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当麦穗泛黄的时候,布谷鸟的鸣叫,几乎流荡于每一个北方村庄的上空。
乡民们平时是极少见到布谷鸟的。甚至,相当多的人听了半辈子它的叫声,却无法辨识它的容颜。至于布谷鸟隐身于哪根枝条,其蓬松的羽翅究竟被那片浓荫遮蔽,乡民们更是懒得追究与核实。听着一声接续一声幽咽的鸣叫,对于乡民们来说,渐成习惯,且已足够。侧耳聆听,布谷鸟的叫声总是那么的缥缈不定,忽左忽右,忽东忽西,忽远忽近,人的耳朵很难捕捉到它真正的方位。只闻其声,不见其鸟——布谷鸟就是以这种颇为特别的方式,向乡民们传情递爱,并彼此厮守。
布谷鸟的栖息地在山林,山林才是它繁衍生息的家园。体态孱弱的布谷鸟,羞涩腼腆,怯懦忧郁,这样的性格特质,决定了它并不时常“走基层”,沾染人间烟火。然而,当一畦畦的麦浪闪着金光,当一树树的绿杏染色变黄,布谷鸟便神出鬼没一般,突兀地闪现于某棵老树的顶端,扯开嗓子,用高亢的聲音宣告自己的如期而至。布谷鸟一旦开腔,就没完没了,无休无止,绵延不绝。它的叫声,含有淡淡的悲伤,宛若不甘撒手却又不得不离散的寡妇,望着负心人远去的背影,哀哀地呼唤着他的回心转意。在露水濡湿草叶的静默拂晓,它如泣如诉的悲腔,显得格外地固执,似乎执意要抖落满天的繁星,并把那些迟迟不肯起床者的睡梦,硬生生地划破撕碎。
在广袤的北方大地,农人们视布谷鸟为益鸟,因此,对其不厌恶,不驱赶,更不会手持弹弓对准它发射弹丸。布谷鸟的学名俗名,琳琅满目,多到数不胜数的程度。仅其雅称,就有子规、杜鹃等等。杜鹃泣血啼春的故事,演绎成了繁多的版本,在典册与民间,或字句明示,或口舌相传,差不多人人耳熟能详。但其作为布谷鸟,对丰收的孜孜渴望与对收割的复复提醒,似乎鲜有诗文提及。在渭北一带,乡民们依据布谷鸟的发音,为其起了个土得掉渣的别名,曰“边黄边割”。布谷鸟的叫声拖得较长,四个音节一组,像复读机一样重复地播放,抑扬顿挫,而又生硬含混,近似于外国人在学说中国话。乡民们依据其音调,与自己的说话进行类比,从而破译出布谷鸟所要表达的意思,并不禁幡然醒悟:原来布谷鸟是在呼吁人们“边黄边割”。
边黄边割——黄者也好,割者也罢,矛头皆指向麦子。翠绿的麦穗稍有变色,乡民们就未雨绸缪,既磨刀霍霍,又喂牛套车,为收割做着准备,如此,才不至于因延迟收割,而使部分麦粒烂熟抖落。大片麦子的成熟,常在眨眼之间。然而,比起麦熟的“忽如一夜春风来”,收割却是一个既劳累又缓慢的过程。乡民们纵然弓腰弯背,废寝忘食,但依赖原始简易的农具,绝然难以在一朝一夕,将波涛般汹涌的麦海,悉数颗粒归仓。换句话说,若不及早搭镰,就将面临着麦粒遭到遗弃的风险。而每一粒的麦子,众所周知,都是由耕者的汗水凝聚而成的,正所谓“粒粒皆辛苦”。
其实,对于何时耕种,何时收割,乡民们早就心中有数,并会根据气节来自行把控和安排,全然无需布谷鸟操心。然而,善良的布谷鸟,总唯恐那些粗枝大叶的人有所疏忽,有所懈怠,于是就用执着的鸣叫,向乡民们敲响鞭策的锣鼓和警示的警钟。布谷鸟此举,也许会引来其他鸟儿的侧目,甚至被讥笑为多管闲事。那些自顾自觅食的鸟儿,也许会向布谷鸟发出这样的诘问:麦子绿了黄了,割与不割,与你有何相干?麦子烂熟于地,乃至发霉变质,能饿到你吗?你的主食又不是小麦,却这般地卖力吆喝,意欲何为……遇到诸如此类的问询,布谷鸟肯定对其置若罔闻。布谷鸟心灵的风景,远非其他止步于一己之温饱的鸟儿,能够瞭望和理解的。
世有万鸟,鸟各有志。布谷鸟犹似“杞人忧天”成语里遭到耻笑的“杞人”,忧患既是其与生俱来的禀赋,又是它大爱无疆的特质。忧与不忧,天都在天上;叫与不叫,农夫都要收割。然而,哪怕忧而无效,叫而多余,但布谷鸟兼顾天下的赤子情怀,无论站在哪个角度看,都是值得赞许与尊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