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80岁开始，每天笑着过

东小西

当岁月的年轮行至80岁的边缘，你是否觉得人生基本盖棺论定，接下来的日子，和身边的家人尽享天伦就好？是的，无论你是名流还是凡人，岁月这条河，谁都绕不过。至少对现年79岁的琼瑶来说，如何看待甚至坦然接受死亡这个人生必然，已然早已提上了日程……

问他是否真的爱你，

不如病给他看看

16岁开始发表小说《云影》……近60年创造64部长篇小说，每部小说都大热，大多数都被改编成电视剧而且同样大热。这就是琼瑶，写尽各种千折百回又肝肠寸断的爱情故事的她，是众口一致的“言情教母”，也是华语圈最为成功和励志的作家之一。

她的生花妙笔创造了一个美不胜收的爱情世界，令无数人为之艳羡沉醉。然而熟悉琼瑶的人也知道，她笔下的很多故事，其实就是她自己现实生活的写照。一生经历了三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最后一段婚姻的获取还让她背上了“小三鼻祖”的骂名。用琼瑶自己的话说：“我这一生已经把人家几辈子都过过了，我的生活、爱情及婚姻上遭遇这么多，我才有这么多可写。有人用写日记发泄，我却发泄在写作上。”

琼瑶从16岁一直写到了74岁，直到2012年，她才暂时封笔。作为一个用写作发泄个人爱情、婚姻感触的作家，琼瑶不是没有灵感了，因为她和平鑫涛，还一如当初一般相爱。是丈夫的身体每况愈下，近年来频繁入院，不能和他分开超过半日的琼瑶分身乏术，把大部分时间精力，都放在了照顾平鑫涛上。

平鑫涛大琼瑶11岁，是著名的出版人和作家，出生于上海，后随家人前往台湾。1954年，平鑫涛创办皇冠杂志社。10年之后，平鑫涛收到了琼瑶的自传体长篇小说《窗外》，他力排众议要出版这部小说，还专门写信给琼瑶。两人就此相识，彼此欣赏，但无奈相见恨晚，当时，琼瑶已经是一个7岁男孩的妈妈，而平鑫涛也早已结婚生子。

《窗外》很快出版，并迅速在台湾文坛引起轰动，琼瑶在文坛声名鹊起。可以说，如果没有平鑫涛，就不会有日后风靡海峡两岸和香港的女作家琼瑶。借着《窗外》的东风，接下来，琼瑶的多部畅销小说都交付给平鑫涛。因为琼瑶，皇冠出版社慢慢地享誉华人圈，平鑫涛也多次获奖。两人的关系，渐渐地从作者与编辑，变成了有点暧昧的惺惺相惜。

琼瑶在爱情上果断利落，1964年，她果断结束了与前夫庆筠的婚姻。而平鑫涛也顶着压力向妻子提出了离婚。但这场离婚之战，一打就是数年。

直到1976年，琼瑶和平鑫涛合作成立“巨星电影公司”。她想把自己的作品拍成电影，他也竭尽全力为她保驾护航。没日没夜地忙着电影公司的筹备，平鑫涛突然病倒。原配林婉珍没有前来看望，更不说照顾了，琼瑶却吓坏了，她推掉手中所有工作，去医院精心照料平鑫涛，连护士也不用，自己为他换药、喂药、煮粥，讲笑话。“你是否真的爱一个人，是否愿意和他牵手终老，可以让自己或对方生病试试。”平鑫涛对琼瑶说。

因为他生病，琼瑶哭得稀里哗啦，而看到她哭的样子，平鑫涛知道：这辈子就是过刀山火海，也要和她在一起。而看到两人如此痴缠相爱，林婉珍也选择了放手。

过去的爱恨纠葛，谁是谁非都是过去。何况感情这回事，有时候真的不能说谁先来后到，因为真的相爱常常都没有道理。1979年5月9日，琼瑶和平鑫涛结束了长达15年的爱情长跑，低调地举行了婚礼。婚礼简朴又低调，琼瑶并没有穿她曾在小说里无数次描写的白色婚纱，而只是在一件丝质外套的胸襟上，别了一朵兰花。这年琼瑶49岁，平鑫涛60岁。“无需什么海誓山盟，从此之后，就让这两个都快当爷爷奶奶的人笑着携手，相爱相知地相伴晚年吧！”

爱得越深越疼，

真实生活不是琼瑶剧

因为爱得不易，两个人都十分珍惜对方，从不争吵，分别的日子从不超过三天，两个人的日子朴实温馨也浪漫。平鑫涛曾在自传中坦言自己一生有过“三大梦”，而生活中的琼瑶，则是他梦中永远的女主角。

别人总是称他为“琼瑶的先生”，而他也笑眯眯地接受，他总是说甘愿做琼瑶背后的男人。琼瑶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写作，平鑫涛就充当她的厨师、司机、助理和保健医生。闲暇时，他积极锻炼身体，跑步、游泳和骑自行车。他总是对琼瑶说：“我比你大很多，但是我想一直照顾和保护你，这样才不枉你为我付出这么多。”

他幽默、乐观，看书、写文章，每天忙得团团转不亦乐乎，总是笑脸荡漾、精力充沛。比他小得多的琼瑶，虽然很少生大病，但动不动就感冒发烧，每当这时，平鑫涛总是贴心照料和陪伴。而这也让琼瑶一度觉得：年龄差距真的不是问题，她和平鑫涛会这样一直平顺地走下去，在他面前，她可以永远小鸟依人，而他，至少能活到100岁。

冥冥中，琼瑶想当然地认为：他不会比自己先走，没准儿走在自己后面，也很可能两人一起走。但现实不是小说，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公平严苛，半点不由人。平鑫涛早年奔波劳累落下了病根，自从他迈入80岁门槛后，身体急转直下，三天两头就生病住医院，而每次生病住院，他都像个小孩一样，需要琼瑶陪在身边。角色从此对调，琼瑶由被保护者变成保护者，由曾经被平鑫涛细心照顾的公主，变成要照顾他的保姆。

最初几年里，平鑫涛差不多每两个月去一次医院，一次住一星期左右。这段时间，琼瑶放下所有工作陪着他，晚上也住在病房里。那时，平鑫涛的腿脚还很灵便，能自己吃饭穿衣上厕所。琼瑶只用陪着他，和他不停聊天。

两人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而让琼瑶欣慰的是，无论身体多么不舒服，丈夫都爱说话，而且动不动就哈哈大笑。而每当两人的结婚纪念日和琼瑶生日，平鑫涛都不忘去自家花园，摘一大束花，精心包裝了再送给她。“我们老两口的婚姻生活可以概括为‘三多，花多、画多和话多。”琼瑶曾在一次采访中说。他们的晚年，除了有聊不完的话，两人还经常给对方送花，每天清晨，两人对坐画室画画。

平鑫涛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从2012年开始，他几乎每个月都要进一次医院。也就是从那时起，琼瑶慢慢放下笔，她已经没有心思写文章。而之前一直回避的生死问题，也开始提上日程。平鑫涛并未有致命的大病，所有的病痛都与年龄有关。所以深知死亡不会突然找上门来，而离开恐怕不会太痛苦。所以每次说到“死”，他都是笑着的。琼瑶却不喜欢听他说到死亡，每次平鑫涛一说，她必然大哭一场。只是哭完之后她就会握着他的手说：“你还在我身边，我们还执手相牵！”

平鑫涛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从2014年冬天开始，他开始成为医院的常客。他变得迟钝、嗜睡和寡言。这些都不重要，对琼瑶来说最痛心的是，渐渐地，丈夫不会笑了！

“当你活在一个没有笑容的世界里，你才知道笑容的珍贵！”寂寞又无助时，琼瑶躲在一旁哭，她的心，也远比这揪心的文字要痛得多。

从一开始能像往常一样坐起来，拉着自己的手不停地说话，到后来只希望他能在面对她的笑脸时报以笑脸，2016年春天，平鑫涛再次入院时，琼瑶知道：让丈夫看自己一眼都是奢望了。

本来就不胖的平鑫涛瘦得皮包骨，白发苍苍，双手也严重变形。琼瑶呼唤他的名字，没有回音，握住他的手，没有回应。“你会痛吗？你会痛吗？如果你不痛，我能不能告诉你，我每天都会笑，但是，我每天都在痛呢？”琼瑶附在他耳边说，眼泪从平鑫涛眼角流出来，但他被妻子紧握的手，却没有任何反应。

80岁开始，

每天笑着活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丈夫越是重病，琼瑶的身体却似乎如铁打一般经得起折腾。儿子和儿媳纷纷要去医院陪护，她总是不让，担心他们疏忽，更担心丈夫突然醒来却找不到她。只有在夜深人靜时，琼瑶才会一个人偷偷哭，在医生、护士和家人朋友面前，她永远都是笑着的。

琼瑶希望自己最难过时，能有专业心理医生来开导抚慰，家属如何面对挚爱患上疑难杂症。但是很遗憾，台湾并没有这样的专业心理机构。

更重要的是，眼看着平鑫涛的病情一天天加重，动不动就收到“病危通知书”，琼瑶却无能为力。想到当初两人聊到死亡话题，丈夫说想要有尊严地走，因为妻子年纪也大了，他日日夜夜耗在医院，她也亦步亦趋地跟着。久而久之，两个人都会垮掉。

那时琼瑶责怪他不该这么说，但是现在，她觉得有道理。因为，如果一个人连笑都不会了，连最爱的人对他笑都不能感知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2017年3月12日，琼瑶公开了自己给儿子、儿媳的一封信。她希望儿子无论多么不舍、面对什么样的压力，都不要勉强地留住她的驱壳，让她变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卧床老人，她认为，这才是儿女最大的“不孝”……

不了解实情的人，以为琼瑶得了重病，熟悉她的人却知道：一切都因为她这辈子最爱的人病入膏肓，那么看重爱情的她开始感知爱人的手慢慢松开……疼痛、绝望甚至崩溃也无济于事后，琼瑶决定从那一刻，从80岁即将来临时，看淡名利和生死。

2017年4月5日，琼瑶再次发文，公开丈夫平鑫涛重病住院，也把她所有的真实心路历程，一一袒露给大众。她说自己接近崩溃，却无人可以求助。他浑身插满管子，一直躺在床上沉沉入睡。她呆呆地看着，一任心在流血。

因为频繁出入于医院，琼瑶发现一个特别现象：那就是所有的患者都有个共同点：没有一个人会笑。他们都是老人，每个人都愁眉紧锁，有人是阿尔兹海默症患者，有人重病缠身。琼瑶有一次好奇地问：“他们会不会痛？他们常常在呻吟，是不是会痛？”

护士长告诉她：抽痰会很不舒服，吃软便剂会造成肚子痛，长期卧床，身体会有卧床的各种后遗症，也就是说，即便他们不会笑，不说话，但他们的身体依旧非常疼痛！这无论是对病人还是深爱他们的家属都是酷刑。所以2017年3月，琼瑶才给儿子写了那样一封信，不要做卧床老人，能在不疼痛时安然离开。

在丈夫住的荣总医院，琼瑶曾见过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一直在走廊里走动或复健。每次琼瑶看见她，会对老太太微笑一下，点个头，但是她从没反应。但她依然坚持对她微笑，有一次甚至还附在她耳边说：“加油！”然后某天，老太太居然痊愈出院了，这在那一层病房是特别稀罕的事儿。她离开医院时，正好碰见琼瑶，然后老太太居然对她粲然一笑！她对琼瑶说：“祝福你！”琼瑶说：“也祝福你！”

那一整天，老太太的笑容随时闪现在琼瑶的脑海，她也突然觉得，这世上最动人的笑容是老人的，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就会因为年老和病痛失去笑的本能。看到病床上的丈夫眉头紧锁，琼瑶俯下身，轻轻抚平他的眉头说：“你，也对我笑一下好吗？我已经一年多没有看过你的笑容了！”他茫然地看着她，就七八秒的时间，然后他闭上眼，不理琼瑶了。

生死近在眼前，永别随时会到，真实的生活不是琼瑶剧，这可能是如今快到80岁的琼瑶，最深切又疼痛的体会。而给儿子的信、公开丈夫生病后，琼瑶开始放下，因为她知道余下每一天都无比珍贵。所以每天除了去医院照顾丈夫，琼瑶会坚持走一万步以上，她也准备着下一部小说，和爱猫成痴的孙女可嘉合作出一部图文并茂的“喵星人”新书。

因为十多年来看护丈夫，琼瑶早已不害怕生死和分离。但她害怕自己老了以后得阿尔兹海默症，不认识最亲的人，不知道回家的路，三更半夜跑出去让家人肝肠寸断。如果真有那一天，她希望自己能在某个寂静的深夜，像睡觉一般离开。

而现在，琼瑶希望自己能天天微笑，对她此生最爱的男人平鑫涛，对她的家人朋友，还有路上遇到的每个陌生人，都抱以温暖笑容……

编辑/张小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