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我们之间怎么说永远

2017-06-20 09:08陆十三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6期
关键词:老师

陆十三

到南宁十年以来,我总在阳台上歌唱。

其实我的歌声,不再好听了。每次歌声一出来,没走3米远,就会残破得像一只风筝突然断线般戛然而止。有一天,我想起这落魄的情形,瞬间伤感于时光的无情了,但突然感觉一幕画面闪现:我家老刁公,正端着一碗白米饭,站在野猪河边那条瘦削的山脊上,扯着一面破锣似的嗓子,向我呼喊。

野猪河边

但我还是要唱的。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古人就有很好的教导,碰到感怀的事情时,是要用好的(无谓曲调慷慨或婉转)音乐来歌诵的。比如看到了一个曼妙的女郎,《诗经》就说,“琴瑟友之”“钟鼓乐之”;比如看到了冷落,唐诗里就说,“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大弦槽槽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柳三变一句“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折杀多少人。

我从小生活在桂西北的C镇。桂西北,山川如画,钟灵毓秀,壮族歌仙刘三姐的故乡啊。

在C镇这四面环山的小地方,到了人家嫁女儿讨媳妇或送别过世亲人的日子,人们除了挑来大米糍粑扛来米酒红糖,也把放浪形骸的山歌挂在礼单上。

到了漆黑一团的夜里,堂屋的火塘点燃了,木柴在噼里啪啦地响着,熊熊的火苗飞快地往上窜,把堂屋里每一张脸都映照得通红。此时,夜色深深,玩累了的小孩子们已经熟睡,劳累一整天的人们终于放下世俗间所有的牵挂和瞎扯,进入另一个人人憧憬的完美世界,过着新的生活。他们操着桂柳话,按主客分列对唱,斗个你高我低。

C镇山歌曲调多为羽调式,基本固定,属回旋式歌曲,只是通过四个随口拈来七律似的句子,你问我答,表达情感,痛陈世象,愤怒不平,感慨彼此的生活。

山歌对唱是一件旷日持久难解难分的赛事,不管是主家邀约至亲好友组成的主队,还是远道而来的客队,基本都没有在一两个小时内解决战斗的能力。待到天色渐明,最好斗的歌手也抵御不了瞌睡虫的侵袭,只好相约着,在下一户人家里分个胜负。

在这样的环境熏陶下,一些八九岁大放牛的娃儿也在田坎边编排出了自己的歌谣:“放牛娃崽卵尖尖,碰对石头去半边。妹子要是看一眼,梦里都要想三天。”

我家里居然没有一个会唱山歌的人。人们玩起社戏舞起狮子对唱山歌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个不请自到的局外人。一句山歌都不会唱。真是丢了C镇人的脸。

我们一大家子人,住在C镇东头野猪河上六拱桥西面一个稍显陡峭的小山坡上,站在我家门口往下望去,就能看到蜿蜒流淌的野猪河。

我家有一个大院子,足够十几二十个小孩子在里面玩耍。我有李老太公,有爷爷老刁公,有奶奶,有2个叔叔2个姑姑,还有我的父母。我始终记得,在我2岁的时候,我们家的院子前后种着很多柚子树。它们开花的时候,满院都是那种刺鼻的芳香。到了开饭的时候,我的李老太公或者我的爷爷老刁公,就在光溜的肩上搭着一条褪色的破毛巾,端着一碗全家人省下来的白米饭,带着光着屁股的我到柚子树下玩耍。

柚子花洁白芬芳,院子里草长莺飞。他们笑眯眯地任由露出小鸟仔的我在荒草地玩小虫子或坐在地上掏泥巴。但他们从来没有教过我唱歌。身形瘦削面色暗黄的他们,早因生活的折腾和困苦,失去了歌唱的欲望。

在我2岁半时,有一天夜里,李老太公死了。天亮了,我哭闹着要找李老太公玩,大人们怕家里房梁上挂起的十来条白色孝帕吓着我,就把我抱到院子里玩,骗我说李老太公去了另一间房,睡着了。很多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在我家里进进出出,而且还有人敲锣打鼓舞狮子。总有人过来捏我的小脸蛋:“这就是那个经常屙尿到李老太公饭碗里的小家伙?”

没多久,因央企的一个选矿厂征地需要,我们家和周围的好几户人家被迫搬离了这个小山坡,搬到了镇子中央里的一条小河沟旁的一片稻田里住着。

我才5岁,或者6岁,还没上学。原本相互分隔的十来户人家的孩子们每天玩乐在一起,是多么空前的事情,孩子们只管三五成群地撒野。天黑下来,闹够了,笑够了,才在大人们声嘶力竭的呼喊中,拖着饥饿的肚皮回了家。

我家请了一群都安来的汉子,扛来木板、簸箕、挖锄、圆木、方条什么的,舂墙盖房。一个月后,当那近七八米高的墙房起好后,一家人才从临时居住的学校里搬过来。

这个低洼的地方其实风水不好。一条小溪从高耸的老山蜿蜒而下,穿过选矿厂的家属区,再从这片稻田边流淌而过,绵延穿过整个小镇向下直通野猪河。在这片低洼稻田的上方,有十几栋选矿厂的家属楼正开工建设。

在建的家属楼,正在挖地基。那些深达数米无遮无挡少人看管的地基,对贪玩的小孩子来说,像一头巨兽在张开血盆大口。一天下午,跑过一个深沟时,我脚下一滑,就摔下3米多深的地基里。我大喊了一声,啊!之后的事情,我就记不太清了。

听到我在地沟下凄厉的哭喊,和我一起玩的小伙伴赶紧飞跑到学校里报告我的父母,他们急忙丢下学校办公室里的作业本。

“痛不痛?”把我捞起来后,我父母气急败坏地吼我。我看了一眼耷拉着已呈“U型”的右手手腕,吓得魂飞魄散,更加不敢对视父母愤怒的目光,就说不痛。话刚说完,眼泪和尿一起飙了出来。

我爸和我回家探亲的小叔,轮流背着我,赶往几公里外的五一矿,找了一个医术高明的老中医。老医生上山砍了一段杉木,剥下木皮套住了我的手腕定位。

我在家休了一年學。老刁公也停了农活,专门在家带着我。他爬上二楼的木板房,翻出他收藏的一些《毛主席语录》,让我认字。

这样的场景并不多,老刁公是一个闲不住的浪荡汉,他整天带着吊着手臂的我,四处乱走。或是去别人家闲聊,喝酒,或是在街边看乐子。被老刁公像牵着一条狗一样四处游走,我就噘着嘴不说话。他就碰碰我的胳膊,笑眯眯地说:“你看看,伤成这样,对得(C镇方言,报应活该之意)了吧,哪个喊你乱在李公的饭碗里屙尿的,这回对得了吧?所以,大人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要听大人的话,懂吗?”

我摸摸缠着绑带还痛着的手腕,不敢反抗了。

我爷爷老刁公,在C镇因行事怪异算是名声赫赫。

他粗鲁张狂性格刚烈,平时却喜欢读书看报。解放之前,李老太公,还有他和我奶奶带着还年幼的我父亲兄妹五人,一边要对付贫瘠的生活,一边要躲避当地猖獗的土匪的抢掠,可谓居无定所,受尽磨难。解放后,他进了邮电所当邮差,大家吃苞谷稀饭都不够的时候,老刁公吃公家饭的啊。

但其实,邮差不是什么好差事,每天开了门,捡好报纸信件,要到四里八乡偏僻的村落赶着崎岖不平的山路给人送去。没有自行车,每天背着几十斤重的邮件,胶鞋常常不够穿,只能穿着草鞋甚至光着脚丫翻山涉水赶路送信,一走就是一天,不但家里的事帮不了我奶奶,而且路上受的罪可不比寻常人。再加上他有5个子女要养,那点薪水根本就不够,他难免打起退堂鼓。

最主要的是,老刁公他是一个喜欢“泡”在别人家里闲聊喝酒的人,一坐一整天,如果每天不停送信不停快赶慢赶,显然耽误他的“喝酒”事业。干了没几年,他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辞了公职做了个天马行空的农民。

别人想着他的刁钻和精细,不肯吃亏,就特意封了他这一个神号。“老刁”一词在一件小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一年,C镇欢送新兵入伍,政府的人端着茶水和干粮,准备让新兵们最后感受到家乡的温暖时,老刁公突然伸出了手,抓起两个白花花的馒头,一口干掉了大半,顺手又端起了茶杯。他正好在街上游玩,一身累一身汗,赶来瞧这一场热闹。工作人员目瞪口呆,一个领导连忙说:“陆老汉,这个是给解放军的,你怎能这样?”

“解放军是我崽。万事孝为先,崽的东西,老子怎么吃不得?”老刁公振振有词。我父亲他们三兄弟,都入伍当过兵,最后都跳出农门,成了吃公家饭的人。所以,解放军队伍当然要认他陆老汉这个爹。我爷爷老刁公就自然不怕讲这个理。

人家哭笑不得。这一个故事传开,老刁公的名声更响了。

这一天,C镇来了一个人,背着相机,说能给大家照相。我父母把家里最好最干净的衣服鞋帽什么的翻出来,把我们收拾好了,站在河沟前,合影。

我们家四姐弟,太激动了,每个人都想努力地笑,结果,在照片里的表情因紧张而变得有点儿苦大仇深。那时,我头戴一顶太阳帽,穿着大姐剩下的白衬衫,扎着红领巾,站在大姐的右手边。三妹四妹则穿着花裙子站在前排……我们被收拾得像4只白天鹅,站在小河沟前的泥巴地上跃跃欲试。

我家老刁公出场了。他戴着翻毛军帽,身着65式军装,看起来一个南下老干部见多识广的模样。为了显现他的无与伦比,他找来了一张木椅,正襟危坐,双手搭在膝盖上,目光威严地望着前方,确实很拉风的样子。但是,他微微后仰的身姿和稍显颤抖的手势,还有光光脚杆上那双开了口子的解放鞋,无不证明了他也不过是个野猪河边生长的乡下汉。

1984年的某个夜晚,雷雨交加,狂风大作,小河沟积蓄起的洪流狼奔豕突,千军难挡。我们一家人惊醒过来时,水已深及腰际。我们家四姐弟惊恐难状,在大人的拉扯下,艰难地在洪流中挣扎,好不容易才赶到高处的选矿厂家属楼处。

天亮时,洪水才渐渐消退。但多户人家的泥墙因受洪水的冲袭和浸泡已明显倾斜,有坍塌的危险。大人们一边竖起耳朵听动静,一边快速地进到屋里搬家什。

我的父母又找到了学校,找到了3间相隔甚远并不相连的杂物房,把一家人乱哄哄地装了进去。其中一间,是一间仪器试验室,我们把家里的几个大木柜子在中间一摆,就隔出了一间住房。学生们来做试验时,转个身不小心就能钻到我家里,看到我们锅碗瓢盆般乱糟糟的家境。

一个礼拜天,我家老刁公和我父亲,还有我的两个叔叔,找来了其他人,把我家摇摇欲坠的墙房推倒。“一二”低闷的吆喝口号后,“轰”的一声,他们推倒了一堵墙,“轰”的一声,他们又推倒一堵墙。浓烟旋即弥漫起来,模糊了人的视线。之后没过两年,这块地基一分为二,我的两个叔叔一起掏钱,在其中一块地基上建起了三间平房,老刁公住了进去。三间平房,就住他一个人,他更是自由自在了。

在学校,我认识了阿垒、罗老三还有雷阿四。他们和我一个班,只比我大一两岁,都是我妈妈的学生。

每隔一段时间,父亲得从学校挑着箩筐,穿过野猪河上一条歪斜的木桥,到学校对面山包上的粮所去买公家米(它比集市上的大米便宜一些)。每到那时,我们撒欢的兔子一样跟前跑后。

排队买米的人多,有时不免发生一些让人不愉快的故事。比如谁插队了,谁家小孩子把谁家小孩子打了,都有。经历了这一幕幕,我们也有自己的乐子,就用本地话自己瞎编瞎唱:“一二一,一二一,挑起箩筐去(音ke)买米。卖米的人,不讲理,一脚踩我的脚板底……”清脆的歌谣响起时,大人都笑了。

蓝老师

这场1984年的洪水,把我家冲垮了。我家搬到学校南面半山坡上的一排平房里。我也认识了和我父亲交好的蓝老师。

蓝老师瘦削的身躯,黑黑的脸。将将地忙了一天,眼见着天色黑暗下来,他就坐在桌前,翻开一张报纸,再从缝了四个口袋的衣服里,摸出一支卷烟,沉沉地吸着。

蓝老师平时一个人带着儿子在学校住。我家搬来学校后,他得空就和我父亲他们一起拼米酒。后来我才知道,蓝师母在十多公里外的一个村落带着他们的另一个儿子过活。

在我五年级时,学校的一个老师,因脑溢血走了。这位老师,养着4个孩子,生活清贫,却乐善好施,多次为人献血救命。出殡那天,全校几百名师生,从学校里出发,在蜿蜒曲折的公路两边缓缓地走,送那位老师最后一程。

看看這个兄弟身后丢下的那一大家子,想着自己同样的境遇,老师们面色凝重,无人开口说笑。球场上,学生们也停止了打篮球。C镇中学,被这无声哀嚎的悲歌笼罩。

没多久,蓝老师让师母带着小儿子从乡下来到了学校里。

蓝老师并没有给我们上过任何一节课,他的身份是教育组驻站行政人员。从五年级起,我就喜欢到蓝老师的办公室(其实就是他家平房前厅)看公家订的报纸。《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广西日报》《河池日报》什么的,都有。每去一次,老师也不管我,只是把桌子让出来,让我在上面自由地翻报纸。

蓝老师并没有如别的长辈那般,如盘问一个犯人般盘问我的学习。我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默不出声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报纸。只有翻动报纸时的窸窣声,才让人感到屋里还有人。有一次,他突然叹了一口气。我听到那幽幽的声音时,心都要跳出来。他说,如果他儿子也能这样,有空看看报该多好。

他的大儿子和我同班,因为人长得精神帅气,正把班里的几个女孩子弄得为他神魂颠倒。蓝老师为此非常生气。两人有过很多激烈的争吵。

1986这一年的夏天,我还是遂了父亲的心愿,考取了外省的学校。蓝老师知道了,就来到我家里和我父亲一起喝着、说着,少不了数落一回我师兄,他没有如蓝老师所愿上一个中专,只能就读县城高中。在当年,要考上一个大学谈何容易。

到了寒假,天气特别寒冷,风如刀子一样吹,我们只能躲在屋里烤火。那天夜晚,蓝老师因肝病在家中走了。我们一群学生,相约着来看蓝老师最后一眼。在我平时看报的那一间屋子里,蓝老师仰面平躺在一张草席上,像刚刚睡去。席前供奉的几支香火,忽明忽暗。

蓝老师走的时候,不过四十五六岁光景。家里,就是两张木床,一个衣柜,连一台12寸的黑白电视机都没有。

1986年的红衬衫

1986年夏末,父亲带着15岁的我,扛着一口木箱上高原。我要上中专了。木箱就是我的出门包裹,里面装着我的换洗衣物等生活用品,还有满满一箱怨气。

在1986年,这口木箱显得很土气。我父亲挥汗如雨地钉好这口木箱时,丝毫没有看到我越來越低沉的眼神。

我对阿垒罗老三说,我们15岁了,看到漂亮的女孩也会喜欢了。我爸却还把我当3岁的小孩。

看出我的愤怨,老刁公就想了一个法子安慰我,说,上火车,千万别把手表露出来,人家手一掳,就能把你手表抢了。他比划着说。

他说这话的意思,我当然明白。在C镇,只有能干的大人才有资格配戴手表。给我买上一块手表,就证明我已是大人。

我就吼,“老刁公,你也是的”,露出不屑的神情。拿兵荒马乱年代的故事诳我。

出发的夜晚,我第一次来到了县城的火车站,第一次爬上了闷罐一样的车厢里。拥挤的人群吓我一跳,还没来得及多想,一股特别的气味瞬间把我熏倒。

火车上并没有如老刁公说的那样有人公开抢手表。它在崇山峻岭间缓慢地前行。我头痛欲裂。

到了学校后,父亲把我带到了龙门,让我在那个万丈悬崖上的关口照了一张相。然后,他如释重负般收拾好自己的杯子毛巾回了家。

我在宿舍里,最后还是找了个没人的时候,打开了我爹留给我的那口木箱。它那傻气的颜色,让我觉得别人看我的眼神也是怪怪的。打开箱子,红光扑面。定神一看,原来木箱里,一件红色的花格子衬衫摆在了最上面。

在1986年,花格红衬衫无疑是显眼的。我穿着红衬衫,在校园里小心翼翼又得意洋洋地走着。

我们老陆家的故事老陆家的人,从1986年起,开始沿着这两根铁轨,出发。

龙江河畔的歌声

待到毕业回来,一把红棉吉他也被我带回了金城江。它的命运,除了当“花瓶”,偶尔也用来哄骗找我们玩耍的小姑娘。后来,琴箱摔裂开了一个大口子,我随手就扔垃圾堆了。

上班时没够一个月,只领到了第一份36元钱的薪水。摸着这三张十元、一张五元、一张一元的钞票,我犯了愁,老刁公,还有一个月生活呢,这点钱哪够我花,我该给你寄多少呢?

过了两个月,我给老刁公寄了30元钱。我觉得我这孙子很够格了,因为,老刁公在过去的每年春节,给我的压岁钱从来没有一次超过3毛钱。一百倍了。我自以为是。后来,又给他寄了一回。听人说,当C镇邮电所的邮差飞奔着把汇款单送给老刁公时,老刁公十分激动。然后,他写了一篇威严无比的信件,央人寄给我,信中“XX同志,来款收悉。倍感欣慰……望工作努力,不负领导重托”云云。

我一下笑了,老刁公,你孙子正每天抱着柴油机喷头洗洗刷刷呢。这和重托没太大关系。

有时,我也会回C镇,看望一下父母,和罗老三他们一起聊聊。

C镇因为地下的矿藏,正进入了疯狂的经济增长期。全国各地数不清的人们纷踏而至,把山梁挖得千疮百孔。一条街上,服装店、百货小商店、五金用品店、矿产机械店多得根本数不过来。我家门前的那条小溪,早被人们弄上盖板,彻底掩盖起来了。走在上面,根本听不到原来的潺潺流水声。

这一年的7月,老刁公死了。

天气炎热,我父亲我叔他们请了三天的道场,舞了三天的狮子,也找人唱了三个夜晚的山歌,但是,我的身影仍然没有出现。眼看实在无法指望我回来给老刁公磕一个头,家人准备抬起他的棺材送他出殡上山的那一天上午,我终于回了C镇。

我磕头上香,但并没有如人们想象的那样流下悲伤的泪水。众多的孙子孙女中,人们都知道老刁公一直最喜欢我。但我没有装模作样地号啕大哭,我只是强迫自己不让一滴眼泪流下来。

我只欠老刁公一样东西:我们之间约定好,我已经工作了,得在他有生之年给他带来一个孙媳妇。

当然,老刁公也欠我一笔账。“以后,你结婚那天我打500块钱。”这是他说的。我说,老刁公,你放心,就算你到了棺材里,到了另一个世界,我还是会记得让你早点还上这笔账的。

其实,这个目光狡黠行事刁钻的老人早在这年过年的时候就注定了他来日无多了。过年时,一家近二十口人热气腾腾地说笑吃酒时,老刁公突然说,都年三十了,你们还虐待我。边说边嘤嘤地哭了,眼泪鼻涕的一起流出来。我们听了,只好忘了医生的交代,给已像个虾公一样弯着腰的他,摆好一个酒杯,倒上一杯52度的白酒。他颤抖着端起它,啜了一口,又嘿嘿地出声,不知是哭是笑。

没有两年,我奶奶也在我家里走了。这一回,陪她一起走的,是过年时来看她的年仅45岁的小儿子——我的小叔,娘儿俩只隔一天,就在大年初二初三的夜晚在我家相继走了。

“大过年的,谁家门口会摆两口棺材啊?”C镇的人们在街头巷尾摇头叹息。

我有一年多不愿回C镇。绵延如昨的凤凰山,日渐干涸的野猪河,我还是离开吧。

一天深夜,我被迫着要送一个人回家。后来,看到月光透过窗户照到床铺前面,我就写了一首歌,《情歌》。

风暴来临之前,

大地一片沉寂,

在我心里,却已掀起阵阵涟漪。

黑夜深沉之际,

天色依旧美丽,

我却看到,你正向着远方哭泣。

别了,我的曾经,

别了,我的命运,

别了,

我最亲爱的你。

哪怕粉身碎骨,

哪怕随风飘散。

这冷酷无情的上苍,

必將恩慈此心,

日月同辉;

这雷霆万钧的烈火,

必将叹息此我,

永恒天地。

一个整夜不眠的夜晚

在外生活久了后,我回家的次数少了起来。C镇的消息,更多只在我和父母偶尔的闲聊中才得知一二。

这一年,雷阿四死了,丢下了4岁的儿子和年迈的双亲。36岁的他,不小心从铲车上摔出来,磕破了脑袋。按C镇习俗,因年轻,入不了灵位不能土葬,我和罗老三他们一起把他送到了六圩火葬场。

在送阿四出发前的夜晚,却没有人为这一位不幸的年轻人守守灵好好唱一晚山歌。老一辈,感到一种难状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耻辱和悲愤,因而没有出现在葬礼上,在屋里的,是如我一般在外飘落多年的游子。每人为阿四烧上三支香,就相互摆起一张张麻将桌,专心于长城内的你输我赢。

逝去的,仿佛不再是一个曾早晚相见亲密来往的生命。那一整夜,除了疯狂的麻将声,少有人愿意倾听房间里一个母亲的哀哭。

苟且之外

我掏钱买了一把鸽子吉他。后来没几天,又跑到琴行里,再买一把。一把放家里,一把,摆在办公室的犄角里。

“有花有酒有吟咏,便是游子富贵时。”

从南宁返乡,年初三的夜晚,我和阿垒罗老三他们见了一面。自从阿四走后,我们都相约着每年去阿四家看看。

阿垒赶到了,我们边聊边喝。在我们说到要去雷阿四家看一看他父母的时候,罗老三晃着约200斤重肥胖的身躯应约出现了,我们以为他上夜班没休息好,他抱歉地端起一杯凉茶,兄弟们,来探亲的老婆孩子在家等着。

没半个月,阿垒打了电话来说,老三在半夜走了。他住在楼下的父母甚至一点不知情。

都说老三是平时喝得太多了,导致如此。但丧宴上,朋友们却频频举杯。

“今日不知来日事,人生可放酒杯干?”

阳光一年年地倾泻过来,阳台墙上的油漆很快在阳光的侵袭中伤痕累累。“天边夕阳再次映上我的脸庞,再次映着我那不安的心。”我试图歌唱。

我却恍惚看到了C镇野猪河边随风飘扬的芦苇花,看见了李老太公、老刁公、我奶奶、我小叔,还有蓝老师、雷阿四、罗老三,他们的身影越走越远,我问自己,我还回得去吗?

“爸爸,吃饭了。”儿子的声音从屋里飘了出来。

——选自南宁铁路局文联《风笛》2016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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