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为作者乌利茨卡娅带了荣誉,小说不仅以独特的视角记录时代,而且用深邃的思考和精彩的演绎在向生命和真理致敬。小说的主题不是单一的,生命的奥秘、爱的真谛以及真理的内容都是这部小说的主题,而其中心主题则应该是生命和真理,历史只是生命的残骸和时间的痕迹。
关键词:《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 生命 真理
一、前言
《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是2001年“俄语布克奖”获奖作品,作者乌利茨卡娅是首位获得该奖项的女性作家。该作品不仅内容厚重,情节生动,更为可贵的是视域宽广而深邃,思考沉重而精深。所以这不仅是一部堪称精品的叙事作品,更是一部充满智慧的“沉思录”。词句之中总是闪耀着智慧的火花,言辞之外又常常跳跃着思想的音符。作者乌利茨卡娅出色地把握着叙述的节奏和情感强弱的切分与配置,时而是纯理性客观的叙述,给人一种实在的安全感;时而又安排出感性主观的思考,创造出一种虚幻而又神秘的诗意。
随着作者独具匠心的叙述,读者或漫步在莫斯科街头,感受历史的冰冷与厚重;或行走在思维的边缘,触摸真实世界的界限,凝视生命中最为神秘的真理。表面上,小说是献给历史的时代记录,实质却是写给生命与真理的赞歌。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作品中的每一位人物同时又是一位哲学家,他们用自己的哲学认识世界,并在这些哲学的指引下思考生命。每个人都虔诚地信奉着自己的真理,并以此为原点建构着自己的坐标系,这个坐标系清楚地标示出了善与恶、罪与罚、神圣与肮脏、道德与堕落的所有维度。无论是赞颂或是唾弃、同情怜悯或是发起攻讦和责难,一切爱恨的标准也都随之建立。作为妇科医生的库科茨基对生死已经司空见惯,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真实,不肯把怀疑的内容当作真实的一种形式;叶莲娜坚信绘图里隐藏着真理,相信世界来自于一个神圣的模型;而瓦西莉萨对上帝抱持着绝对的虔诚,愿意将身体连同灵魂都奉献给无上的神明;塔尼娅先是父亲库科茨基的崇拜者,理性地看待着世界,而后却回归了内心,重塑了自我;每个人物都往不同的地方寻觅着自己认为的真理,而真理本身却不肯轻易示人。真理应当是永恒的亘古长存的,而个体的生命则无法超越生死的界限。正如小说的卷首语揭示的那样:真理在死亡一边。真理非生命所能等待,而等待生命的只是死亡。但是在岁月的更迭之中,不仅是一代生命个体的凋零,同时也是一代新生命的诞生与成长,于是这条对真理的求索之路才由此得以不断延续与更新。
二、爱恨的纠葛实则是对真理的争辩
库科茨基医生和叶莲娜的结合好像是命运的安排。叶莲娜对巴維尔来说意义非凡,“她是巴维尔生活中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没有驱走他那种天赋的女人。”{1}而叶莲娜也及时攥住了自己内心萌动着的爱意,“值得惊讶的是这个对男人没有一丁点经验的老姑娘,竟然在爱情刚刚开始萌动的时候就如此敏锐地捕捉到了它。”{2}事实上他们一开始就彼此亲近,当库科茨基看到躺在手术台上的叶莲娜时,他有一种难以解释的奇怪感觉:“他看见了,无论谁都不能理解这一点,他对谁也无法解释清楚这种奇怪的感觉,他看见了一个十分亲近的身体。甚至连右肺上方的阴影,那是小时候得过肺结核的痕迹,对他来说都显得亲切而熟悉。”{3}而叶莲娜则一醒来就问出“我在那看见的是您吗?”{4}这样的话来。叶莲娜自己在留给女儿的笔记本中真诚地告白:“我对巴·阿甚至不是一见钟情的,而好像是,我在自己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爱上了他,我只不过是在重温从前的爱。”{5}就这样他们走在了一起,成了彼此的温存和慰藉。他们的结合并不简单,因为这是“两个了解秘密的人生活在一起。他能透视活生生的物体,她能透视另一个非物质的世界。”{6}从这里开始了爱情,也埋下了悲剧的种子,因为他们所看到的东西迥然相异,这被双方刻意隐藏了下来,当然是“处于保护目的的禁忌”{7}。但这种隐瞒却最终导致了幸福关系的终结。
实际上,爱恨纠葛的背后是对真理的争辩。库科茨基是一位理智的医生,他所做的一切判断都来自于自己锐利而“深刻”的观察,完全是一位现实主义者。所以在对待流产问题上他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女人一边而支持流产的合法化,因为女人才是真正活着的。事实上,他一直为实现这一目的而多方奔走;而妻子叶莲娜,她的父母则都是托尔斯泰主义的信徒,她的一部分童年是在托尔斯泰式的公社里度过的,之后她便在祖父母那里长大成人,而祖母正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叶莲娜相信“我们地球上的所有物品都是根据一个神圣的模型铸造出来的”{8}。这显然带有柏拉图式的神秘唯心主义色彩,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提出了“理式世界”的概念。“理式世界”也即是神的世界:“我们经常用一个理式来统摄杂多的同名的个别事物,每一类杂多的个别事物各有一个理式。”{9}或者换个角度说,叶莲娜是一位有着宗教情怀的超现实主义者,她或许笃信神秘的力量,无论是宗教还是理式都会凸显“罪”这一概念,这也是为什么叶莲娜不能接受流产,并将那些有此行径的女人视为“凶手”的原因。可以看出,两人看待生命的态度截然不同;关于世界,他们信奉着迥然相异的真理。所以当库科茨基医生在盛怒之下抛出了自己的观点时,一直被精心呵护的幸福关系刹那间变得支离破碎,往昔的深情与爱意像雾霭一样被这阵旋风吹得荡然无存,“全部的家庭幸福,那种轻盈的、放松的幸福,他们的出众和亲近、无尽的信任,这一切都在顷刻间坍塌了。”{10}就这样,库科茨基和叶莲娜虽然还继续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是那种几乎关涉真理的分歧在两个优雅的灵魂之间划出了彼此都无法逾越的鸿沟。他们毫不留情地揭示了彼此都不能够接受的冰冷真相,从此那爱情的溪流依然存在,只是不再流淌,被这冰冷冻住了,或者用乌利茨卡娅的话说,他们的争吵也变得坚硬,“就好像蒙上了一层壳。”{11}他们之间依然葆有爱情,只是其形式开始让人感到疲惫和痛苦。他们手握自己信奉的真理来审判彼此,就像手握正义的权杖。可以说正是这种对真理的争辩让他们走上了进退两难的爱恨边缘。这种争辩不可避免地使库科茨基和叶莲娜在道德上也分道扬镳,而道德又从来不会彼此臣服,它不仅用来束缚自己,而且经常试图被用来禁锢与之接近的灵魂,甚至是成了毁灭生命之美的绞索。正如尼采所言:“我的兄弟,当你有一种道德,且是你自己的道德时,那你便不与他人共有……一切的道德互相嫉妒,嫉妒是可怕的事。甚至于道德也可因嫉妒而死灭……人是要被超越的一种东西;因此你当爱着你的一切道德——因为你将为它们而死灭……”{12}
三、彼岸世界的和谐幻相与重生的启示
尼采曾感叹道:“因为你还不得自由;你仍然寻求自由。你的寻求使你太疲惫和太苦恼了。你愿到自由的高处;你的灵魂渴望着星辰。但你的不良的天性也渴望着自由。”{13}现实中的分歧让库科茨基医生和叶莲娜这对曾经的爱人在和解的道路上止步不前,爱意虽然依旧,但隔阂却终究难以冰消雪融。接着女儿塔尼娅也遭遇到了精神危机,她之前认定的一些理论忽然崩塌了。变故太多了,叶莲娜不得自由呼吸,但是她想抛却一切,逃离这个让人痛苦的现实;敏感脆弱的叶莲娜的神经绷得太紧,以至于出现了混乱,她太过疲累,她需要做一次彻底的逃避。于是,叶莲娜做了一个富有象征意味的长长的复杂的梦。在梦里,他们所有的人最终都抵达了美好静谧的彼岸世界。在那里所有的人都克服了自我的局限,超越了自我,彼此之间不存在冲突与隔阂、羁绊与束缚,人们在那里终于得享久违的自由。
然而,要求得彼岸世界的和谐并非轻而易举,无论是对光头(对应现实生活中的库科茨基医生)还是对新女性(对应叶莲娜)或者是对其他的一些生命而言,这都是一段艰辛而痛苦的旅程,他们不仅要背负沉重的肉身,而且还要抓牢自己易碎的灵魂。领导众人的光头就像带领犹太人逃出埃及的摩西,一切的光怪陆离、一切的荒诞不经、一切的沉默与孤独都在折磨着所有踏上这条路的人。这又像是一次精神之旅、哲学之旅,是一次求索真理与自由的旅程;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从含混走向明晰的成长之路。正如法国的哲学家莫里斯·梅洛-庞蒂所言:“造就一个哲学家的是不停地从知识导向无知,又从无知导向知识的过程,以及在这一运动中的某种宁静……”{14}表面上看来,越是接近彼岸,人们放下的虚伪就越多,抓住的真实也就越多。而事实是人们放下的虚伪越多,就会越接近彼岸。放下一切身外之物,只带着你固有的东西,这样你才能更好地接近真理——这也是彼岸世界给我们的启示。在梦境里,当光头和犹杰伊要进入一栋房子时,受到看门人的警告:“什么都不行。你身上固有的东西,是可以的,而身外之物卻不行。”{15}旅途的另一个意义就是让人认识自己,而后获得重生。犹杰伊曾对光头这样说道:“就是这个——成为你自己。”而且还感叹道:“所有的人都需要重生。重新生出自己……”{16}事实上这种“重生”的概念后来在叶莲娜身上得到了具化,叶莲娜原本残缺的身体恢复了完整,她在彼岸世界获得了重生:“在内视力最后一次闪现的时候,能够看见两个弯弯曲曲的卵巢在它们原来的位置上,1943年摘除了的子宫也在原来的位置上,而横贯腹部的缝合痕迹却没有了踪影。”{17}但是这种重生绝不只是肉体上的,而是包含了生命所有层面的彻底重生:“这意味着,一切都应该重生,思想和感觉,躯体和心灵。”{18}伴随着重生的旅途,人们在认识自己的同时,也了解了别人,宽恕了自己也原谅他人。库科茨基医生在瓦西莉萨和叶莲娜那里得到了谅解,而叶莲娜也得以再次享受那久违的温存与深情。
然而彼岸的世界只是为逃避现实而营造的精神乐园,尼采指出:“不看见自己和忘却自己,是受难者的醉心的大乐。那时世界于我好像是醉心的大乐和自我忘却。那时世界对于我好像是——永久矛盾之永久缺陷的标本——缺陷的造物者的一种醉心的大乐。我如是梦想着人类彼岸的梦想,如同一切来世论者。人类的彼岸,真的么……受苦和无能创造了一切彼岸的世界;唯有大苦恼者才能经验到幸福之昙花一现。”{19}现实世界虽是永久矛盾永久缺陷的标本,但却无法回避,它像黑洞一样将人拖拽入自己的内部,挤压而直至毁灭。从梦中醒来,那彼岸世界虚幻的和谐也随之破灭。无论是叶莲娜还是库科茨基医生,都不得不面对整个家庭的现实:“家里的一切都偏离了正轨,所以连大脑也崩溃了。”{20}而问题的中心移到了女儿塔尼娅的身上,塔尼娅实际上开始了自己的真理探寻之路,同时塔尼娅也成为作者乌利茨卡娅思辨哲学的又一位体现者。
四、现实的重生,生活的真实彼岸与爱的乐音
塔尼娅的世界经过一次认真而彻底的重构,同时她自己实际上也经历了一次从肉体到精神的重生,抵达生活的真实彼岸。而塔尼娅的重生并不像叶莲娜一样是虚幻的,她的重生是现实的重生,她所到达的彼岸是生活的真实彼岸。她在重生后回归了生活的真实,真正学会了怎样做好自己。塔尼娅先是否定自己原来的世界:“她培养起了一整套否定世界的理论,否定愚蠢、荒诞、可恶的世界”{21}“现在,她背叛了所有这些外在的和内心的价值观念,她用自己的新行为宣布,我才看不起你们的生活方式呢!”{22}她同时放弃了学术成就和本应得的成绩,在她看来“科学变成了一尊神像”,在她面前世界也以另一种形式划分——“听话人的世界和不听话人的世界”{23}。她开始夜不归宿,一个人在黑夜里游荡,稀里糊涂地抛弃了贞洁,同时和戈尔德伯格兄弟两人维持着关系,过起了在别人看来完全堕落的生活,怀孕后随随便便地嫁给了戈尔德伯格兄弟中的维达里。但是对生活和爱的真意的发现要在稍后才会发生。塔尼娅要和朋友科莎去海边,一切将再次改变,变得更彻底、更完美。因为爱的乐音马上就要在塔尼娅的生活中奏响。
她在那里真正爱上了也真正被爱上了。爱的乐音在幽静与昏沉之中开始了它的首个音符。当塔尼娅看到萨克斯手谢尔盖时,她猜到“她的命运就在这一刻钟决定了”{24}。生活对于她而言变成了快乐的交响乐。塔尼娅为音乐所吸引,在音乐里找到了爱与幸福,她的生活也变得像音乐一样自由而舒畅。这不禁又让我们想起了尼采。尼采认为,音乐最接近真理,他曾满怀深情地写道:“可曾有人发现,音乐解放思想,为思想添上双翼?一个人愈是音乐家就愈是哲学家?——抽象概念的灰色苍穹如同被闪电划破;电光明亮足以使万物纤毫毕露;伟大的问题伸手可触;宛如凌绝顶而世界一览无余。”{25}塔妮娅的生活为庸常细节所充满,那里没有什么崇高和伟大的位置,有的只是真实的生活,再平常不过、再简单不过,同时也再快乐不过的生活。从某个角度来看,塔尼娅不是放纵,不是从高处跌落,她只是重新生出了自己,冲破了束缚自由的旧宇宙。她没有逃离尘世,而是重新认识了它最真实的部分,她依然在此岸,同时已抵达了彼岸。无须争辩,她学会了如何做自己,这就是真理。而其他的根本不需要知道……
五、结语
尼加拉瓜女诗人吉尔冈达·贝莉(Gioconda Belli)曾经深情地写道:“生命的奥秘让我们在一起,又将我们分开。只有爱超越这些矛盾。”{26}爱可能不是真理,但它也许最接近真理。因为爱是超越了生命奥秘的存在,而真理亦凌驾于这些奥秘之上。乌利茨卡娅也许不只是在记录时代,更是在描写生命,描写生命和时间的关系。时间拥有宇宙式的宽广无垠,而生命只是偶尔划过的流星,终究要湮灭在这无边际的广阔之中,但是那划过的一刹那的绚烂与炽热已经展示了其全部的意义。那么真理是否能被这刹那的光所照亮?也许这光与热本身就是真理!
{1}{2}{3}{4}{5}{6}{7}{8}{10}{11}{15}{16}{17}{18}{20}{21}{22}{23}{24} 乌利茨卡娅:《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陈方译,漓江出版社2003年版,第19页,第18页,第13页,第16页,第117页,第51页,第51页,第51页,第77页,第81页,第235页,第237页,第292页,第292页,第295页,第191页,第197页,第301页,第392页。
{9} 柏拉图:《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61页。
{12}{13}{19} 尼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楚图南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5—37页,第45页,第29页。
{14} 莫里斯·梅洛-庞蒂:《哲学赞词》,杨大春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2页。
{25} 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184页。
{26} Gioconda Belli:https://poetryeastwest.com/2012/05/18/giocon
da-belli/[EB/OL]
作 者:宋亚强,河南大学外语学院俄语专业2016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俄语语言文学。
编 辑:张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
名作欣赏·中旬刊2017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