花,正在山崖向他招手,蔡其矫便在山下应着,忽然,半山腰上,林翠英身子一晃,满抱的百合花瓣碎落空中,蔡其矫一声惊呼,林翠英却笑着下了山崖,想把那花献给老师,可它不愿离开,蔡其矫说,对了,是它不愿意离开那危崖,因为,它的美艳便在那危崖之上。

这晚,蔡其矫在他的小平房昏黄的灯光下,写下了《悬崖上的百合花》:

暮春百花争妍的高潮季节

在飞泉和青苔的绝壁中间

开着一丛又一丛的百合花

当风吹动强悍的花茎

它幻化飞舞的雪

纷纷扬扬如在梦境

当雨扫过密集的花茎

它化作满海的浪

仿佛在热情中不得安宁

当金色的夕阳照射岩壁

它变为夏夜的繁星

沉默中诉说了多少深情

勇敢的人儿到崖顶摘下一朵

但在险路中花瓣破碎了

因为它不愿意离开那危崖上

林翠英真正进入蔡其矫的生活,是在看过她的那些下乡笔记之后,原来这个生性活泼的女孩子,内心却藏了那样多的烦闷与苦恼,在她的描绘,一个恶魔般的影子随时出现,她是多么想逃离他,可她一次又一次地在恶魔的控制与掌握之中,尽管恶魔有时在形式上似乎在保护着她,但这种保护本身就是阴谋或罪恶,她在内心蔑视这种保护,痛恨自己的无力与无奈。蔡其矫曾想知道这个恶魔式的人物是谁,但林翠英守口如瓶,也许,一旦知道,蔡其矫准会大打出手,就像痛打蔬菜小隊长,但果真如此,后果将不堪设想!于是,蔡其矫也就只能在纸上为她洒下同情的泪水:“只有在黑夜于人看不见时/为了洗净这心头的巨大痛苦/在枕上,向无边的黑暗/寂静中不断地滴落,滴落/晶莹的泪呀/滚烫的泪呀/如喷泉一样不息涌流的泪呀!”

在与林翠英进入私密性的交往后,他们不再在小平房相会,蔡其矫带着她外出,来到燕江江心洲中的一座小木屋,那是果林场的职工休息与放置工具的地方,只要不是上工的时间,没有人会去江心的木屋,那儿,江水从木屋边淌过,木屋的四周是茂密柑橘林,从木屋的窗口,可以看到落日和晚霞,这是他们神圣的天地。蔡其矫带上他刚完成的诗作,为女友朗诵,林翠英会感动得落泪,同时也会以独特的方式给以回报,林翠英的嗓门好,会唱好听的歌,每当这时,她便会放开胆子和她优美的嗓子,唱着《四季歌》《草原之夜》《梭罗河》等等,那些歌曲在当时都是被禁止的,有的还被冠以黄色歌曲,但林翠英在这小木屋里是自由的,一点也不畏惧,像是在用她动听的歌声,蔑视着当下的权威。这时,小木屋的相会,成了蔡其矫与林翠英的精神盛宴,他们的激情,一次一次地在夕阳与晚霞中宣泄和燃烧。到了1976年,蔡其矫的自由度越来越大,他在永安的时间就越来越少,当他在远离小木屋的日子里,常会情不自禁地怀念起那座山城,那间小木屋:

有冰冷的河湾过木屋

那热切的脸向我凝注。

有如盖的树笼罩河上

那风的手指拨我心弦。

你是我黄昏空中的晚霞

我向你唱夕阳的诗。

而你的歌却是繁星

闪烁在我灵魂的深处。

我的诗只是萧萧黄叶

以温热的梦嘲笑暴风雨。

你的歌却似花的沉默

用永久的芬芳蔑视权威。

《怀念山城》

与林翠英小木屋的相会,令蔡其矫陶醉,也给蔡其矫带来了青春的活力,林翠英总是带来欢乐,但有时,也有忧愁和愤怒,当林翠英讲到她下乡的知青点男女知青的争斗,为了一个进城的名额,为了一次最普通的招工,不惜相互拆台或背后告密,蔡其矫听了就不高兴好久,他总是希望青年们能共同努力,他不喜欢相互的争斗,那样相互都是一种伤害。有时,林翠英讲得更深一些,有的女知青为了进城为了招工,被大队被公社的权势者占有玷污的故事,蔡其矫在这里,就会追问,你那笔记本中的恶魔是不是就是这一类人?林翠英在涉及自己具体的事情时,总是回避,久久地沉默不语,任江水流过,任落霞飞去。

但是,在林翠英带来的另一个不幸的消息面前,蔡其矫再也不能保持沉默。林翠英告诉他的是陈容容悲惨的故事,故事的主人蔡其矫是认识的,她的父亲陈贻亮是他多年的朋友,他的女儿,就是那次进山游紫云洞时,站在远处的微笑,那个活脱脱的生命。林翠英说,在她的父母调回福州后,就留下陈容容 一个人,而这个知青点上的人又是百般刁难她。在中国,往往是这样的,当一件美好的东西大家都得不到它的时候,干脆就打碎它, 陈容容便成了被打碎的对象。长得漂亮的陈容容,尽管身处逆境,但心性高洁,谁也别想靠近她,别想占她的便宜,但也就得罪了一些人,一些人共同对付她的手段十分简单,那就是编造谎言,说她和谁谁好了,谁又亲眼看见过她与谁钻进了草堆中等等,这一次,陈容容回到福州,假期未完,这里便传开了,说她躲在福州城里堕胎,一位好心的知青写信告诉她,陈容容终于经受不了这个打击,冲上了迎面飞驰而来的火车……

蔡其矫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几天后,他专门赶回了福州,残酷的故事得到了证实:陈容容撞上飞驰的火车后,可怜的姑娘简直被撞成了肉饼,没有人能认出她的面目,报纸破例发了一则小消息,到处找不到女儿的陈贻亮和妻子这才匆匆赶到火葬场,生她育她的父亲和母亲,此时,也只能从那双鞋上认出他们的女儿……

太悲惨了!太悲惨了!蔡其矫几乎是面对苍天呼喊,他没有勇气去安慰他的朋友,他在他的诗中,呼唤着生命:

含着泪痕

飞般向火车猛冲

你去了,

……

生命飞向无底的深渊

让死亡做你的解放者。

……

你预期的目的似乎达到

疲于斗争的心得以休息

不再为苦恼燃烧

艰难的行程也告结束

躲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去做轻松的无尘的梦!

可是,你那鲜红的血滴

却刺穿生你育你父母的心,

同伴的心,战士的心,

塞住咽喉的哭泣,无遮的风雨

惨白的脸,悲伤的云

战栗的手啊,

这一切你都不再感到

可怜我们这些后死者

要长久背上你这个不幸的负担

直到进入坟墓……

蔡其矫这首《生命》诗,长达150行,他在赞美青春与生命的同时,也对生命有了反思:以前,蔡其矫曾将自杀视为勇敢者的行为,那种不惜抛掷宝贵的生命作一次强烈的抗争,胆怯的人是做不到的,但当陈容容冲着飞驰的火车迎面撞去,虽然是一种对现实强烈的反抗,但由于毁灭的是一位女性,青春年少的女孩,蔡其矫接受不了这种美的毁灭的现实,从此,他不再觉得自杀是一种最勇敢的反抗,他认为,这种反抗的代价太沉重,因而呼喊:“为了共同获得光明/生命不属于自己。”并且鼓励生者:

让我们把死者抛弃的生命拾取回来

放在记忆明亮的地方

永远鼓舞生的意志

宣揚生的欢欣

让后来者杜绝黑暗

面向光明。

《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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