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挂”的仕途止于老友行贿

赵蓓+程国进

2016年12月初，春寒料峭的冬季，马鞍山市中级人民法院对安徽省江南产业集中区党工委原书记、管委会主任张权发受贿案进行宣判。判决书认定：在2001年至2015年间，张权发利用职务便利，为他人在工程承揽、人事调动、企业融资贷款等事项上谋取利益，收受姚某等6人给予的财物折合人民币共计101.7万余元，数额巨大。法院以受贿罪判处其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并处罚金四十万元，扣押、冻结在案的受贿所得赃款、赃物依法上缴国库。

冬日阴冷的法庭里，張权发的心也是冰冷如冬。站在被告席上，他听到这样的宣判结果，百感交集。他有自责，有反省，也有一种难言的解脱。曾经踌躇满志、几十年努力奋斗取得的成果，顷刻间被这100多万贿赂葬送，化为泡影，三年的刑期不算长，却是他人生永远抹不掉的污点。

“一天蒸发一辆奥迪”

安徽省江南产业集中区位于池州市贵池区境内，地处皖江示范区承接产业转移的核心区域，重点承接发展先进制造业、高新技术产业和现代服务业，享有国家特定的优惠政策，是人才、资金、技术、土地等资源的重要集中地。既是城市建设的前沿地，更是经济建设的主战场。唯其如此，产业集中区建设的背后潜藏着巨大的利益输送，也往往成为腐败的重灾区。

两年前，安徽省委第七巡视组按照省委巡视工作领导小组的要求，对池州市江南产业集中区进行巡视。巡视人员发现该集中区预征土地5万亩，只完成征地一半多，且征来的土地大量闲置；标准化厂房也大多成为空壳，实际利用率不到一半；这建设得半生不熟的区域，却负债累累，仅2014年，一类债务余额就高达52.52亿元，债务率超过百分之百，日均支出利息约40万元，当地群众形象地戏称为“一天蒸发一辆奥迪”……

巡视组领导顿感事情重大、问题严重，就在此时此刻，一个神秘的举报电话打了进来。举报矛头直指池州市委常委、江南产业集中区党工委书记、管委会主任张权发收受园区企业贿赂、违纪违法。

这个举报电话或许就是揭开江南产业区各种非正常现象的突破口。有了这样一条线索，巡视组工作立即紧锣密鼓，集中发力，开始调查。经过深挖细掘，抽丝剥茧，很快，又有两个重大问题暴露出来：一是产业区2013年以来连续三年顶风违反八项规定，向多家市直单位发放春节“慰问金”，累计金额数百万元。而且，每年都是以管委会主任办公会议一号会议纪要决定的。债务负担如此沉重，还向没有隶属关系的单位发放巨额“慰问金”，拿公家的钱做人情。二是一家被称作“A”的公司在该区投资额远远不够的情况下，却认定这家公司已履行招商投资承诺，居然巨额奖励该公司。区建设规划局还弄虚作假为该公司核发规划许可证，擅自改变容积率，使得该公司获取巨额利润。区建投公司又出具虚假担保，帮助此公司骗取银行贷款……这个“A”公司真可谓“万千宠爱集一身”，十分反常。

这些问题均是由张权发主导决定的。巡视组立即向省委巡视工作领导小组汇报。领导小组要求省纪委进行初核，同时对反映张权发的其他问题线索作进一步了解。

几个月后，身为池州市委常委、安徽省江南产业集中区党工委书记、管委会主任的张权发被省纪委双规。双规的那天，案发后的张权发记忆深刻。那是2015年11月19日下午3点多，他突然接到市委有关部门电话，要求他立即赶到市委，有急事。张权发心有不祥之感，问什么事，对方说不便透露，来了就知道了。此时的张权发正在召开会议，想晚点再去，但对方不同意。“从说话神态到通知方式都不符合常规”，张权发心神慌乱，再也无心开会，撂下一屋子人匆匆赶到市委。一进入指定的办公室，便发现气氛肃然非同寻常，一颗心瞬时跌入谷底。当纪委的人出现的刹那，张权发深深叹了口气，他知道他此生的各种风光到此休矣！不一会，张权发便被纪委来人带走。2016年1月27日，张权发涉嫌受贿罪进入司法程序被马鞍山市检察院立案侦查，同年2月6日被批捕。

二十年老友是主要行贿人

张案进入司法程序后，马鞍山市检察院办案人员根据张权发在纪委的交代，迅速展开侦查取证、固证、核证工作。

今年54岁的张权发出生在安徽桐城市一个贫困农民家庭，自小身上便有一股农民的勤劳、淳朴气质，在那个连肚皮都无法填饱的年代，饱尝艰辛的张权发不断激发内心斗志，一心想跳出“农门”奔前程。虽然他每次干完农活，累得连眼皮都睁不开，但他却凭着对知识的孜孜追求，挑灯夜读，最后，以优异成绩考取大学。19岁那年毕业后便被分配到青阳县九华公社（乡）团委当了干事。在工作中，张权发也显示出一个农家弟子的本色，兢兢业业，不怕吃苦，虚心好学，很快被提拔为团委书记。张权发不负领导重托，把团委的工作干得红红火火。几年后，他多次得到升迁，从2001年至2015年，“人生开挂”一路坦途，先后历任青阳县副县长，县委常委、副县长，池州市贵池区委副书记、常务副区长，区委副书记、区长，区委书记、区人大常委会主任，到2012年12月直接提升为安徽省江南产业集中区党工委书记、管委会主任，官至副厅。

从张权发踏上仕途路的34年来看，此人可谓一帆风顺，平步青云。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这只山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后来从事业的巅峰滑落而下呢？

翻开厚厚卷宗，可以看到张权发的蜕变是从他当上青阳县副县长开始的。

时间回溯到2001年7月，张权发出任青阳县副县长，分管城建等工作。在改革开放大潮中，分管城建意味着什么，众所周知。有了这样的权力在手，张权发发现，同学、朋友主动与他来往的多了，外界想结识他的企业老板、开发商、工头更是如一层雾霾将他包围。开始，张权发还有所警惕，纪检监察的警示教育也接受过不少，他知道受贿就是犯罪。这些送礼的人，别看他们嘴上说得好听，样子十分诚恳，其实就像蚊子一样，送你一份礼，就要在你身上吸一口血。因此，他尽量节制。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有时候，人走错路，往往是源于麻痹与不觉，犹如温水中的青蛙。

在张权发的受贿史上，有一个叫姚亮（化名）的人很关键。他是安庆某房地产公司经理，是张权发的第一个行贿人，也是给他行贿金额最多的行贿人。姚亮和张权发初识在20世纪90年代，两人一见如故很对脾气。掐指算来，至张案发已有二十多年。2001年，姚亮得知青阳县有个宝灵观土方工程要上马，心中大喜。一喜是众所周知，土方工程技术含量不高，活好干，来钱快，这样的工程，谁都不愿错过。二喜是这工程正好在青阳县，而且分管城建的副县长恰好是自己多年好友张权发。姚亮激动万分，一点弯路也没走，直奔张权发而去。老友见面三分情，这个面子肯定要给，果然，副县长出马，姚亮很快顺利拿下项目。

初战告捷，两位故人因此走得更近。两人关系究竟深厚到什么程度呢？张权发的当庭供述十分到位：“我与姚亮是20年的朋友，我俩之间亲如兄弟，两个家庭也亲如一家，多年来，我俩接触几乎没有任何戒备，小到吃吃喝喝，搞搞应酬，大到打牌赌钱、代销烟酒，他是我可靠的‘后盾，他有什么事找我，我也是不遗余力，公私不分。”

2004年，贵池区原民营工业园有一地块需要平整，这个项目和土方工程一样，既简单又来钱快。姚亮自然不愿放过，不过要想拿到此项目还得请老友张权发出马，张权发继续挥舞手中大权，让姚亮如愿以偿。

在姚亮眼里能結交张权发这个朋友，是自己前世修来的福，不仅在生意上多次得到关照，而且连他外甥女工作调动也能使上劲。姚亮有个外甥女在岳西某中学当老师，一直想调入贵池市区，舅舅姚亮自然要张罗忙活。他还是找张权发帮忙，在张权发关照下，外甥女顺利调到池州市某中学工作。

张权发如此这般不厌其烦地帮助老朋友姚亮，当然得到姚亮更多的“回报”。在两个人作为知心好友、身边人的“蜜月期”，姚亮的行贿很有特点。他从不公开直接送现金，那样显得特别俗气、有点“掉价”。他的输送方式是这样的：一是赌资。2009年到2012年期间，每逢年节，两人经常一道打牌，每次牌局之前，姚亮都要给张权发赌资，一万一万地给，总共给了8次。二是代卖烟酒。张权发当上副县长以来，收了大量烟酒，灰色收入要变现，自己不便出面，就通过“贴心人”姚亮卖掉。姚亮把烟酒卖了44万元，另外自己又出了大头56万元合在一起，凑成100万元，打到张权发老婆指定的卡上。张权发的烟酒真值钱啊！如此一卖，居然卖到了100万元。法庭上张权发也不得不承认：“我为了名利双收，推崇‘收烟收酒不收钱的潜规则，烟酒多了就变相卖钱，其实也是受贿。”三是为张权发老婆出钱美容。张权发老婆是个爱美人士，揽镜自照对自己的眼睛很不满意，一直想动手术进行整改，可又心疼不菲的手术费。此番隐秘的心思被关系密切的姚亮知晓了，就主动掏出7万元给嫂子美容。这样的关系真不是一般的“铁”，用“知心朋友”来形容还真不过分。

2005年至2012年，姚亮一共送给张权发人民币合计70.799万元和价值1.7万元的金币一枚，占据了张权发受贿数额的70%。

受贿不忘捎上情人

随着职务的升迁，权力的扩大，张权发已经蜕变，迈进了黑暗深渊，早期通过努力建立起来的美好“人设”完全坍塌，他不仅在企业搬迁、探矿权回收补偿、申报工程性采砂许可证、企业融资贷款等事项上敛财，还不忘给情人也捞上一笔。我们来看看他荣升区长后的表现吧！

2008年，池州市某金属制品公司负责人王峰（化名），因公司搬迁，涉及土地征迁。为使征迁顺利，早日投产，王峰主动上门请求时任池州市贵池区区长的张权发予以支持，张权发立即行使一区之长的职权，要求相关部门加快力度，保障厂家尽快搬迁和生产。

区长下指示，谁敢不听，很快王峰公司用地征迁工作得到解决，并顺利投产。张权发的作为本是正常履职，可一进展到“感谢”这一环节，就发生质变。王峰为感谢张权发精心准备了一盒福建铁观音茶叶，内放6万元，送到张权发办公室。走时，还特意告诉张权发一定要打开茶叶盒看看，张权发当即心领神会，微微一笑，表示知道了。

当然，不是每个老总都爱大把地送钱，也有老总与众不同，另辟行贿蹊径。

2008年下半年，池州市政府要招商引资，要求池州某一矿业公司把采矿权和探矿权一并转让给北京某公司。北京这家公司签订了协议后一直不付款，事情拖了近一年。区政府急了，要求自家公司把探矿权先转让给区政府，再由区政府跟北京接触。这家矿业公司负责人想得到更多“实惠”，便找到区长张权发。在张权发的关照下，最后，以1080万的价格将探矿权转让给了区政府。为感谢区长的支持，这个负责人送给张权发价值2万元木质沙发一套。

热心的张权发除了给企业家、矿老板提供便利帮助外，小商小贩也没让他少烦神。

采矿的走了，采江砂的来了。2011年上半年，张华（化名）等二人得知贵池前江工业园开工建设，需要用大量江砂，打算做采砂生意。但申报手续有些繁琐，第一步就要经过区里。为此，张华等人三次找到已是区委书记的张权发，左一声“书记好”右一声“书记好”的请求帮忙。张权发没有推辞，经过协调和安排，使得张华通过竞标获得采砂经营权。张书记这样给力，张等二人也不“装孬”，先后送给书记美元0.2万元、人民币10万元，共计折合人民币11.24万元。

张权发在黑暗的深渊里越陷越深，除了自己赚得盆满钵满，还不忘给情人小徐（化名）也捞上一笔。这时，那个引发举报的那家“A”公司作为行贿人登场了。

2013年8月，这家A公司系北京某能源技术开发公司，公司负责人李阳（化名）到安徽江南产业集中区考察商谈投资事宜，见到了张权发。此时的张权发官升一级，已是产业集中区党工委书记兼管委会主任，一把手。在这个集中区，张权发一权独大、一言九鼎。

张主任热情接待李阳一行，宾主酒席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仍不尽兴，饭后又去卡拉OK。在歌厅包厢，一位女性嘹亮的歌声艳惊四座，宾主掌声四起。张权发得意又满足地把这名女性介绍给北京来人，说这是“小徐”，马上即将前往北京学习，希望李阳能多加关照，尽尽地主之谊。这样的场合、这样的人物、这样的表情，游走江湖的李阳顿时心知肚明：此二人绝非一般关系。为了自己在产业集中区的投资项目能够得到张权发的支持和帮助，这年秋天，李阳在北京找到小徐，不仅将公司一辆黑色丰田皇冠轿车借给其使用，另外还给了10万元作为徐小姐在北京学习期间的车油费和生活费。小徐立即将此事告诉了张权发。“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软，欠人家的必须要还。”于是，张权发为李阳公司提供了多方面帮助和关照：一是公司项目入驻集中区，注册、土地出让、规划建设方面，该给的优惠政策全部兑现，确保项目顺利开展。二是多次协调安排集中区的担保公司为李阳公司提供担保，从池州农村商业银行成功贷款人民币3000万元，顺利解决该公司融资问题。

2016年7月12日上午8点30分，马鞍山市中级法院公开开庭审理张权发受贿一案。检察机关指控被告人张权发利用其先后担任池州市青阳县人民政府副县长，贵池区人民政府副区长、区长，中共贵池区区委书记、安徽省江南产业集中区党工委书记兼管委会主任的职务便利，为他人在工程承揽、人事调动、企业融资贷款等事项上谋取利益，直接或者通过特定关系人收受姚某等6人给予的财物共计人民币105万余元。

张权发受审，最精彩的部分之一是他的最后陈述。最后陈述阶段，只见张权发神态凝重，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从衣兜里掏出精心准备的陈述稿，陈述稿满满三大页，密密麻麻的几千个蝇头小字，写了又改，改了又写，真可谓认真慎重。对着陈述稿，张权发声泪俱下，宣读了足足十分钟，其间动情不已，闻之让人感叹又感悟。

在总结犯罪原因时，他用大篇幅提到了那个“老友”。“他有什么事找我，我也是不遗余力。然而，去年我东窗事发，所有事情就不再是秘密，那些朋友交往就变成了权钱交易，靠山变成了火山，铁杆变成了铁证。现在我们悔不当初，但一切都为时已晚。我只想告诫自己，朋友再好，也不能公私不分。拒绝贿赂，不能拖泥带水，天底下没有免费午餐，也没有不透风的墙。”庭审结束，在法警的同意下，他见到自己的儿子，父子俩相互拥抱，痛哭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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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成韵 chengyunpipi@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