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露露
我在荷兰讲张半仙
◎王露露
那是2009年的夏天,几位荷兰医生不知怎么学了几刷子中医针灸,便正儿八经地在阿姆斯特丹开了个中医针灸诊所,找我为他们开业剪彩,并请我以讲座的形式致开幕词,内容由我自行决定。那时我已耳闻目睹了西医的种种“劣迹”,决定逮着这个机会好好给他们“洗洗耳朵”。
我是这样讲的:
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我要讲的是,中医和西医的区别。
在数千年的历史长河里,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可想而知,中医承载着多么繁重艰巨的救死扶伤、治病救人的责任和义务。但值得我们注意的是,直到七八十年前,中医数千年如一日,恪守一个原则:免费治疗。
我在老家山东青岛附近有个舅姥爷,他们村里有个老中医,村民管他叫张半仙儿。其实他没啥仙不仙的,只是对山里的草药了如指掌。农活不忙时,他就到深山采药去了。药采回来,晒干,炮制好,存在家中备用。村里村外,哪家姑爷脖子上长个鼓包啦,哪家媳妇跟婆婆吵架消化不良啦,哪家小子爬树掏鸟摔断腿啦,哪家闺女动了春心茶饭不思啦,就跑到张半仙儿家去看病讨药。
老中医家的桌上有个小瓦罐,村民看完病了,如果手头宽裕并且心甘情愿,就往小瓦罐里放点钱。如果手头紧,就往桌上放一袋晒干了的老玉米或者地瓜干。如果病人没钱或者抠门,一毛不拔走人也没关系。
也许你们会说,这太离谱了!精明的中国人,为什么放着一本万利的医疗事业不去商业开发,而是数千年如一日地秉承免费服务、自愿付费的原则呢?这是有原因的。
第一,医生的本分是救人,商人的本性是逐利。如果医生和商人搭配,就会是个危险的组合,祸害百姓,扰乱社会。所以在古代,中医大夫再能“妙手回春”,也不能让他们尝到发财致富的滋味,否则他们就会变成害人精。荷兰有句俗语,“脑子越好使,心眼就越坏”。不是说脑子好使的就一定冒坏水,而是说脑子好使的,一旦被利益所诱惑走上害人的歧途,其破坏力就更大。
第二,就拿张半仙儿来说吧,虽然他的本事来自刻苦学习、经验积累和不断摸索,但他会想,为什么一村子那么多人,唯独他通医理药性呢?怎么唯独他能治病救人呢?再拿针灸医生来说,对穴位的理解和掌握是仅靠刻苦钻研就能炉火纯青吗?是人人都能通过刻苦钻研而用一根银针起死回生吗?不言而喻,这需要天分,甚至需要天助。因此,不少中医大夫认为,既然自己治病救人的能力部分来自天助,那就得用毕生的精力来报答上天之厚爱,不能滥用上天的恩赐来发别人危难之财。否则,老天爷还不得把恩赐给收回去?说不定还会遭天打五雷轰。
第三,让病人酌情付钱,公平合理,符合供求关系。病魔缠身的人比谁都更能体会到健康之宝贵,他们但凡有一点儿办法,能不给大夫钱吗?不给钱的患者,一定有其原因。但事实证明,中医大夫自古以来从无饿死之先例,这叫“人欺天不欺”。我们过去的中医大夫就有如此魄力和胆识,如今钻进钱眼里爬不出来的所谓医生不服行吗?
第四,堵住大夫为钱而治病的口子,这是好事,省得他们老惦记着钱,该治的治,不该治的也治,要么过度治疗,要么拖延疗程,无端造孽。
就拿我来说吧,有一次我把脚腕子给崴了,到西医按摩师那里去治疗。刚按摩出点儿感觉来,脚腕子快不疼了,他就停了下来,让我过七天再来按摩。我当时还纳闷,就差这么一点点,咋不一下子给我治好?
后来一打听才明白,原来荷兰的医疗保险可以给像我这样的病例报销十次按摩。如果医师三下五除二,一次就把我给治好了,他就不能赚到剩下的九次诊疗费了!我疼关他什么事?我不疼倒关他事了。但过去的中医大夫就不玩这种猫腻,因为拖延治疗对他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第五,病人痊愈后,出于感激大多会送给中医大夫一点礼物,哪怕是歪瓜裂枣或是一碗地瓜干呢。如此这般,治疗效果便约定俗成地变成衡量中医大夫水平高低,和酬谢他们多少的标准。这无疑能够激励中医大夫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使尽浑身解数使病人尽快康复,这样他也就不愁收入了。
那天我讲到这里时,大厅里一百来号听众,鸦雀无声,集体做沉思状。讲座结束后,一位医生过来低声对我说,王女士,你刚才说的一句话我将牢记在心:中医大夫看病不要钱,但几千年来,还没听说过有哪个妙手回春的中医大夫穷困潦倒以致饿死街头的。
在荷兰待长了,我有个感觉——希望这是错觉:西医治疗用药的一些弊病,比如将救死扶伤、治病救人与经济效益挂钩,随着所谓的专家学者、学术精英的推波助澜,一路侵入中国大地,蚕食着中医那本来的净土,在摧毁中医的中流砥柱——理论基础的同时,也风卷残云般吹散了中医数千年来精心培育和坚贞守护的职业操守和道德观念。在经济效益为王的天平上,病人的身家性命轻如鸿毛,病人的痛苦绝望无关医生之痛痒,甚至成为不良之辈对病人敲诈勒索的天赐良机。
如果张半仙儿在天有灵,得悉此类事件,他将会多么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呀!如果荷兰再有医疗诊所请我去致开幕词、作报告,我还敢给西方医生讲山东老家张半仙儿的故事吗?
摘自《世界知识》2017年第3期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