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风
三宝和我是同班同学,他没有妈妈,只有爸爸。三宝的爸爸是跑海儿的。所谓的“跑海儿”,是指谁家办喜事、盖房子前去唱念喜歌的人,也称打喜歌的。比如哪家结婚或者盖房子,跑海儿的人往往不请自来,手打竹板念唱祝福贺喜之词,以此来讨赏钱挣吃喝。也是因为三宝的爸爸干这行当,被人说成是讨饭的,名声不好听,三宝的妈妈就走了。至于去了哪里,三宝的爸爸不知道,三宝也不知道,村子里的人更不知道。三宝的妈妈就像个谜一样,在我们村子里消失了。
我总跟三宝在一起玩。我跟三宝在一起玩的原因是,三宝有很多书,还喜欢用笔记本搜集很多名人名言。比如“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比如“就是有九十九个困难,只要有一个坚强的意志就不困难”,比如“生命有如铁砧,愈被敲打,愈能发出火花”,总之他搜集了厚厚一大本。我问三宝:“这些都是从哪得来的?”三宝告诉我:“都是我从书上摘录下来的。”
当我看见三宝摘录了一大本名人名言以后,我就效仿,也特意买了个笔记本,把三宝的那个笔记本借回家来抄录。开始我妈妈以为我在学习,对我爸爸说我知道努力学习了。可后来发现我总抄一个本子,也不换样,我妈妈就一把夺过去看。妈妈就像侦探一样发现了案情。
我妈妈也识字,用我爸爸的话说,我妈妈是“大学漏子”。在我们这儿,“大学漏子”是指读到高三参加高考,成绩却没有达到录取分数线而被漏了下来的人,其实就是落榜者。
也许是我妈妈考大学时被漏了下来,所以她就把她的理想寄托在我身上,让我去实现她的理想。可我妈妈的理想太压人了,除了吃饭和睡觉,就是学习学习再学习,把我的脑袋都学麻木了。就连老师都没有这样压迫我,总得让我玩一会儿吧!
三宝知道我妈妈反对我跟他在一起,所以很少到我家来,都是我去他家。我去三宝家,就获得了自由。尤其到了冬天,三宝的爸爸跑海儿很少在家,常常是只有三宝一个人在家。这时我一去三宝家,三宝就把屋中的火炉子烧得暖暖的,熏得我们鼻尖上都能见汗。
那天是周六,我又去三宝家看我妈妈所说的“闲书”。三宝的爸爸跑海儿回来了,好像还喝了酒,一进屋就对三宝说:“儿子,你不是要买书吗?给,拿去吧!”三宝的爸爸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向三宝。
三宝看了我一眼,迟疑着不想接。他爸爸却说:“你小子怎么回事?昨天你说要买书,不想买了?”看着三宝的爸爸手中的钱,我替三宝着急。最后三宝接过钱,对他爸爸说:“爸,冬天冷,你走远路少喝酒!”
“放心吧,儿子,我不会变成国政那样。”三宝的爸爸说着,就进他屋里睡觉去了。
三宝的爸爸提到的国政,是我们村子里的一个闲散人。有一年他去别的村吃酒席,酒喝多了,回村时睡在了半路上,结果胳膊和双腿被冻伤,在医院截了四肢,胳膊和双腿都没了,二十多岁就被送进了养老院。这个事儿村里人都知道。
可三宝说買书,却一直没有买。天也越来越冷了,冷得我们去学校上学,不但戴着棉帽子,还要用毛围脖把脸捂得很严实,怕冻了脸冻了耳朵。
我妈妈怕我冬天上学时冻坏了,给我做了一顶长毛的狗皮棉帽子,又特意给我织了一条毛线厚围脖。可三宝戴的棉帽子,却是他爸爸从商店里买的,帽子上的毛是人造羊绒,看着好看,可是逢上大冷天,根本就不保暖。
到了期末复习时,我们学习不再那么紧张了。有天放学的路上,三宝对我说:“明天是周六,学校放假。大康,你陪我到县城买书去呗!”
县城离我们村子有五十多里路,有一条公路通向那里。我迟疑了一下,问三宝:“天这么冷,咋去?是坐汽车去吗?”三宝说:“坐汽车得花掉买两本书的钱,我爸爸就给了我一百,咱俩来回还不得花掉一半啊!”此时,我感觉三宝有点儿像我妈妈一样吝啬,就说:“那我们咋去?走着去吗?”三宝朝我一笑说:“你家不有自行车吗?咱俩骑自行车去。”
听三宝这样说,我明白三宝为啥叫上我了。他是为了省下钱买书,想借我家自行车。
对三宝想借我家的自行车,其实我并不反感,我是担心我妈妈要知道我跟三宝去县城,肯定不会同意,她又该让我抓紧复习,期末好往家拿奖状了。当时我想了想,对三宝说:“好,明日你在村口等着,我把自行车推出来,咱俩去县城溜达一圈。”
这时三宝担心地说:“你妈妈不会又吵你吧?”
我说:“没事,你就别管了。”
也是巧得很,当我回到家时,我大姑又来我家了。我大姑这次来,是准备从东北去海南过冬的。我大姑一来,当晚没有走,这分散了妈妈对我的注意力。第二天一早,我吃完早饭就悄悄推着自行车溜出了村子,在村口与三宝会了面。可这时我才察觉自己忘了一件事情——为防止妈妈发现我和三宝去县城,我忘了围毛线厚围脖。
在村子旁边,我没感觉天有多冷,心想没戴围脖就没戴围脖,反正我们骑着自行车,手脚一直活动着,不会挨冻。
我带着这样的心理和三宝上路了,并且因没有被妈妈发现,我还感到有一分欣喜。
一开始,三宝骑着自行车驮我,等他骑车感觉累了,我再骑着自行车驮他,替换着来,也算是我跟三宝进行一次友好合作。
在公路上,我和三宝合作得很愉快,还有说有笑。
可我俩骑着自行车行驶出十多里路之后,情况有些不妙了。我感觉天气好像突然冷了许多。虽然没有寒风,可我总感觉脸和耳朵被冻得生疼。
三宝说:“大康,今天是干冷天,要不你围上我的围脖吧。”
听三宝说这话,我感到一阵心热,就挺着说:“真是干冷天,咱俩是让天气给骗了。”
我们所说的“干冷天”,就是没有风,天气却硬邦邦地冷,要是身上穿的棉衣服不厚,身体都能冻透。后来三宝发现我总用手去暖脸暖耳朵,就从自行车上下来说:“大康,你别逞强了,还是把我的围脖围上吧。”三宝说着,解下他的围脖,从外面把我的棉帽子围住了。
我知道三宝没有围脖,肯定比我还冷,我就往下解。三宝不让我解,拦着我说:“是我主张让你来的,我不冷,我都习惯了。”
我与三宝在路上争执了半天,途经我俩身边的汽车上的人都从车窗内看我俩,以为我俩正在吵架。其中还有一位开着轿车的司机停下车,过来劝解我和三宝。
三宝说:“你看看,人家以为咱俩在路上吵架呢!”
这位司机见我俩不是在吵架,才开着车走了。
我知道跟三宝争执下去,我俩都得继续在路上挨冻,不如骑着自行车快些到达县城。只要进了县城书店,也就能暖和了。因此在三宝的坚持下,我只好围上三宝的围脖。但我也有提议,就是由我来骑自行车,三宝坐在后面车座上。我想这样三宝就能用双手去暖自己的耳朵,不至于被冻伤。
我猛力地骑着自行车,浑身都出了汗,也不再冷了。三宝在车后座上,却不发一言。但我能感觉出,他在用手捂着自己的两只耳朵。
到了县城书店,我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三宝好像还是原来的三宝。可过了一会儿,当三宝把头上的棉帽子拿在手里,用手去摸耳朵时,我看见三宝的两只耳朵像灌了气一样,鼓得圆起来。我惊讶地对三宝说:“三宝,你耳朵怎么了?”不等三宝回答,旁边有个人对我说:“他这是冻的,又暖和了过来,耳朵上起的是冻出的水泡。”
这个人说的水泡我懂,但耳朵被冻得像挂着水铃铛一样,我还是第一次见。
回来的路上,三宝告诉我,当时他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虽然用手捂着耳朵,可手都冻麻了,耳朵也冻硬了。进书店时他就用手摸过耳朵,感觉耳朵硬硬的,就像我们这儿过年包的冻饺子一样。不过,当时他没言语,也没敢用手去碰耳朵,怕把冻硬的耳朵弄断下来。我听了,浑身直冒冷汗。要是三宝不把围脖给我围上,又让我骑着自行车,也许被冻坏的就是我的耳朵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