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间一桩乡试枪替案始末

刘青松

河北献县戈氏为畿辅望族，戈英、戈懋伦、戈锦、戈涛、戈源，四世五进士，有“父子翰林”“兄弟御史”的佳话。有清一代，戈氏科甲之盛，甲于畿辅，戈氏家族的文献，为我们提供了科举时代的重要史料。

东南村戈氏流传着一个故事：东南村北有五里河，河岸上不远有戈氏一支的先茔，其中有一个墓的棺椁用铁索锁着。因是墓主将考到的功名卖给了一位王爷，事情败露后二人被一起拿办，王爷流放东北，戈某发往河南。东北为爱新觉罗氏龙兴之地，而戈氏亦有在河南为官者。如此一来，二人名为流放，实为掩人耳目。然戈某不知内情，惊吓过度，病死在半路上。由于服刑未满，下葬时，棺椁依然缚以铁索，以示惩戒。

这个故事在当地尽人皆知，也因此，这个墓曾经被盗墓者多次盗掘。2014年，大雨将此墓冲开，露出了里面业已朽坏的铁索，为其本支后人清理后带回。这也证明了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笔者因搜辑戈涛《坳堂诗文集》，于2016年8月去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查阅资料，无意中发现馆存档案《宫中朱批奏折》有直隶总督《为顺天乡试枪替犯戈廷本并无回籍事致刑部咨文》（档号：03-4051-052）一则，与此事有关，因此抄录下来。《咨文》为誊抄复本，且系残卷，文字极潦草，经仔细辨认，大略如下：

窃照本爵督部堂于道光十五年十月十六日在大名途次，接准军机大臣字寄道光十五年十月十二日奉上谕：本日以降旨，将本年顺天乡试枪替犯案之河间县生员弋延本褫革矣。据案内人证供称：弋延本系直隶河间府献县人，河间县生员，在京乡试，现已回籍。该革生因宗室乡试枪替犯案，现经降旨查拿，恐闻拿潜逃回籍，着该督密饬该府县，迅即查缉务获，解京归案审办，毋任远扬，将此谕令知之，钦此。遵旨寄复，前来承准，此当即分札严饬查拿，并由臬司派委候补未入流黄宗敬，前往访缉，去后旋据该委员与河间县知县褚裕仁会禀称，查得戈延本居住献邑南村属实，现在并未来县，亦未回家。传讯该族人戈延朱等，据供，戈延本与父戈云、兄弟戈廷珩、戈九均一向在外教读谋食，俱无一定住址。乡试后亦不知何往。惟有本家戈策，现任浙江黄岩县知县，戈宝树现任山西路安府长子县知县，暨亲戚房清华现任安徽滁州全椒县知县，与戈延本熟识，恐其逃赴彼处躲避，亦未可定。已由该县备文移查，现在勒差在于本境，严密侦缉等情。当即据禀，分咨分缉，解京审办，并据献县禀报，戈廷本久经迁居交河县冯家口村，地方口役访查，戈延本乡试未回，交河县文禀，冯家口系戈延本岳家，并非移居各等情。到本爵督部堂，据此口口方，不分畛域，一体认真访缉，务获解报外，合口咨明口口口咨贵部，烦请查照施行，须主咨口。刑部为知照四川司案呈据直隶总督咨报戈延本并无回籍等情一案，相应抄录原文，知照军机处查照可也。

道光拾伍年拾贰月拾捌日

据这则咨文，时为道光十五年（1835年），案犯为献县南村戈廷本。戈廷本在京乡试时，枪替宗室乡试，考毕回籍。事情败露后，被朝廷缉拿，四处匿藏。直隶总督、河间县、献县查到戈廷本所在的南村，并据族人戈廷朱提供的线索，由献县备文移查其本家浙江黄岩知县戈巢、山西长子县知县戈宝树及其亲戚安徽全椒县知县房清华处。又据献县方面情报，查访戈廷本岳家交河县冯家口村。这件事波及直隶、河间府、河间县、献县、交河县等处。时直隶总督为琦善，河间县知县为褚裕仁，献县知县为李钰，交河县知县为陈大忠。

根据这一线索，笔者查阅了《嘉庆道光两朝上谕档》，发现了更为翔实的内容。道光十五年，恩科宗室乡试在覆试时发现多起作弊案，戈廷本枪替是其中之一。与戈廷本相应的主犯为满洲正蓝旗宗室珠隆阿。《嘉庆道光两朝上谕档》有其供词，详细地记载了考试的始末緣由：

珠隆阿供：我系正蓝旗宗室谦恩佐领下闲散宗室，年=十六岁……本年三月间，我至宗室兴常家闭谈……托兴常找一能文之人，以备下场时代作诗文，兴常应允。到7七月间，我向兴常询问，曾否找着。兴常告知已托素识的山东人于帼士找有直隶献县人戈延本可以代作诗文话。我忆及素识之关骡子并赵保，曾在场中充当夫役，路径熟悉。当我、关骡子向赵保商量，央令设法代为传递，许给京钱三十吊。经关骡子向赵保告知，他们应允。我又因自己字迹不能工整，素知世好儒麟善于写字，随找向他商量，求他顶我兄弟乌隆阿之名进场，给我誊写卷子，儒麟当即应允，并未提及谢礼。后来儒麟因没有衣穿，向我借钱，我借给京钱三吊，赎取衣服。八月不记日子，我与兴常、于帼士、戈延本见面，说定如果中式，再给京钱五十吊，并未立有字据。至十六日，我与赵保、关骡子见面，问他们如何传递。赵保说，已有人在更道接应。并说，他有养熟鸽子，叫我携带进场，将题目写一纸条，系在鸽子后尾，将鸽放起，就可飞回他家，他好将题目送至我家，做成文章传递。我害怕，不敢携带鸽子，赵保走了。后来他又向我说，有相好的宗室英寿也下场应试，与我亦是同旗识好，已央允他将鸽子带进场内，并托其代接传递，嘱我找同英寿坐在一号的话。我当将京钱三十吊付他们收去。十七日，我与儒麟进场，我同英寿坐在“岁”字号，适我族叔官廷同在一号，我将托人递传之事告知，恳其帮同照应，官延应允。出题后，英寿取出鸽子，我就写了题目，系在鸽子后尾，放出场外，因儒麟不能作文，我做成一文一诗，誊写在乌隆阿卷上，日平西时，官延向我说，传递已到，将诗文一小包交给我，我就交给儒麟，誊写上卷，一同出场。榜发，中式举人。我将应谢戈延本京钱五十吊两次交与兴常，转交于帼士送给戈廷本了。不料覆试败露，将我传案的，今蒙严审，我乡试正场烦兴常转邀戈延本在场外代作文章，赵保们传递进场，并令儒麟顶乌隆阿之名给我誊写卷子，俱是我自己做主，父亲贵恒是事后才知道的，兄弟乌隆阿并不知情。实止先后谢给戈廷本京钱六十五吊、赵保们京钱三十吊，儒麟因系世交，尽止借给京钱三吊，并无许给谢礼……戈廷本已回原籍献县去了。所供是实。（1758号）

顺天乡试例在八月举行，从初九到十六日，共考三场。宗室乡试则在顺天乡试完毕后的一两天内举行，其内容比较简单，考八股文一篇，五言八韵诗一首，一天考完。每次录取七至八人。（崇彝：《道咸以来朝野杂记》）戈廷本十七日枪替，当系刚刚考完顺天乡试。宗室珠隆阿四次考试都未考取，托朋友兴常代寻枪替之人，兴常通过于帼士找到戈廷本。又，珠隆阿写字不好，复请儒麟顶替珠隆阿之弟乌隆阿之名进场，帮珠隆阿誊写。夫役关骡子、赵保负责在场外以信鸽联系戈廷本与珠隆阿。珠隆阿胆小，不敢带鸽子入场，央求坐在同一号的英寿、官廷帮忙。题目出来后，写成纸条绑在鸽子尾巴上，赵保等人在家等候，将鸽子带出的试题拿到珠隆阿家，交给戈廷本。据钱惟福《清秘述闻补》，本次宗室乡试四书题为：“入以其事”二句，诗题为：赋得“天际一帆悬”得“波”字。这些内容，对于参加过大考的戈廷本来说，是驾轻就熟的事。

牵线人于帼士的供词更加详细地记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于帼士供：我系山东登州府栖霞县人……于道光十三年来京训蒙，日与这宗室兴常并在逃的直隶献县居住之河间县生员戈延本素相识。本年七月间，兴常来向我说及，有宗室珠隆阿今年乡试要托我找一能文之人在场外代做诗文，雇人传递进去的话。我忆及戈延本在京乡试，会作文字。当我找向戈延本相商，戈延本应允，我向兴常告知。当于八月不记日期，兴常约我并戈延本与珠隆阿见面，言定笔资京钱十五吊，如果中式，再谢京钱五十吊。就于十六日一同在珠隆阿家住下，到7十七日辰刻，题目出来，未刻戈延本做就诗文，交给兴常，是晚，我与戈廷本仍在珠隆阿家居住，珠隆阿当把京钱十五吊给我转交戈廷本收下。榜发，珠隆阿中式举人，我屡向兴常催讨钱文，兴常系前后两次将钱五十吊付给，我向戈延本分用京钱十吊，至九月初一日，戈延本回家去了。（1734号）

据于帼士供称，当时戈廷本住在珠隆阿家，八月十七日辰时（上午7点至9点）题目出来，至未时（下午3点到5点），戈廷本将文、诗做好，兴常等人负责传遞到考场。珠隆阿先付给戈廷本定金15吊，考中后又付给酬金50吊。戈廷本前后共收了65吊京钱，分给了中间人于帼士10吊，并于九月一日返回献县。

此次作弊，除了付给戈廷本的65吊京钱之外，珠隆阿给兴常、赵保、关骡子30吊，又作人情，借予儒麟3吊，前后共花费98吊。所谓的“京钱”，是指北京及周边流通的钱币，区别于各省流通的制钱，制钱一枚为一钱（一文），京钱则一枚当制钱两枚用。略去制钱与白银兑换浮动的因素，以标准比来看，大约是：1枚制钱为1文，1000制钱（500京钱）为1吊，1吊相当于1两白银，98吊即98两银子。但这笔钱没有白花，此次宗室乡试，珠隆阿高中头名。（钱惟福：《清秘述闻补》）

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之后，诏令停止乡试覆试，至道光十五年已经有四十二年，如果一直照此而行，也就没有了后面的纠葛。但道光皇帝临时决定对本次顺天乡试、宗室乡试中式者进行覆试。道光十五年九月十七日谕内阁：“本年顺天乡试取中举人，着于本月二十一日在圆明园正大光明殿覆试，并着国子监、顺天学政查明各该生科试、录科原卷，封送军机处，以备派出之阅卷之大臣查对笔迹。其磨勘签出应议之卷，仍着该部照例办理。”（1248号）又于九月十九日降旨：“本年乡试宗室中式举人着于本月二十一日，一体覆试。”（1256号）本次顺天乡试、宗室乡试覆试考题相同，均为钦命四书题；“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诗题：“赋得‘行不由径得‘公字五言八韵。”（1234、1334号）这道题目似乎专门针对考试作弊而出。珠隆阿拿到考题后作何感想不得而知，但他甫下笔便暴露了自己不学无术的本质。据奕绍等奏折，珠隆阿的覆试“文理笔迹均不符”。十月初三日，经审讯，珠隆阿供出伙同作弊的一千人等。（1466号）十二日敕下拿办，军机大臣廷寄直隶总督，才有了本文开头所列的咨文。这次事件除了珠隆阿、戈廷本外，涉案人员还有兴常、于帼士、赵保、关骡子、儒麟、英寿、官廷等人。《嘉庆道光两朝上谕档》内一千案犯均有口供，大同小异。十二月二十七日，降旨，惩办有关人员：

珠隆阿着发往蛊京，交该将军严加管束；叶卓桂着发往近边充军；白幅、王=俱不准其查办留养；其在逃之盛翙、戈延本着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五城、直隶总督、江西巡抚一体严拿，务获究办。已革生员戈延本，前经降旨饬拿，直隶河间地方距京不远，该督曾否将该犯上紧缉拿，何以至今未据覆奏！殊属延玩，着该督饬属，迅即查拿，解京审办。其失察叶卓桂、换卷珠隆阿、传递之监临、监试、巡墙御史及失察儒麟顶名进场之族长、学长，着交宗人府及各该部议处，并着会同具奏。（1726号）

珠隆阿等人皆发往近边效力，一干参与人员及监临、监试、巡墙御史、族长、学长都受到了牵连。十月中旬发出缉拿戈廷本的旨意，至十二月中旬尚未拿获，因此圣旨中专门斥责直隶总督办事不力、玩忽职守。次年二月，终于将戈廷本缉拿归案，并将其发往近边充军。《清实录》道光十六年二月六日：

大学士长龄等奏，会同审拟续获代枪案内已革生员戈延本得受珠隆阿钱文，在场外代作诗文传递，计赃京钱五十五吊，按例发近边充军。戈延本所得京钱业已花用，无力完缴，应免着追。从之。

至于如何拿获戈廷本，并未发现进一步的资料。概括地说，进京乡试生员献县人戈廷本为闲散宗室珠隆阿乡试枪替，被查处后二人分别治罪，戈廷本后在充军途中死去。

彼时戈氏虽已衰替，然读书、仕途仍不乏人。直隶总督《咨文》称戈廷本之父“戈云”当为戈涢，戈氏取名依五行，其中皆有金、木、水、火、土诸偏旁，故“云”乃“涢”同音假借。笔者亲见戈廷本墓在戈浸之墓右下，为其子无疑。戈涢字仲坊，号南村，乾隆庚子举人，有《追逋集》。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中数次提及之“戈孝廉仲坊”即其人也。民国《青县志》卷八《人物篇》载刘天谊“受业戈南村先生之门”，可见戈涢在畿辅一带还是小有名气的。前《咨文》中涉及的浙江黄岩县知县“戈巢”当为戈廷巢，字樵云，号小村，嘉庆丁卯副榜，官黄岩知县，署海宁州知州，亦戈涢之子。山西路安府长子县知县戈宝树，字珊如，嘉庆庚午举人，戈源第五子，翁方纲之婿，为戈涛身后整理《坳堂诗集》《坳堂文集》者。然其时戈涛、戈源俱已下世，戈氏已无在朝为官者，并无代为转圜之事。

戈廷本为宗室乡试枪替，这大概是东南村人传说他出卖功名于王爷的根据。实际上，闲散宗室尽管“谱列银潢，名登玉牒”，但无品衔顶戴，已与平民无异，“王爷”实为夸大之说。据上谕及奏折，珠隆阿发往盛京（沈阳），而戈廷本发往“近边充军”，现存资料并无确指戈廷本流放地点。而道光间戈氏并无在河南为官者，可见发配河南亦为演绎之词。

戈廷本为戈涢之子，今其墓尚存，又有直隶总督《咨文》为证，当无疑义。然光绪、民国《戈氏族谱》于戈涢下仅言“子一”。这种处理，不知是戈氏宗族有意避讳还是无意疏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