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

2017-06-21 21:03鱼丽
广州文艺 2017年6期
关键词:流言经理

鱼丽

燕玢绝没有想到,刚来这家公司的财务部,就被那流言沾上了,就像是沾了一堆细细屑屑的花粉,怎么掸也掸不掉。格子间里的流言原本就是水性儿的,它能顺着格子间里的隔板,到处流动;又仿佛是穿了一件花衣衫,唱着甜歌,扭着身子自己找上门来的……

按说燕玢原也没有那能耐,那么快就让周经理了解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这还多亏了财务副总监郁晓鸽。

起因是一件杯水风波的小事。燕玢因是刚来,自然对业务还谈不上熟悉,财务总监李敏芳移交的文件,燕玢一时不知放在哪里了,可是晓鸽却小题大做,故意闹到了周经理那里,说燕玢对业务如此不上心,又怀疑她的能力,实打实地告了她一状。

周经理亲自过问这事,他看了看燕玢,她俏丽的身姿倒让人喜欢,又细细问起她的状况。燕玢就一五一十地作答。

燕玢是名校毕业,以前在一家外资公司做过财务,那家外资公司虽不大,却五脏俱全,财务的十八般武艺,她倒也学得样样不差。后来,为了孩子,她辞职在家,相夫教子,倒也挺安心。要不是因为老公的那场外遇风波,她也不会赌气来公司应聘重新打工。

周经理心里有数了,想凭着燕玢这般的学历出身,又有多年的外资公司的工作经验,比郁晓鸽其实是只强不弱的。郁晓鸽弄这一出,明显是欺负新人。周经理说,这是工作交接常会有的问题,又说,对新来的员工,我们要宽容一些,不要搭老员工的架子。

周经理说完就要走,再一转身,看燕玢一人仍站在那儿,落到孤单落寞境地。心中就生出些怜悯,说,你有空到我这里来吧。

燕玢心里对周经理充满了感激之情。

那天,燕玢是一头短发,烫着微波,头微微扬起,一身雪白及地长裙,腰部打褶,脖子那儿有亮晶晶的珠串和亮片,有些清舞飞扬的样子。引得公司那些爱飞短流长人的眼睛,像长了翅膀,绕着燕玢的全身,滴笃笃地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

燕玢一跨进周经理的办公室,就见到周经理正与财务总监李敏芳在说着什么。

财务部有五六个人。有两位老人即将要退了,其中一个就是李敏芳。还有几位是年轻人,再一个,就是副总监郁晓鸽,在这些人中,就数她的资历老。燕玢的简历是李敏芳相中的,她看中的是燕玢曾经经手过重要审计项目,绝对能胜任公司的工作。

周经理案上摆着两盆水仙,一盘橙黄的佛手。见到她,向她招招手。燕玢心里宽展展的,快跑几步上前,对他露出笑脸,又轻轻软软地喊了一声:“周经理。”周经理说,你是李总监招进来的,她很看好你,你好好干。在远华公司这里,你虽然资历浅些,但只要一上手,估计三个月就能挑大梁了。

周经理话里有暗示,财务总监的位置是为她留着的,是寄希望于她能接班的。

对于远华这种小公司来说,一个总监的位置,就够多少人眼乌珠子盯着了。哪个不眼红,谁个不想?不仅是眼睛,连那些人的嘴巴也一齐上阵了。

其实,在招燕玢进来的时候,办公室里的流言就已经长了隐形的翅膀,混混沌沌的,在背后开始淅沥沙啦地窃窃私语了。

大家私下里纷纷议论,说听周经理话里有话,这总监的位置非燕玢莫属,燕玢和周经理一定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其实,燕玢能进这家公司,倒还真凭的是自己的本事。她在家那段期间,带孩子虽然辛苦,但也没闲着,而是自学考试,已经拿到了会计师资格证,这明摆着等于是拿到了金字招牌。燕玢揣着这张金字招牌进来,她的心是安定的。可她并不知,那些同事并不认这个。他们认定了燕玢是有些背景的,是属于有点来头的。不然周经理干什么那么帮她?

燕玢并没有理会这些眼睛,这些嘴巴。她只是按部就班地上班,很快融入了公司。等到她熟悉了之后,公司之中一种较为复杂的关系,才如海豚跃水一般浮现出来。

远华公司的前任领导因为贪污问题,被革职了。周经理来这里,也不过大半年的时间。这大半年时间里,公司腻腻烦烦地有过了许多人事调整,现在总算步入正轨。

其中,有一双眼睛也在办公室的某个角落悄悄地注视着。她就是郁晓鸽。郁晓鸽有一双迷人的眼睛,上面轻柔的睫毛扑闪扑闪,但只要一看到燕玢的背影,她的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线。

在燕玢来之前,郁晓鸽是比较得宠的一个。她细脚伶仃,举步轻盈,那昂扬的身姿和头颅,带着一种目下无尘的气质,仿佛一个不肯俯就命运的公主。她人长得靓,又会说话,就是学历低了一点。但她资格老,在公司做了近十年,现在就一心盯着那财务总监的位置。她想着自己剛来时,木偶似的被牵来牵去,受人摆布的日子,她可不想再过了。

当财务总监,她想了好多年,可有好几次,都擦肩而过。三十岁那年,正赶上公司选拔中层干部,需要竞聘上岗。那天她坐公交车,没料到一个急刹车,摔折了腿,在家躺了大半年,只好眼睁睁看着别人升职加薪;三十五岁那年,公司原本是想安排她去进修,混个资历,回来好提拔她,可没有想到,家里老人又出了事,等她忙完了家事,想提拔她的老领导自己却出了问题……机会像江南四月天的雨,好不容易飘过一团云,没等掉下一滴,又忽忽悠悠飘走了。她只好一忍再忍,只怨自己命不好。

当燕玢进来的时候,仿佛天边忽然飘来一只红艳艳的热气球,让她不由自主抬高了头仰视。看着李敏芳对燕玢的态度,郁晓鸽心里明白,这是一个有力的竞争对手。她也知道,自己和李敏芳之间的细故,不能明说,但李敏芳不待见她,是明摆着的事。在内心的纠结中,她情不自禁地要适当地设置点障碍,给这个新来的燕玢看看,也是给李敏芳一点颜色瞧瞧。

燕玢却心无芥蒂。从全职太太到这家公司的财务员工,她的生活像新月一样一天天充盈,让她感觉非常愉悦。不能搔到痒处的那些私下议论,真是与自己不相干的。尤其周经理为人很幽默,时不时地会和她开点玩笑。这让她觉得工作不像以前那么沉重,反而轻松起来。

每次进周经理的办公室,她发现,周经理都会不时抬起眼睛,悄悄地望着她。燕玢的侧脸很好看,一小粒珍珠在耳垂上散发出靡靡的光,侧影呢,也有极流丽的线条,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女性的美。

燕玢感到经理对她的打量,她却顿了顿,一边收拾杂物,一边用余光打量着周经理,一点儿也没有想到会出什么事。周经理的私事,她的耳朵里也听了不少。

周经理的老婆和儿子,全都在国外。老婆一心想让周经理也辞了工作,和她在国外发展。可周经理却认为自己在国内更有用武之地。他心里很清楚,在这里,他是个人物,出了国,他就是一只蝌蚪,掀不起任何风浪。他也知道,她心高,他拿不住她。于是,他只是定期去国外,和老婆孩子会合一次。这么多年,他只顾打磨着自己的事业,像坚忍的灌木,扎根在这钢筋水泥的丛林之中,顽强生长,蓬蓬勃勃。可以说夫妻二人各有建树,各自都过得挺提神。

因为周经理长得很帅,很得几位女员工的欢心。没事时,她们总会到他跟前晃几圈,想吸引他的目光。按说,公司里的女人雾一样多,哪个经理不被女人围着?可周经理和公司的这些女人之间毫无瓜葛,他对她们似乎一点也不感兴趣。但自从燕玢来了之后,他才觉得有一样东西在心里荡开来。

周经理一对灰蒙蒙的眼珠子,骨碌碌地在燕玢身上转了好几圈,也没有舍得停下来。燕玢的心口忽地漾起一片涟漪,只是不愿意往深处想下去罢了。

江南的雨水透着隔夜茶的颜色和气息,显得寂寞,寂寞的还有燕玢。

燕玢坐在门墙遮掩的阴影里,听着外面吠叫的黄狗。南方潮湿天气里散发出的霉味,门墙上垂挂着的绿意孜孜的吊兰。今晚,她贪恋着龙井的茶香,多饮了几杯,就不想睡觉,一点困意也没有。丈夫在另一个房间里,无休止地面对着电脑,在玩游戏。她无从得知丈夫在想什么,看他的神情,并不打算从那样的网络游戏里走出来。

燕玢有些不甘心,她毕竟才三十五岁啊。这个年龄,正是鲜花盛开的年龄,她还没有老呢。可丈夫却失去了兴致。她现在变得有些怀旧了,她有些想念二十几岁时的光景,想着想着,心里就像打了一个蝴蝶结。

表面上,她看起来波澜不惊。实际上,她的婚姻里,也曾经触到过暗礁。在她赋闲在家时,丈夫不知怎地,有一段时间老是出差,后来听说是和一位外地销售员有点瓜葛。纸总有包不住火的时候,那个女人终于将电话打到了她的家里。丈夫有些不以为然,他看中燕玢现在没工作,不敢把他怎么样,只说自己只是玩玩,并没有对那销售员动情。尽管有些委屈,燕玢还是勇敢地出面了,以她的淡然,熄灭了那个女销售员的痴心妄想,以一个妻子的立场和胸怀,摆平了这起流言事件。他选对了人,她仿佛天生就有一种意志力,来克服婚姻中会出现的浅滩暗礁。

可她却知道,这个表面笃悠悠的全职太太是不能做了。她得有一份自己的职业,还得有一份自己的工资。风平浪静之后,燕玢看待自己婚姻的眼光有了烟火气息。只是那件事,像一条湿腻的蛇,一直躲在阴暗潮湿的往事里,动不动就会跑出来。丈夫的不忠,让她多多少少有点怀恨埋怨的心理。

周经理生生斜插进她的感情生活,旁逸斜出,枝枝蔓蔓,让她感到有些不安。可就像贪吃水果的人,手指上难免沾染甜的果汁。简直是忍不住的,两人单独在一起的微妙温情,不经意间会漫上她的心头,如同一壶冰凉的茶水渐渐被烘热了。

她也是无心的,那天在周经理的办公室里,她见摆在窗台上的几盆绿植已经有些花败了,就上前,给他摘去几个青涩的小花芽,说那样剩下的花头就会开得更好。又用剪刀在花枝上竖划了好几道,这样可以更好地吸水。他瞥了她一眼,逆光中,燕玢修长的身影被勾勒出一道柔美的剪影。从窗口斜射进来的阳光照在她的右脸颊上,那团毛茸茸的光极为动人,笔触细腻得难以置信。

周经理心里一动,对她说:“你很像我以前的一个同学。”

他招呼她坐下,和她倾心交谈了很长时间。谈工作,谈以前的学习。他上过夜大,当时是个积极分子。会吹拉弹唱,很能吸引班上的女孩子。也许是因为他有着自信到了尽头的光辉灿烂,对那些黏在他身边的女生不理不睬,只钟情于当时的白岚。白岚与燕玢一样,性情温婉细腻,起先对他也不错,他还记得她的一双手白净修长,指节均匀,拈起一颗金黄色装的巧克力,向他嘴里递来时的妩媚。可惜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她最终嫌他没钱,匆匆嫁为他人妇,让他惆怅不已。感觉刹那间,花谢了,幕落了,只得娶现在的老婆为妻。

听着听着,燕玢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柔和、羞涩,或者微微吃惊的表情。总的来说,她还算是个不错的倾听者,也能有一些相应的呼应。

终于有一天,他给出了暗示。他用的是含蓄的方法,就是主动加了她的微信。她很少和人用微信聊天,可这次却没有犹豫,立刻用食指加了周经理的。

他发的每一条微信,她看得都特別的仔细。一来二去,她对他的个人生活便有了更为彻底的了解。

他兴趣广泛,下了班,会先去饭馆吃顿像样的饭,然后去品茶,或者去听戏、看芭蕾舞剧、看画展……这样的生活是燕玢不曾拥有过的,就像摁弹簧,摁得越紧,撑得越长。越是得不到,越是想得到。想想自己平淡寡味的生活,燕玢感觉眼前流萤在飞舞,扑面而来,到了跟前,又分开向后去了。

燕玢在床上翻来覆去,却听手机里有嘟嘟提示的声音。她这次忍不住,收拢心,聚了气,从头至尾用手指划屏,仔细地看着那些图片信息。原来他在微信上,发的是他去国外和妻儿团聚的情形。她感觉到自己有些吃醋,却又不知为何吃醋。

周经理回国上班后,她去他办公室里,汇报完工作。她转身要走,并无多言。他却瞅着没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粉色的长条形盒子,说这瓶香水是名牌,是买给她的。她说多少钱?我给你。他说,别问多少钱,看看味道合不合你?她接过去,打开来,嗅了嗅,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叹了口气,都这么多年了,我老公从来没有买过香水送我。他微微笑着,并不说话,只用眼睛在她身上上下打量。

她从办公室里出来,嘴角一定是弧形的,挂着的那抹微笑,很容易地就被郁晓鸽给捕捉到了。就在她沉浸在经理对她的好感之中时,郁晓鸽已经开始在散布她的流言了,肆无忌惮的。在这豆腐干大的一块地方,郁晓鸽的语言虚空得像沙子一样撒向人们的头上,由不得人们不信。流言本身就是绕来绕去的,它不像是折腾燕玢本人,倒像是折腾传播流言的人。如果没有取得效果的话,那传播的人,就感觉这日子过得是没有甜头的。

虽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散播流言的结果是,郁晓鸽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被困在涸泽里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当然她是自负的,绝不提她败走麦城的事。

周经理的到来,为公司吹来了一抹清凉的微风,郁晓鸽认定是自己悲喜剧的转折。周经理刚来时,她也颇费了一番心思,动了一番脑筋。按说,郁晓鸽长得过得去,也会打扮。她一头秀发漆黑飘逸,黑色合体的长裙外面套着一件雪白的小褂,脚蹬一双乳白的高跟鞋,清爽优雅。她没事的时候,就琢磨周经理,一块块拼出他的性格拼图,琢磨他的思维曲线。暗地里,她没事就会向他汇报工作,手头没有电脑,不能发邮件,她就用手机的记事本写,想出比较妥帖的词语,一段就存作一条,然后粘贴在小组发言里。然后会提醒周经理看,希望他能对自己有好印象。

在郁晓鸽心里,也许周经理才是她的救命菩萨。

平时,她的嗓门是又尖又厉,但见到了周经理,她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又沙又甜,让人听了忘不了。

那天,她“笃笃”敲开了周经理的门,讨好地送上一盒咖啡礼品。

郁晓鸽想着,上几次没当上总监,除了自己不走运外,还有可能是吃了没送礼的亏,这次可不能这样傻了。但周经理好像并不上心,只是漫不经心地拿过来,隔着盒子瞟了一眼,就放到身后的书架上。她并不知道,周经理一看郁晓鸽的样子,心里就会起一身鸡皮疙瘩。看她说话的架势,一撇一捺的,尤其那腔调,那弯弯绕,真替她担着一份心,生怕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他只是简单地找了一个理由,说下不为例,就把郁晓鸽送的礼给打发了。

可别不信,有福气和没福气就是不一样。燕玢并不用花太多的心思,却一下子就攫住了周经理的心。

当她进办公室的时候,周经理拿出一款相机,对她说这是新式单反,但不知道效果如何?她反问了一句,那去拍拍照不就行了?他装着苦笑了一下说,和谁呢?没人呢。她记起他老婆孩子都在国外,他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她接口说:那等天好,我陪你去拍吧。他感激地说:真是太好了。他吸吸鼻子,空气里好像留下了燕玢身上新洒的香水味。

这天外面阳光明媚。燕玢穿一袭淡蓝色风衣,配上黄色的薄绒围巾,再加上咖啡色的长筒皮靴,整个人衬得修长挺拔。周经理穿得也漂亮,一件白衬衫,墨绿色的西装背心,如同上世纪四十年代上海滩上的银行小开,还戴了一顶八角棱的鸭舌帽。

他俩各自从办公室出来,来到附近的一所公园。这所公园是私家园林,后来开放了。他们找了一处偏静的地方。他对她说着新相机的使用技巧,她人很聪明,一下子就学会了。

一切都很顺利,只是在回来的路上,她遇到了脸上长着浅褐色雀斑的浅寒。浅寒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却也识趣地不打招呼,只微微皱起眉,心事重重地向前走去。

浅寒是公司管档案的,胆小怕事,平时并不多话。谅她也不会多嘴说什么的。燕玢这样安慰着自己,心里也非常的坦然。流言像帘子一样被轻轻地放了下来,遮挡住了她内心的担忧。回到了办公室,她再见浅寒时,浅寒只是笑了笑,脸上像开了朵瘦小的雏菊。

燕玢与郁晓鸽日常的琐碎与摩擦,也只是起一些静电,嗤嗤啦啦地,看上去吓一跳,但很快就可以烟消云散。虽然也有些流言,但在大家的舌尖上,像雪一样降落又消融。大家继续手中的活计。

再后来,他们外出的借口就多了起来。有时是出去吃顿便餐,有时是去看场电影。两人独处的时候,周围都放着流水般轻的音乐,不蔓不枝轻轻绕着,在他们连绵不断、妙趣横生的谈话里,有一股安静而收敛的香水味若有若无。

他是无所谓的,因为就一个人,对家人是没有负担的。而她,却得瞒着丈夫,还有孩子。一想到儿子,她的心里不免有些愧疚。但那只是一时之间。她只对丈夫说她和朋友去逛街。她丈夫整天沉迷于网络游戏之中,似乎以前的那场外遇,让他伤了筋,动了骨,对她的外出像是并不放在心上。如果突然哪一天,他关心了,反而像在春风拂面中突然有沙粒一样硌痛牙齿。

这个冬天其实很忙乱,年底的工作密集繁冗。郁晓鸽一直暗暗打听,过了年,李敏芳就要退了,人事将重新洗牌入局,公司财务总监的位置由谁来任?

她好几次敲响周经理的门,旁敲侧击地打听,想从中得知一丁点儿的消息。可周经理哪有心思,去理会郁晓鸽的那点儿鸡零狗碎呢。他正忙于公司的经营,颇有点力不从心。在他接手公司的时候,前任老总丢下一屁股债务。集团的王总对他很是看重,也有要求,希望他能够做出一点表率。他是经理,负责整个公司的运作,他刚当经理那会儿,王总就找他谈话。王总人还不到六十,稀松的头发却掉了一大半,说话慢声细气,看上去表情不多,很少有笑容能在他的圆脸上产生皱褶。王总看着周经理郑重其事地说,周经理啊,远华公司在外面欠了这么多的债务,能不能还清,就看你的了,你可不能吊儿郎当的。他是下了保证书的:放心吧,王总,我可不是吃素的。为了赚钱,他是什么点子都想到了。

周经理模棱两可的回答,让郁晓鸽的心飘忽不定没深没浅,不知该向哪儿飘。她和燕玢虽然并不来往,却偷偷暗中关注着对方的生命轨迹。也正因为此,才能找到对方的痛点,以此摧残。可以说,她在意谁,在意到极致,就会活在这个人的阴影里。

下午四点以后,一般会有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同事们喜欢在办公室扎堆儿说闲话:谁家女儿要结婚了,翡翠有多绿,珍珠有多大……说得很琐碎很计较,让人听着有点烦,但也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郁晓鸽故意走到燕玢的桌前,看着那个银色玻璃小瓶里面的湖蓝色香水,拿起来,装作喜欢地,悄悄洒了一滴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又假装说:“这么好的香水,一定不是老公买的吧?”燕玢脸一红,生怕晓鸽觉察出來什么,将那瓶香水给收了起来:“是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嘛。”

“燕玢,李总监退了,这总监的位置非你莫属啊。”她有些不甘心地说。

“晓鸽,你别担心了。我的资历这么浅,怎么可能和你相提并论呢?”

她已经无所谓了。人生的疲惫,更多的不是在自己这里拎不起,而是在别人那里撇不清。

在燕玢这里没探听到什么,晓鸽咚咚咚地走开了,光凭来回走动带进来的那一股股热气,就知道她有多亢奋。

年终会将燕玢提拔为总监的消息证明是空穴来风,李敏芳被公司留任反聘。燕玢最终只是升为副总监,说是还要考察一段时间。郁晓鸽那张清汤寡水的怨妇脸才算缓和了下来。但她的神经依然绷得紧紧的。燕玢这么快就与她平起平坐,副总监离总监只一步之遥,她得尽快将燕玢给压下去才好。

燕玢特地挑了一款宝蓝色裙子,似乎在期待一场激情的演出。这暗香浮动的夜晚,风凉凉的,柔柔的,像一只手,将她的脸轻轻抚摸了一遍。她来到大剧院,找了位置坐下。周经理也来了。这次又是他主动邀请的,说有场施特劳斯的音乐会,不去听可惜了。一个人听没味道,就拉上她来一起听。坐下时,两个人的手差一点就碰到了一起。她觉得他的手温温的,乐曲响了起来,她的心也晃晃悠悠地飘着。她突然想起过去和老公谈恋爱的日子,就像踩着云彩一般。她正在陶醉之中,剧院突然停电了。黑暗的环境中,他的心思开始游移,手也开始游移。不知不觉中,他用手搂着她。突然之间又来了电,她赶紧将身子侧开,避开了他的手。

他们以为没有人看见,可谁知当天的新闻正好转播了这场音乐会。浅寒正在家里带孩子,无意之中,瞥见了,感觉是他俩,却又不能肯定。但燕玢脖子上的那款丝巾,她却是记住了。

她想起来,有次单位组织去苏州丝绸厂参观,在会客室听完介绍后,大家便去车间现场观察。离去时,浅寒发现有一款珍珠小包遗忘在会客室,便将之拎在手里,去找包的主人。她翻过那包,发现包里有一款丝巾,很别致,正是从苏州丝绸厂买的。浅寒看见了这一幕,暗自里欣喜若狂,她没捡到金子,也没捡到玉石,但她却像得到了很宝贵的东西。

郁晓鸽瞄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已经是夜里十点了,可是她一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熬了这么长时间,才得个副总监的职位,还得和这眉色尚青的燕玢继续较量下去,让她心烦意乱。她干脆坐了起来。突然有手机响起的声音,她像上满了发条一样从床上弹了起来。

原来是浅寒。浅寒转来一条微信,上面有一张截图,是燕玢与周经理两人坐在一起听音乐会的图片。浅寒虽然柔弱,但却流露出会讨好的生存技巧,也许这是本能,而非心机。浅寒不动声色地将它保存了下来,又不动声色地将它转发给晓鸽。

江南的细雨茫茫时,像糯米一样黏稠。燕玢不知道,婚外结缘只像昙花那么一现。周经理走得颇为突然,是以突然的速度请辞的。听说他已经联系办签证去国外,说是与家人团聚,实际是打算在那里找份工作,并不打算再回来了。

人算不如天算,周经理后来还是出了一点事情。周经理将公司的钱投资在一处房地产,原想在这里大捞一笔,却眼光不准,投资失利了。王总将他找去,面孔板得像熨斗烫过之后的平整,训斥了一顿。王总看上去确实比他心机深,一种比冰凉的井水还要深的深,看不见底的深。周经理清楚自己是鸡蛋,王总是坚硬的石头。他对王总表面自然还是毕恭毕敬的。他原就心气很重,听完王总的话,他的脸色带着点青色。那些话在耳旁停了停,并没有像羽毛一样飘走,反而让他作出了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打算。

他对燕玢也并没有什么交代,好像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以后两个人会再见面的。原本她也不需要他有什么承诺的。燕玢听到这个消息,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便油盐不进,波澜不惊。只是默默地把凉席铺到床上,用湿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擦。只有儿子见了,躺了个仰八叉睡在上面,连说“舒服”——擦过的凉席又干爽、又清洁,没有雨季的黏湿感。丈夫的话很少,自从那件事灰了脸,对家里人一直不咸不淡的。

在公司里,燕玢仍然忙忙碌碌。她一人,她的心那样空,空得像黄梅天的雨。对未来的期望,都落了空,就像一块金子攒在手心,一觉醒来却发现是一块石头。她也只是在下雨的时候会想起他。在她唯一的那次婚姻之外的感情中,她只认识到男人的自私与无情,他们变起心来,心比铁石还硬。他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只是她拿着手机,不知说什么好。也许是她的沉默使对方失去了耐心,手机“啪”地挂断了。放下手机,她将他的电话、微信、邮箱,一个一个全都删去了。空气在画面中形成凝结的冷霜。

周经理人一走,燕玢才是将全副心思用在了工作上。她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李敏芳也要退了,财务总监的位置很快就要空出来,她无论如何还是应该争一下。她原本不是那种要强的性子,但是他的离去,却像是一个反作用力,给了她坚强。几位老员工聚在一起扯闲篇儿,烟气如薄雾般氤氲在茶水间里,她并不知他们实际是在议论自己,她从旁边走过,也无暇顾及。

农历五月,端午的气息朝着各个方向弥漫,像一张逐渐把一个又一个网眼连缀起来的网,筛孔越来越细,最后细致得无所不包。浅寒像一只忙碌不停的蜘蛛一样,爬到这儿爬到那儿。将各色的流言拉过来拉过去,如同结了一层灰蒙蒙的蛛网,已将燕玢层层地包围住了。而燕玢却已经没有精力去改变这阴风暗雨的流言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燕玢的点点滴滴全都掌握在郁晓鸽的手中。自然是浅寒告诉她的。浅寒表面上看上去那么柔弱的人,可是背后损起人来,却口齿伶俐。浅寒去年想找周经理为她加份工资,可是周经理却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全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她心里那个气,当然得找个地方出一下,才肯罢休呢。她得像拨算盘珠似的,把那些不顺眼、不顺心的人和事,一粒一粒拨掉。

那天大雨如泻,小歇后,天还是阴沉沉的。郁晓鸽在财务部里窜进窜出,心里像煮沸了一锅粥,莫名其妙地沸沸扬扬着。她已经从管人事的浅寒那里得知了消息,李敏芳已经办好退休手续,准备挪窝了;临走时,李敏芳特别点名推荐了燕玢,部门总监一职,注定與她无份,而她仍将担任这个副职。一想到燕玢以后将在她头上指手画脚,作威作福,她觉得绝望的寒冷一层层包裹住她,恐慌像是湿漉漉的蛇一样缠在她身上。郁晓鸽已经忍到了底线,她将前段时间搜集到的事情重新倒带,选出一个精彩的镜头,她有些着急地把圈套收拢了。郁晓鸽这次有绝对胜利的把握。决定这次胜负,将燕玢给灰溜溜地搞下去。

燕玢正要去找郁晓鸽,商量为李敏芳辞行一事。却见郁晓鸽和三两个女人在一起会说些什么?当然是张家长李家短了。她想暂时还是躲开些,免得沾上一些闲言碎语。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偏郁晓鸽眼尖,瞅见了她,就像拎一只鸭子似的,用尖溜溜的声音将她拎了出来。

“燕玢,我桌子上有枚戒指不见了,好几天了。听说你来过我办公桌,你看见了么?”

她只好硬着头皮上前,说:“什么戒指?我不知道啊。”

“真奇了怪了。那到哪里去了呢?”郁晓鸽用怀疑的神色将燕玢上下打量了一圈。她旁边的那些人,也跟着用同样的眼神打量着燕玢。

燕玢不敢多想,只好嘴巴拐弯另找话头:“晓鸽,敏芳大姐就要退了。我们是不是准备给她送行一下?”

“好啊,但是谁让你来多这趟子事的?毕竟上面还没正式任命你做总监呢,你凭什么来命令我们?”说着,说着,晓鸽的话语便不好听了起来。燕玢听出味儿来了。原来,她是故意找茬,让她难堪呢。

“还有,你的那些账款的发票一直没有寄出去。不忙正经事,却去瞎忙什么退休人的事,可见你不安心呢。”郁晓鸽突然扯出一桩事来,慢悠悠说道。

這些账款发票是周经理在任时留下来的,燕玢原打算开好后就寄过去的,可周经理说不需要,还特别强调说不要寄,燕玢就搁下了。后来事情一多一忙,就将这事给忘记了。

燕玢有些着急:“一码归一码,这原是周经理叮嘱说不需要寄的,我就没寄。”

说实在话,遇到这种事,尽量少说话,更不能提周经理,可燕玢心一急就拙了嘴,却早顾不上这些了。

郁晓鸽锐利的眼神瞥了一眼燕玢,“哟,还周经理呢。现在他人都不在了,人事任命权早翻篇了,你怎么还在想这事?你和他什么关系,怎么还惦念着他呢。”晓鸽那又沙又哑的嗓音,如今像把带绳索的刀子,尖锐地扔出去,在天上惬意地画着弧线,然后直直落下。

“当初你只是丢丢文件,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丢起人来了。”晓鸽的声音像寒风一样凛冽,影子一样飘忽。

可她的这个字眼儿还太轻,没有说到燕玢的心坎儿上。晓鸽觉得不戳到她的心眼上,她不知道疼。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晓鸽当即将燕玢与周经理的事情抖落了出来。还把那张截图炫耀似的传给别的同事看。

燕玢感觉自己的脸像被点了卤水一样凝冻着,伴随着短暂的晕眩,感到心中悄然升起一层薄雾,心境也黯淡了不少。到底同行是冤家,根底枝节比别人清楚,她想。身子则像是遭遇到了一场雾,那雾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一下子将她给罩住了。她的方寸全乱了,完全接不上对方的话茬。

晓鸽似乎很满意,嘴角两边的笑像括弧一样,在离开办公室之前一直挂着。

燕玢对周经理的那份情感,也一直只是埋在心里的,可谁知,公司里的每个人似乎全都知道,雪亮透白。

晓鸽时来运转,一下子咸鱼翻身,成为公司的财务总监,这让她大大扬眉吐气了好长时间。第二天,她翻出一条久已不穿的全毛西裤,赫然发现自己的那枚戒指就在裤兜里。经过干洗店的来回折腾,居然没丟!冷汗像一条条小虫,蠕蠕地爬了下来,虽然如此,她也并不打算去解释,而是让这件事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这段时间,从头到尾,就像在不停地下着昏暗的黄昏雨似的,平白搅在浑水里,燕玢的心情一落千丈,是那种咸涩交加的微妙调和感。她收拾了一下物品,这么快就要从这里离开,她有些舍不得,不由滚下来两串泪珠儿,冰冰凉的,直凉进心窝里去。离开这里,还是回家当全职太太吗?肯定是不会。她又将去哪里呢?虽不能确定自己的未来,但她仍一步紧似一步地走了。

流言仍像水一样,在格子间流淌着;又像淡白的烟絮,飘散在太阳的光影里,看上去轻盈而无序,只是再也与她毫不相干的了。

责任编辑 刘 妍

鱼 丽:安徽人,复旦大学硕士毕业,上海市作协会员、出版社副编审。曾获“上海市第二届文学新人佳作奖”“雁荡山散文游记一等奖”等各类文学奖项。在《雨花》《红豆》《广州文艺》《翠苑》等杂志上发表多篇短篇小说,出版古典随笔集《胭脂聊斋》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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