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加班文化与职缘社会

孙瑶 北京语言大学日语系

日本的加班文化与职缘社会

孙瑶 北京语言大学日语系

2015年圣诞前夕发生的一场惨案使日本广告巨头公司电通突然闻名世界。一位东京大学毕业生入职不久后由于过劳而在圣诞夜投身自杀。据报道，该职员由于过度加班，有时一晚睡眠只有两个小时，最多时一个月曾加班约130个小时。该职员的家属对电通的诉讼不断升级，这对电通的正常运营造成了巨大的影响。2016年12月29日电通的石井直社长不辞舆论的压迫，引咎辞职。

提到日本企业，人们都会想到其过劳问题的严峻,更有“过劳死”这一词由日语传入中文和英语里（Karoshi）。日本人为什么要“工作到死”呢？日本人真的都是工作狂吗？

一、加班的日本人

（一）日本的加班现状

笔者在日本留学时曾经在日本名古屋的一家中小贸易公司工作过一年，也因此有机会得以窥伺日本公司的工作习惯。这家公司正式员工的正常工作时间为八个小时。然而正式员工所负担的责任重大，很难做到按时下班。在有外展时曾有同事加班到深夜11点，然而不吃晚饭工作到9点也是家常便饭。另外，正式员工大多时候会被要求在周末出勤。

当然，这仅为一个个例，并不具有普遍性。加班时间与公司的大小、业务种类、领导人的想法等等有着更为密切的关系。有调查显示日本与法国并列，仅次巴西排名世界第二。然而此调查并没有权威性的数据佐证。其实，日本人到底一个月加多少班，他们自己可能也不清楚。

在日本，工资并不总是与加班时长挂钩，也就是说，很多时候加班是没有工资的。这一部分的时间自然也不会被记录在档案里，也无从统计。这一现状在日本称为“サービス残業”，直译成中文可译为“无薪加班”。英语里也有“Work without payment”这样阐释性的翻译，但是无论是中文还是英语，都没有日语里这样恰到好处的词汇。这足以说明该现象在日本的普遍性。

日本劳动组合总联合会于2015年1月以3000多人为对象就劳动时间进行过调查。该调查显示，在日本，60%的正式员工有被要求留下加班的经验，“不得不无薪加班”的公司职员超过了四成。也就是说，有接近一半的日本公司职员加班并不能拿到加班费。

那么什么样的公司无薪加班时间会更长呢？图一为日本总务省以其《劳动力调查》（「労働力調査」）以及厚生劳动省《工资结构基本统计调查》（「賃金構造基本統計調査」）中数据为依据生成的图表。图表显示的是除了农林业外，不同规模企业的月平均无薪加班时间。其中将企业雇佣人数的不同，将企业划为三个规模，分别为10～99人、100～999人、1000人以上三个级别。从图中，我们可以明显的看出到2003年为止三条曲线的变化趋同，而且企业规模越大，无薪加班时间越长。

如上文所述，这样的数字统计其实存在着一个不明确的地方——为了不落下把柄，违反劳动者权益的无薪加班基本上不会十分精确、完整地被企业记录下来。日本政府为了整治这一现象也做出了巨大的努力，2016年共有1348家企业在厚生劳动省的检查指导下共支付了高达99亿9423万日元的加班费用，支付对象共有9万2712人。

总而言之，日本公司加班时间长，并且无薪加班的情况普遍这一点毋庸置疑。

（二）过劳死的现状

日本厚生劳动省于2016年发布的《平成28年度过劳死等防止白皮书》中就过劳死做出了以下的定义：

过劳死是由于工作场所暗中规定的强制加班而被逼迫长时间加班或者无休止地工作，进而致使劳动者由于精神上或者肉体上的负担而导致脑溢血、心脏麻痹等突然死亡的现象以及由于过度劳累自杀（即过劳自杀）等现象。（笔者译）

以上材料表明，过劳死可以分为由于过度劳动带来的健康问题所导致的，以及心理问题所导致的过劳自杀两种。前文所述的轰动世界的电通员工自杀事件即属于第二种，过劳自杀。

图三：以工作为自杀原因之一的自杀者数量的变化（包括不同原因、动机）

《平成28年度过劳死等防止白皮书》中，对脑血管疾病、心脏疾病带来的劳动者死亡数量进行了统计，并在官方以五年为单位统计的数据的基础上制成了以下图表（图二）。此图表中可以看出健康问题导致的劳动者死亡数量有了明显的下降。可以推测出这得益于近年日本医疗行业的进步。

在这本白皮书中，另以工作为自杀原因之一的自杀者数量进行了统计对比。从下图（图三）不难看出数量最多的是“工作劳累”导致的自杀，即“过劳自杀”，其次是“职场人际关系”、“工作失败”。平成23年（2011年）以后以工作为自杀原因之一的自杀者数量有了显著的下降，但是由于工作劳累导致的过劳自杀者数量不但没有下降，而是以波动上升的趋势保持在每年700人左右。

（三）日本人加班的原因

如上文所述，无薪加班有一部分是员工自发性的。也就是说，明知加班是不会有补贴，仍决定留下来工作这一情况。有薪加班也一样，分为被动性加班以及自发性加班。被动性加班，如字面一般，是指被强制留下来加班的情况，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点。首先，日本当今社会由于少子化和老龄化导致严重的人手、人才不足的情况。并且日本的服务业普遍过于关注服务质量，导致效率低下以及加班时间的增加。另外，日本社会被称为“纵向社会”，即以上下级关系为主的社会，这尤其体现在公司、单位等职场里。在这样的社会里，被上级要求留下来加班是难以拒绝的，更不要说年轻员工不加班根本不可能升职这一点了。

图四：在工作中感到不安、烦恼或压力的具体内容（多选，最多三项）

厚生劳动省的《平成28年度过劳死等防止白皮书》中的调查表明，由于工作感到不安、烦恼或压力的劳动力超过9成，就这一调查成果制成了以下的图四：图中不难看出，有超过六成的人对工作的质和量有着很强烈的不安，烦恼和压力。其次，担忧工作的失败和负担失败责任的人有大约四成。担忧工作的质量和成否，这样的烦恼与自发性的加班有着巨大的联系。

二、日本社会的“缘”与加班的关系

（一）日本人的“缘”的观念以及构建日本社会的三种“缘”

在日本的电视剧和电影里，常常能听到这样的“鸡汤”：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正如“人”这个字，也是由一撇一捺互相依靠形成的。正如这句话所说的，“社会”即为人们互相依赖，以“缘分”织成的一张大大的“网”，在稚嫩不成熟的年轻人受挫时保护着他们，并且在年长者失去劳动的能力后赡养他们。这张“网”自古就出现在日本社会里，并且跟着时代的进步不断丰富，改变和进化着。日本社会大致经过了“血缘”，“地缘”和“职缘”这三个发展阶段。

首先，人类社会自古以来最重视的是“血缘”，即血脉相承的缘分。有困惑或者麻烦的事情的时候，家人和亲戚的帮助和支持是必不可少的。日本曾经如中国一样，家族三四代人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是随着少子化的发展以及搬离故土去东京等大都市求职的人越来越多，被称为“核家族”的三口子家庭成为了主流，没有孩子的丁克家庭也不在少数。于是，对于当今日本人来说“血缘”的羁绊越来越无力了。

继“血缘”，在人类社会中有着长远历史的还有“地缘”。“地缘”指的是居住在同一个地区的人之间的羁绊。日本如中国一样，有“远亲不如近邻”这一说法，东日本大地震中“地缘”成为了支撑灾区的人们的力量。“地缘”这一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是由农耕社会产生的。然而随着交通手段的发展，搬到大都市生活成为了一件极其普遍的事，“地缘”这样密切的缘分在大城市也无法维持下去，渐渐淡化在战后日本人的生活里。

最后是本文着重讲述的“职缘”，离开“地缘”和“血缘”保护的人们对自己工作奋斗的职场产生了无比的归属感，形成了“职缘社会”。职场和同事对日本的公司员工来说是无可取代的存在，他们在“职缘社会”里共同协助，一起为了达成目标而努力。

我们得以通过“缘分”解读了日本社会里人与人的联系。这些缘分既构建了日本社会，而“职缘”这一羁绊，与“纵向社会”中导致加班的繁文缛节也有着不可避免的联系。职场中的各种规定是为了工作而设置的规定，也是为了追加效绩和利益而存在的。这些规定与“地缘社会”中所存在的规定有相通之处。同样，“地缘社会”中的繁文缛节也发展成了现在公司的一些潜规则，例如不给他人带来麻烦，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极高的责任心等等。这些原本是在地区生产协作中产生的优良品质在“职缘社会”中的过分发展反而产生了加班这一现象。

（二）“职缘社会”里的加班是一种美德吗？

泡沫经济时期过后后，营养饮品Regain的广告曲《勇气的符号》（勇気のしるし）一曲中有“你能战斗24小时吗？”（「24時間戦えますか」）和“5点开始工作的男人”（ 「5時からの男」）等广告宣传语，这些“金句”在当时可以说是人尽皆知。这则广告不仅隐含着性别歧视，还有鼓吹加班的意思，但在相当长的播出期间中并没有遭到质疑。随着泡沫经济时代的结束，这则广告也被认为不应景而停止了播放，改用为其他广告。然而2006年，同样面向工薪阶层的“你能战斗24小时吗？”（「24時間戦えますか」）的标语再次出现在了市面上的广告里，这些广告的更替从侧面体现出了日本社会的变更。

作为营养饮品宣传功效是无可厚非的，然而该广告所隐藏的日本人向往追求长时间的工作能力的价值观是不容忽视的。即便如此，众人所追求的也未必是美德。日本的服务行业享誉世界，但服务人员在背后付出的辛勤努力是无可或缺的。

一篇朝日新闻的文章揭露了服务行业工作人员们被过度加班剥削的自由。文章里讲述了一名作为正式员工在名古屋市内某旅行社工作的女性（40岁）于5年前请了第一次产假，之后于短时间内就回到了工作中。公司劳动条例规定，该女性员工在未来半年里都可以在下午四点半提前下班去照顾孩子。然而，实际上这职员提前下班只维持了不超过两周。一直由她承担的工作难以交给其他同事处理，更不要说其他同事也是繁事缠身。为了尽量不给同事添麻烦，她必须把自己的工作做完才能下班，一般都得工作到下午6点多，有时她还得坐出租车（日本的出租车非常昂贵）去接孩子。在请产假前，她曾经的营业额名列前茅，然而现在她的业绩一直低迷不起。日本所追求的“高品质的服务”无疑建立在服务行业从业者们牺牲自己的私人时间，长时间加工的基础上。这个例子中的女性对自己工作的责任感，以及避免给身边人带来麻烦这一点是她自主加班的主要原因。

日本社会中加班现象的普遍不言而喻，第二个例子表明加班对员工的私人生活有着不可避免的副作用。当然，对工作有着强烈的责任感等等是支撑着日本经济发展的美德，然而这种过度的“美德”成为了一种社会问题。除了增加人手，应该如何去克服这一问题？

（三）“多缘社会”和“好缘社会”的构思

进入21世纪，相继出现了“好缘社会”和“多缘社会”这样的构思。

“好缘社会”指的是人们跟随自己的兴趣爱好寻找自己在社会里面的一席之地的社会。不喜欢自己的生育之地的话就搬家，工作不顺心的话就换工作。这是一个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一个劲干自己心想之事，例如志愿活动等等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传统的血缘，地缘和职缘社会的规则都起不了作用。日本的老年人是“好缘社会”的重要组成人员。许多日本老年人会在退休之后追随自己的兴趣爱好，参与到社区的兴趣小组的活动中，一方面充实自己的生活，追随自己的兴趣爱好，另一方面充分实现了自己价值。

另外，“多缘社会”的进化也能将人们从职缘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多元社会是一种不依存任何一种羁绊的多元社会。日本现在冒出了许多转职或者再就业的网站和中介，也有支持女性婚后再就业的法律出台。这样的措施一石二鸟，既把人们从职场的束缚解放出来，也很大程度上改善了人手不足的问题。这样的社会要求个人做出自己的选择，因此在自主意识较强的年轻人群中被广泛接受。

三、结语

如上文所述，职缘无疑是导致日本社会现今长时间加班的罪魁祸首，但作为一种优良品质，这样的羁绊应当被保留下来。为改变现状，最理想的是发展“多缘社会”，让人们能够以自己选择的方式生活下去，如果真的实现了这一点的话，改善过劳现象将不是空想。然而，现在辞职后仍旧难以找到下一份工作。长久以来的社会问题难以在短时间内发生改变，但是在全球化的当今，日本积极打开国门参与国际交流，接受各种价值观的冲击，相信 “好缘社会”、“多缘社会”到来的那一天并不遥远。

[1]安藤剛(2016)「コンサル社員急死を労災認定、残業250時間の月も」日経BP社2016年9月16日，P.28

[2]越智信仁(2016)「ソーシャルキャピタル論の統合報告への含意――インタンジブルズの視点から――」『尚美学園大学総合政策研究紀要第27号』PP.53-69，

[3]武田晴人(2008)『仕事と日本人』ちくま新書

[4]日経ウーマンオンライン＜http://wol.nikkeibp.co.jp/article/trend/20111118/116096/?rt=nocnt＞（2016-12-09）

[5]日本労働組合総連合会(2015) 「労働時間に関する調査」 ，（2015-1-16）＜www.jtuc-rengo.or.jp/info/chousa/ data/20150116.pdf＞

[6]「電通社長引責辞任 業績に打撃の恐れ イメージ毀損、広告主に募る不信」＜http://headlines.yahoo.co.jp/hl?a=20161229-00000054-san-bus_ all＞（2016-12-29）

[7]高橋洋子（2005年）「ホワイトカラー『サービス残業』の経済的背景」P.4

[8]厚生労働省「平成28年度過労死等防止白書」, ＜http://www.mhlw. go.jp/wp/hakusyo/karoushi/16/＞（2016-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