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忠义
北京,某老旧小区。
树隔着家的窗户,阳光筛在墙上。一道道影子动了,风在墙上飘。因为人乏,床榻囚人,人也有了望墙的时间。时间像墙上的影,像流水的影,像明暗交替的一道道纹路。
二十多年前的墙,依旧是现在的样子:西向,面窗。只是涂料涂出的白,浮着均匀的黄斑。女人老了生斑,男人老了生斑;有些男女纵使不老,也会生斑,日子消磨出的斑与病理的斑。前者是因为生活,后者是因为病,终归不同。
窗前的树却长高了,高过夕阳的时候,夕阳爬在远处,越爬越低,树影高举在墙上,摇动夏日的时间,一年长过一年。
墙的隔壁,甚至连同这楼里所有的墙隔出的每个空间,抬头看见的,低头走过的,都是熟悉的人影。一阵脚步,几声咳嗽,都知道谁是谁。市场化让房子上市了,自由交易,自由出租,但熟悉的脚步与咳喘,却不经意间像燕子般的迁徙了。
树影一年高过一年。到今年时,窗外的蝉开始叫了,窗里的人还在数曾经的树影。那时的树影,稀疏,简约,遮不住人。就像走过一片篱笆,能见到整个菜畦。那时自己在心里种的,必长在脸上,别人种在心里的,通过一些语言的交换,也都能彼此看出善意。
走过一列列墙体,围在胡同口的夏天,覆一片槐荫,几把藤椅,几把蒲扇,几杯茶,温着一段一段的闲篇。孩子们捉蜻蜓刚回来,游泳刚回来,踢球刚回来。当然有时是赶巧碰上,有时结伴出去,有时零星归来。看见就逗,不识逗的眼泪巴巴,识逗的有来言也有去语,淘气的还不定谁逗谁呢。末了长者说,把你爸的好茶拿来。“才不呢”,小孩歪着脑袋。
“拿去。”小孩的爸爸回过头,递一串钥匙,小孩像接了圣旨,脚步一阵阵就远去了。脚步远了的,还有会开车的张三叔,抱着隔壁小李家的正发高烧的孩子,往胡同外疾走,李姨和张婶也跟着,“你们回去吧”,重复着的一连声的话,是说给身后所有关切的目光的,车子启动在目光里,车子慢慢驶出了目光。
天凉了,卖大白菜的车,停在胡同口。穿针织毛衣的裹了帆布工作服外套,着制服的系了围裙,臂弯戴上套袖,都排起队来。先买完的搬走又折回来时,赶上刚交完款的正好装运,就七手八脚装车,一溜烟拉到楼根,堆码得像小山似的,一趟趟人手越来越多,“小山”也越来越多。末了擦擦手,脸上都挂着快乐的笑纹,那是在彼此的目光里。
春节有时有雪,有时没有雪。有雪的春节,楼宇都戴了洁白的绒帽,楼下以及胡同己被早起的街坊扫出一条条通道。雪大的年份,往往还有拱手的雪人站在路边。不管是雪花纷飞的春节,还是干冷无雪的春节,零星的爆竹时隐时现,亲切的面容层出不穷,“过年好”“恭喜恭喜”夹带着熟悉的咳嗽以及脚步,整条胡同总蔓延着由衷的气息。此时将胡同收束在目光里,那种纯朴自然,堪比乡间里每一条田埂、每一条巷子。
可是窗外的树,已比先前茂密多了,画在墙上的树影密密岑岑。隔壁的墙虽也是墙,却变得厚如城堡。门紧闭着。敲门很久,才敲出一道门缝,躲在门缝里的眼睛审视着门外的人,冷冷地问:“找谁?”听明来意,门缝里就“噢”一聲,接过一个单子,门重又关上。那单子大多是水表查验单,左邻右舍按月轮值查验计算收款,从前的邻里遇到此事,都会让进门里查验一番,寒暄一阵,若逢收款,零钱钢镚破不开,就都摆摆手充了公。而此时在一声“噢”过很久之后,门缝里才递出那单子,又不忘附加一句:“这月我们可没怎么用水的。”
翌日,目光在楼道里相遇,只略一碰触,瞬间就散了,像一把散沙撇在墙上或空中,却不带一丝声音,正如撇着的嘴巴,不带声息一样,烟头垃圾也照例没有声息地弃在楼道里,人来人往,天天如此。许多善意得不到回应,老街坊无奈地摇了摇头;台阶上肮脏的垃圾,老街坊清扫之后倒进垃圾箱里,转眼一些新丢的又在配合铿锵的脚步,继续演义滑腻浮飘和坚厚的冷漠。
整天出入在这样的墙体下,连窗外树上做窠的鸟都悄然离开了。老街坊也打算将这房子卖掉,离开这已经变得异常古怪的墙。可是当离开这里后,该去的小区墙体,会是薄而暖的吗?那些远去的老街坊又在怎样的墙体下,过着怎样的生活呢?读着墙上斑驳的树影,仿佛面临一页天书。一页陌生的漏着惨白光晕的,令人灰心的天书,在孑遗的老街坊的头顶划来划去,使厚厚的墙体布满难以卒读的阴影。
素 净
我栖居的小区,是四环外一片老旧小区。胡同口两侧的人行横道上,不知从何时起,固定了不少条椅,有些地方还有石桌。石椅围桌,两两相对,正好可支一桌麻将或一副扑克。早晨我去上班,从那儿路过,石桌和条椅基本都归了卖早餐的游商;晚上我下班回来,石桌便成了娱乐的舞台,石椅旁的围观者引长颈项,看桌椅上的人因一局输赢吵闹争讼,常常看得忘记躲闪过往行人。很多老年人,每天像燕子一样栖息在向阳有光的马路牙子上,不明就里的人路过这里,往往以为刚刚发生过街头革命,产生了新事异事或什么奇事。这样的耳濡目染,在我掐指计算退休时日时,总隐隐生出那么一点畏惧的情绪。
那天我出门时,北京刚清理完市容,游商们一夜之间都蒸发没了,行人过道宽了许多,尤其让我称好的是天气格外晴明。天气预报说,再过两天,北京又要经受一场雾霾。掐指数了数1月14日应该是个好天气。便打电话过去,高兄听完我的提议,很爽快就答应了。因为是聚会,我也思谋着起码要喝一点酒,便拎着放在纸袋里的酒瓶,步态似乎比平常轻捷数倍,一下子就登上了事先查好的公交车。
依稀记得,以前聚会围绕的话题里,“身体”这个词出现频率很少,一般都是在哪里做事,事做得顺还是不顺,与人相处又是如何如何。现在这些基本都略而不谈了。大体40年的职业生涯,只剩下5年光景,做过的事都摆在那里,顺不顺也就那样,与人相处好赖已然是既定的事实,不谈又有何妨。生涯这玩意儿,细究起来,也更倏忽,且还有很多坎。活80岁,弹指一挥间,何况30岁有坎,50岁有坎,60岁有坎……一路电光石火,坎坎坷坷,很多人未必能活过3万多天,人过五十,某种意义上讲,应该都有伤残,伤残的人在一起互勉,真是一件颇有意思的事。
11月初,有个到鲁院学习的诗人正好在京,我想这或可成为聚会的一个由头。但约了数次,一直没有空闲;直到最后一次邀约,终于未果。遗憾是自然的,因为这几位仁兄,都是有思想、有见地的人,他们当然愿意与有见地的人谈天。
那天,我到得最早,高兄第二个到场,杨兄第三个到场,董兄来得最晚。除高兄长我一岁外,另两位与我同庚,论及出生月份,我最靠后,所以我在这几位中是被称作老弟的。屈指算算老弟我今年五十有五,确是老弟了。此时,我堆起的嘴角,肯定将一层笑纹浮在上面;此时,端着高兄执意从自己袋子里拿出,然后斟在我杯里的酒,望着高兄因开车而举起的茶杯,望着另两位仁兄,事先声明不多饮后举起的杯子,顿然感觉到,我们这帮人正在向“耳顺”迈进呢。耳顺大体是“听人劝,吃饱饭”的状态,我环顾左右,这种状态似乎在这桌酒菜摆置之前,早已浸满在各自的意识里了。
老家曾有许多乡邻擅饮,桌上不置酒菜,摆上酒盅,一溜儿斟满,也能成为一场盛宴。酒鬼也多,酒后扰攘别人,摔东打西,呼天抢地,自戕戕人,作死作活的,经常在白天黑夜连轴转,像车轴上附属的声音,总在前街后街里闹出很多声响。我望着将肉食几作点缀,将酒水视如佐料的餐桌,看着从如此擅喝的乡下走出,却淡酒微饮,款款叙谈的各位朋友,心里想:“还是素净好”。
能在世风里保持这样的素净,是否也有宿世的渊源,我没有天眼通,故难以断言。但从我所了解处看去,却倒能见着一点端倪。那时我们都在相同的环境里厮混,偏僻的县份,老旧的中学,稀薄的学习空气,但最终的结局是三位仁兄,从高考独木桥上一路走去,都走进了中国一流的高等学府,之后便有肩挑大任,使水电站由河川里平地而起的人;有传道授业,培育一群人才在業内建树很丰的人;有精研数理以及哲学经济,学富五车,著述宏博的人。这是不是都从素净里得来呢,但我总好像约略窥见了一点素净里的因和素净里的影。
我羡慕这样的因,却又局促于这种果。这当然是我不言自明,作为一个庸碌之辈惯常的结。席间关于肉与灵的话锋甚健,肉乃肉身之肉,灵为灵魂之灵,肉身终老去,灵魂归何方?席间听不见钱财多寡,地位身份多高的聒噪,耳根子一片清净,生而为人,毕竟钱财终不归己,地位恍若也只一瞬。但曾经创造了,最终还是无愧。就此言之,便生出类似于奥斯特洛夫斯基那句名言的意绪,感觉这几位正是循着这样的意绪一路走来的。
之于创造,应该具备智力、体魄、性格、勤奋、毅力、能力等禀赋,这些或多或少我都有不具足的地方,所以我是庸人;像胡同口街道两侧的那种状态,我又嫌过于妄动与消磨,因此不甘于复制,所以心有戚戚焉。
身形游离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大体等同于沙粒,倘若混迹在陌路人里边,未必会被人多看一眼。但期待和想法则不然,期待了,自然就会产生驱动的力量,远或近,高与低,熟悉与陌生都不是距离。其实关于活得“素净一点”的想法一直存在,比如为蝇头小利而戚戚,为口腹之欲而佯装,为俸禄声名而缠绵,或在白日之下坐吃等死,等等,都是不想要的。要“素净一点”的想法,现在细数起来,于我是那么繁然。素净,素是本,净是修,是修命,作为“老弟”的我,在深冬时节,能窥见一点素净,能闪现一念素净,更能期待一片素净,实属不枉。
离开那所聚会的校园,已经是深夜十点多,在月光里向南望去,高耸的楼宇顶端正挂着一轮明月。我想了想时间,这该是腊月十六的月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