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守德
在当代的军旅诗人中,周涛无疑是最具个性的一位。即使是不再属于其汪洋恣肆、口吐虹霓的年代,创作进入了某种难以逆转的沉寂期,在各种刊物上难再读到他的新作,但他曾经的诗歌、散文艺术成就,仍旧是像神一样不老的存在,在那里放射着耀眼的光芒。这位1946出生于山西,长期留居新疆至今的军旅诗人,今年虽然已经七十挂零,但其谈吐之睿智与不羁一如既往,给人印象仿佛当年青春依然,这也许正是一个优秀诗人的天赋个性与出色魅力所致。其人其诗都因人们喜之爱之,而不断地被读者所津津乐道。周涛在当代所耸峙而起的一座诗的峰峦,似乎仍然无人能够敢说超越。
众多的诗人和读者朋友,也许都会清晰地记得并深深地赞佩于周涛数量也许并不算太多,但却质量很高、影响甚大的作品,如诗集《神山》《野马群》《山岳山岳丛林丛林》《稀世之鸟》《游牧长城》《兀立荒原》《周涛十年编》等。他凭借这些无愧为名作的作品,不仅一举夺得国家与军队的各种大奖,而且竟也有了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气概,甚至也有些许傲立与睥睨中国诗坛的意思。军旅诗歌创作因为周涛的存在,而在新时期的整个诗歌创作中,收获、延续和享有了一份独特的荣耀与自豪。
人们曾把周涛划入“新边塞诗”一派,就其诗歌创作的题材与风格上讲,毫无疑问这是有道理的,当然他是其中当之无愧的杰出代表,其诗作似乎无人能出其右。为此,我们不免要对周涛现象产生的根由做一点追溯。父亲曾经是一名军人,想必这对于他的成长与选择可谓意义重大。军人身上与意识中所特有的光荣与梦想,作为一种强劲的血脉,对于周涛而言不仅仅是一種自然的流贯与传承,更在他的胸腔里奔腾着一种强烈的英雄激情,因此他曾梦想当一名驰骋四方的骑兵,挥舞着军刀上场勇猛无比也快意无比地奋勇杀敌。在那样一个崇尚英雄、赞美英雄的时代,可以说始终有这样一种英雄的激情在他的心中恣意地呼啸与疯长。而当这一切遭遇了神奇的西部,核聚变般的奇迹也就随之发生了。我们可以从他的《猛士》读到这种令人荡气回肠的抒发:
“世间需要这种奇伟的男儿/如同大地需要/拔地而起的群峰/否则,/便产生不了奔流入海的大江河/便没有甘愿跌得粉碎的大瀑布/和惊涛裂岸的大轰鸣/倘若大地仅仅满足于平坦/世界该是多么乏味呵/没有一个雷敢撞响天空的沉钟/也没有掀荡起浮尘的烈风/世界就会像/一个多雾而燥热夏天的早晨那样/弥漫起令人窒息的平庸/猛士呵,我们的军魂/不倒的大纛之下挺起七尺汉子的腰身/只要大展开你骄傲的旗帜/临危时就不惜力拔生命洪流的闸门/孔武、刚毅、狂放而又忠贞/在祖国面前/没有任何慷慨的言论/能比上一次慷慨的献身/我崇拜古往今来的猛士呵/当我热血沸腾时/就羞惭于自己仍是一介书生。”
更加直接表达他的心志的当数《我是个武器爱好者》这首诗:
“是的,我是个武器爱好者/我喜欢把微微带点弧度的马刀/从黑色镶边的鞘中抽出/仿佛从夜色中抽出一弯明月/手指轻弹铮铮作响的钢刃/一边用积雪的岩石磨薄它的嘴唇/一边想象着去啜饮仇敌的热血/我还喜欢在印有典雅民族图案的壁毯上/斜斜地挂一只,挂上一只/闪着烤蓝光泽的猎枪/让那飘洒的红绸子枪布/从棕黄色的皮套中隐隐露出/或者,在摆满书籍的宽大写字台上/立起一个炮壳制成的黄铜笔筒/而且一打开抽屉,就可以看见精致的英吉沙匕首/和刚刚出版的诗集亲密地挨在一起/我是这样一个爱武器的诗人/我懂得,晶莹的眼泪并不能制止罪恶/我也不相信上帝仁慈的告诫/不会被打了右脸,再把左脸伸过/我只记得被压迫者的一句格言——对压迫者的压迫,以血还血。”
对军旅与孔武精神的挚爱与弘扬,对其背后所包含的历史与现实的沉思,从他在极具特色和穿透力的细节描绘中透露了出来,我们从中依稀可以见出一位古之勇者与现代仁者合二为一,同其骑士般的肝胆与情怀产生强烈共鸣。
自古以来西部就是孕育与创造诗歌的神奇地方,当周涛来到这个地方,不产生诗情都是不可想象的,他的天分、精神、个性在这里得以蓬蓬勃勃地生长。他就像一颗籽粒饱满,注定要令人吃惊的精灵般的种子,被撒在了西部这块最适合他的土地上,并且在那片旖旎的蓝天下和那片肥沃的土地上发芽、生根,乃至长成参天的大树。他在这片土地上,更是得古人之风,民族之韵,自然之境,接通了与古人与地域的精神、气象与血脉,从而使他的才气在这样的环境中得到催生与发扬。他《神山》中这样写道:
“由天下三个最伟大的山系/组合成这座立体的黑浮雕群/喜马拉/冈底斯山/喀喇昆仑/猛犸象/剑齿虎和食肉恐龙的长阵/三条逶迤而来奔腾而起的/猛兽之河在此遭遇/在史前期相撞,被岁月铸成山峰/大河的汹涌流势,冷却为黑岩石/形成三根鼎足的巨形柱。支撑起/我们这个古老而又年青的世界的屋顶。”
这是对西部的描绘,一定来自于他对西部地理和历史的静观默察与苦思冥想,从而爆发为一种震撼人心的雄浑力量。而《鹰之击》则是对西部动物的刻画,鹰在狩猎时的动态特征,被诗人绘声绘色地展现为一场正义而无情的战争:
“这时,那只发现了目标的鹰,正从空中投下死神的阴影!那猎鹰是那样愤怒而且自信,它盘旋到最适合的角度,就果敢地压低翅膀,猛一侧身;掠过了山脊,掠过了树梢,在瓷蓝的天际划出一道长长的裂缝……那老狼正暴露于旷野之上,它只是蹒跚地小跑着,都不曾抬起头,瞥一眼天上的流云;但它的眼睛却死死盯住鹰的投影,锋利的牙齿间紧咬着一个仇恨。它已经感到了背脊上,鹰的锐目/射向它的两道正义的寒光;听到自空而降的猎猎雄风/正向它压下来,渐渐逼近……年青的鹰发起了第一次打击,它伸出一只利爪,攫住狼的后臀,让那利刃深深扎进骨缝,它知道,这剧疼是岩石也无法忍受的,狼一定会本能地反扑,扭头来咬,那正好,它的另一只利爪/会不失时机地伸过去,插进它毛茸茸的两耳之间,掠过额顶/闪电般抠住狼的眼睛……”
假如周涛不是长久地置身于西部,而是生活在别的什么地方,他所拥有的生活,他所创造的诗,就完全可能是另一种面貌和风骨。当代的西部与周涛都将会因与彼此的失之交臂而感到寂寞,失去他这样一个主角和大将,“新边塞诗”还会不会存在,即使有,我们在“新边塞诗”还能不能听到如此刚劲、洒脱、高亢的旋律,都将是个问题。
我们可以想象,在属于西部的日子里,英姿勃发、才气充盈的周涛,是怎样地热爱这个辽阔、旷远、深邃、苍凉的西部,又是怎样全身心地感受这个激发他无限想象和巨大创作热情的西部,使他内在与外在的一切最大程度地契合了起来,并把他的全部的内心以诗的形式张扬出来,从而续写了当代边塞诗的无愧于古人的篇章。在《生命里有一段当兵的岁月》就是这样来写当代军人的:
“穿过军装的人,就忘不了/生命里有一段当兵的岁月/在记忆里/这段岁月还真固执呢/固执而强烈/它和青春、勇敢、死亡、战场/和绿色的军衣、鲜红的热血/和萧萧马嘶、皓皓边关明月/和唤醒黎明的军号声/还有急促紧迫的脚步声呵/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只需一根导火索——/一支熟悉的军歌/一缕大路上的烟尘/一弯下哨时的明月/就会奏响/贮藏在记忆中的交响乐/即使脱了军衣,人们也能看出/那个人,有过一段当兵的岁月。”
在读者心中敲响的是一種金戈铁马、催人奋进的鼓点。
他就像一只无拘无束、展翅飞翔的大鸟,在西部的天空与大地上盘旋,在他的视野所及之处,都是种种与诗相关的元素:历史与现实,战争与军人,战马与战刀,沙漠与戈壁,牛羊与草原等等,这些都构成了他情感与责任、理性与感性、审美与创造的世界,借助他横绝古今、天马行空般的澎湃想象,一篇篇令人惊奇的诗作便轰然出世。那些属于周涛诗情喷发的创造性的时刻,他是怎样陷入为自己创造而兴奋快乐着的迷狂之中。如《朝拜你,我的神山和圣海》《我借大山的托举》《我想提醒一句》《大西北》《秦始皇兵马俑》《醉剑》等诗作,都可以作为对此的注解。而《战争总会被人们忘记》则是其在创造的迷狂中所表达的清晰的认识:
“那些留在心灵上的弹坑/那些留在精神上的废墟/那些留给少女的/轧过浅草的坦克履带的烙印/那些留给儿童的/遮蔽天空的轰炸机群的影集/而一切真正认识它的人/都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但是战争又是很容易被遗忘的/因为人,不喜欢带血的记忆/时间会填平弹坑、掩埋废墟/让独臂将军的痛苦变成荣誉/也让苍老佝偻的农妇/用泪水冲淡那个/被刺刀和武装带所奸污的日子/在战争走过的地方/花儿又开了。芳馨的夏夜/弥漫着年轻恋人的耳语/绿色的长椅之下/正是当年殊死争夺的战地/长椅下躺倒过弹穿的尸体/战争啊/为了不被你压倒/不让你重视/把那些残酷的记忆和想象/交给这些最坚强的神经吧/交给士兵——战争的死敌/让它只留在我们心上:士兵紧裹着军服的灵魂里/大写着祖国对战争的警惕!”
也许是因为以一个军人的角度来看待战争问题,由于其思考的深邃,在灼热的诗情中包含着彻骨的冷峻,又在洞察一切的清澈中,闪烁着真诚而又神圣的光泽。
重读周涛的诗作,使人感到一个出色的诗人,具有过人的才气和张扬的个性是何等的重要。诗人的狂放洒脱与不拘一格,想象的大胆与语言的奇崛,都使一般诗人很难望其项背,而谦虚谨慎大约是很难出好诗的。他用这样一段话表露了他心迹:“这么多年,在诗和散文上,没有人打败我的自信。几十年过来了,我的很多作品今天再看,仍然一点儿都不减色。我开玩笑说,我的作品没啥长处,只有一个长处:永不过时。我的作品是三十年以前的,时间反而给它们镀了光,今年看更美了,这给我带来最大的自信。”但单纯的狂傲是不足为据的。他在谈到《神山》的创作时认为这部作品“也不是很理想,没达到我当时最高的水平。这些诗是写日记时顺手写的,在艺术上有很多瑕疵,比不上之后我从老山前线回来后写的长诗。但是因为题材新、领域新,还是产生了一些影响。”这些话语让我们目睹的仍是那个一如当初的周涛,以其坦诚的、本真的告白深深地打动人心。我们呼唤如周涛这样的有极高天分与极强个性的诗人在今天的军旅重新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