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书文
一段沉重的历史,一篇直白而又充满情感的叙述。说它是小说似乎还缺少点什么,否认它是小说,故事和人物均活灵活现于我们的眼前。因为那个年代在老一辈心灵打上了太多的烙印。正如小说所寓意的,那个年月已经深深地融入到了我们的灵魂之中,即使是一段历史的备忘录,也值得格外珍视和铭记啊!这也许就是这篇小说诞生的最理直气壮的缘由。也许从这里我们懂得了珍惜以往的意义。
一
几乎每年的清明都是这样一种模式,每年张忠义都用一条新毛巾,把石碑的正反面边边角角很轻很细地擦一遍,仿佛怕惊动里面熟睡的人。擦拭完坐在树下,盯着石碑正面两个鲜红的名字,他想起了第一次和武秋实见面的情景。
“兄弟贵姓啊?”
“免贵姓武。”
“武大郎的‘武?”
“不,武松的‘武。”
武秋实挺了挺胸,神情庄重。
张忠义一愣神,随即哈哈大笑,照姓武那小子的细肩擂了一拳。姓武的“啊”了一声,弯下腰,手扶着肩膀半天没起来。张忠义过去把他拉起来。
“对不起了兄弟,手重了吧?不打不相识,认识一下,我叫张忠义,猛张飞的张,老黄忠的忠,马克思主义的义。”
“我叫武秋实,初来乍到不懂这的规矩,以后多照应。”
两双大手握在了一起。接着武秋实把梅怡和常思源向张忠义作了介绍,张忠义也把自己的徒弟李东山介绍给了武秋实。都是二十几岁的年纪,张忠义比他们大了几岁。
二
1945年8月9日,根据《雅尔塔协定》苏联向日军发起全面进攻。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投降。
日本投降的消息像春风一样吹遍了松江机务段。库内库外一片欢腾,人们欢呼跳跃,把压抑了14年的屈辱尽情地向外宣泄。
事后才知道老大哥帮忙出兵原来是签了条约的,和中国一起管理中长铁路,并实行军事管制。
1946年6月,苏联红军按“协议”撤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东北民主联军正式接管铁路,党派来了军代表武秋实和梅怡、常思源两个助手,全面负责机务段的工作。按照上级党的指示,机务段的党组织还没有公开,张忠义和李东山的身份处在秘密状态下。
为便于开展工作,已经怀孕的梅怡以待产表妹的身份住进了张忠义的家,李东山充当了联络员的角色。房子是大白俄时期留下的青砖房,东西走向,里外两小间,张忠义的妻子王氏和梅怡住里间,房门上临时搭了一条布帘子。梅怡第一次进门就见一个女人慌里慌张躲进里屋,半天才把门拉开一道缝探出脑袋狐疑地盯着梅怡:“你家没老爷们呀?”
梅怡一愣。张忠义把探出来的半个头推回去,把门关上。
“她有病,你不用害怕。”张忠义讲,那年为反满抗日,机关区抗日救国会的二虎故意把一台急待出乘的机车弄进了转盘坑里,影响出库三十多小时,被鬼子游街示众后当着大伙的面枪杀了,王氏受了刺激就变成了现在这模样。梅怡表示同情,对王氏像亲姐妹一样热情。王氏没多少话,脸上表情变化也不大,有时看都不看你一眼。偶尔遇见陌生的面孔就神色慌张地转回屋,“咣当”一声把门关上,扒开帘子向外张望,是女人就问一句:“你家没老爷们呀?”
当时国民党撕毁停战协定,向东北解放区发动了大规模进攻,已经攻占了沈阳、抚顺、四平、长春等城市。东北铁路也被破坏得千疮百孔,三千七百多条线路被拆毁,一千多处桥梁、涵洞遭破坏,大批机车、车辆严重破损,各地支援解放战争的大批物资,源源不断地涌上了铁道线,机务段把能用上的机车全用上了,还是远远满足不了运输的需要。
前边的战事紧一时慢一时。
1948年秋,解放军攻克昌黎,揭开了辽沈战役的序幕。此时的国民党军队只能龟缩在长春、沈阳、锦州三个孤立的据点。蒋介石为了挽救东北的败局,连夜从重庆飞往沈阳,亲临锦州前线指挥。从9月19日起敌机昼夜出动频繁轰炸,郑家屯、通辽、彰武、新立屯一线成了一片火海。我负责运输军需的火车、车辆连连被炸,前方的战事也日益紧张,军火更是奇缺。
锦州开战前东北铁路总局接到绝密命令:运送武器、弹药、粮食至锦州附近的清河门车站,机务段要组成一个特殊包乘组,执行这次特殊任务。军管会很快决定这次任务由张忠义、李东山和另一名骨干担任。武秋实一反过去那种亲亲热热、和蔼可亲的神态,庄重的目光严肃地注视着每一个人。
“同志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解放东北的大仗已经在锦州打响,现在前线急需作战物资,由于敌机轰炸,我们几次运输物质的列车都没能通过敌人的封锁,总局命令我们组成一个特殊包乘组去完成这个任务。”
武秋实的话坚定有力,从他的语气中张忠义感觉到了肩上担子的分量。
“放心吧,就是豁出命去,我们也要把列车开到前线。”几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向武秋实表示决心。
9月26日的松江站显得很平常,看不到有丝毫的异样,线路旁有几只小鸡儿正沿着铁道线啄食。正是在这平静的外表中,一场紧张的抢装正在货场的一个大库里进行。大库的每一个窗口都有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把守,弹上膛,刀出鞘,一双双年轻、警惕的眼睛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一百多名经过挑选的装车人员正在紧张有序地将一个个密封的箱子、麻包运到车上。
晚18时,一列由三十二节车厢混编成的1005次列车驶向昂昂溪。昂昂溪与锦州本来是两个方向,为保密,也为了防止敌人破坏,总局领导决定列车直达昂昂溪,再由昂昂溪转向开往锦州前线。
这是一次绝密行动,绝密到各途经站的值班人員也不知道列车的终点,更不清楚车上装的什么。负有特殊使命的列车以普通车次开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特别注意,负责押运的一个连的解放军战士隐蔽在棚车内。
张忠义三人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大胆沉着,机警果敢,稳稳地操纵机车,当天中午就驶进了一个叫白城子的小站。白城子站再向前就是敌机空袭警戒区了。张忠义牢记武秋实白天待避、夜间行驶的命令,将列车分散进行隐蔽;几个人又砍来一些树枝把机车伪装了一下。
空袭警报响过没几分钟,一架敌机超低空飞行,在白城子上方转了几个圈,没发现什么目标就飞走了。按惯例机车要换头,运转车长要换乘,检车员要检车,车号员要抄号,值班员都是按正常的规章办理的。张忠义来到值班室把电话直接打到总局首长,由总局首长亲口下令:不换车,不换乘,直达前方站。
1005次列车继续前行,距离彰武只有两个站区了,张忠义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彰武是大郑线上的枢纽站,是敌机轰炸的重点目标,常跑这条线的乘务员都知道:火车好开,彰武难过。
列车行驶到站外一处两侧有土岗的地方停下来,并立即将列车分解成十三处,每处距离一百米。为隐蔽得更好,张忠义他们和押运的战士一道从附近找来大量树枝、高粱秸,在每个空档处进行伪装,远远看去就像一垛连一垛割完后晒干的高粱垛子。
一架侦察机在上空盘旋侦查。不久,第一批六架轰炸机在彰武站前后开始轰炸,紧接着第二批、第三批……1005次军列隐蔽地点好,又做了伪装,始终未被敌机发现。出来四天了,带的粮食开始显得有些不足,几个人用一个饭盒煮了一盒苞米粒,谁饿了就抓一小把,渴了就喝机车水箱里的水。本次军列有好几节装的都是粮食,几个人谁也没想动一粒。由于运行时间长,机车也有缺水的时候,附近没有供水设备,张忠义几人就用水桶从远处运水。
10月1日夜,列车终于撕开漆黑的夜幕,远远可以望见终点站—— 清河门车站了。张忠义和押运的解放军战士都从心底升腾起一团胜利的喜悦。突然一架敌机好像发现了他们,呼啸着向列车俯冲下来,张忠义果断地把闸把推到非常制动的位置,车轮下一串火星飞溅,一排机关炮也随即扫在前方五六米外的地方。张忠义眼睛瞪着敌机,使出了杀手锏。敌机飞向前面他就下闸、停车或慢行;敌机落在后面,他就大开汽门加速向前猛冲一阵。最后,张忠义把列车驶入一个两侧高山耸立的山坳停下了。由于山势高,敌机不敢低飞,只能无奈地在高空盘旋,时间一长可能是燃油不够,胡乱地扬了几下膀子,把余下的几枚炸弹抛下来飞走了。
10月2日5时,1005次军列驶进了终点站——清河门车站。驻军代表、总局领导和装卸工人早已等候在那里,张忠义几人一下来就被欢呼的人群围住了,紧紧握手,热烈拥抱。
“一路辛苦了!”
“感谢机务段的师傅们!”
“你们来得太及时了!”
欢呼,雀跃,兴奋,冲走了张忠义连日的疲劳,迎着那轮火红的朝阳,几个人笑了,眼里都含着泪。
三
时间一长梅怡和王氏熟了,王氏的话也多了一些,常把张忠义撂在一边,两个人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啥。武秋实也常来,和梅怡在里屋头挨着头声音很小地研究工作。
联络员就是跑腿的,接这个活李东山有点抵触情绪。他发现自己不大受重视,啥事都是武秋实、张忠义他们几个在一起咬耳朵,有时还躲在屋里偷偷摸摸商量事,常思源把门不让别人进去,像防着贼似的。这不是拿我当外人了吗?这不是嫌我没觉悟没文化干不了革命工作吗?这么一想李东山不高兴了。
李东山在策划一个行动。这个行动他已经想了很久,这个想了很久的行动他是想单独来完成的,瞒着武秋实、张忠义,也不能让梅怡、常思源知道。不成想这个明显带有个人感情色彩的行动却使李东山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一生都不能原谅自己。
第一场雪似乎来得早了些,铜钱一样大小、薄厚的雪片软绵绵地落了下来,给空旷、萧条的松江大街带来了一丝沉闷,连过往的行人和车辆都显得无精打采。
晚8时许,李东山穿一件棉大衫,腰束一条布带来到站前广场。这里是闹市区,车水马龙,人比其他地方密集得多,还有几个路警在维持秩序。李东山漫无目标,东游西逛,忽然在一个电车轨道上停下来,弯下腰用手去提鞋,却把一个东西放在轨道面上,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闪进附近的人群里。不一会儿,一辆电车开过来,只见火光一闪,嘭的一声炸响,人群立刻亂了营,四处奔跑,好几辆电车挤在了一起,整个站前交通顿时被堵塞了。路警和巡逻的警察吹着哨子从四处跑过来,折腾了老半天也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正在警察莫名其妙、互相观望的时候,西岗邮局附近又接连炸响了两个;警察骑着电驴子赶过去,照样没发现什么,气得直往天上放枪。他们不知道李东山放的那东西叫响墩,是铁路交通发生意外时放在铁道上警示火车停车用的,对车辆和行人没什么伤害。
看着警察四处乱窜,如临大敌的狼狈相,李东山笑了,他终于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李东山怎么也想不到,就是他自作主张的这一行动却给另一个精心布置的绝密行动带来了致命的伤害,而且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这天晚上刚下班,还没吃饭,武秋实接到交通员通知,晚8时到车站附近的聋子沟接头,党中央派来两位代表到省委传达新的指示精神,武秋实负责接待和护送。武秋实找常思源、梅怡、张忠义、李东山开会布置,常思源、张忠义、梅怡马上赶了过来,李东山却怎么也找不到。武秋实严肃地说:“来不及了,不等了,最近一段时间敌人活动很猖獗,这次行动一定要保证关内来的同志绝对安全,一点差错也不能出,咱们分一下工……”
几个人化了装,提前来到聋子街口,对附近的情况进行了一番观察。这次党中央派来的代表,一个叫刘湘益,一个叫韩心平,参加过二七大罢工,在中央首长身边工作过,和武秋实、常思源在莫斯科东方大学时就认识。为防止发生意外,武秋实安排常思源去接头,他和张忠义随后接应。
就在这时站前附近突然发出几声脆响,还夹杂着枪声,街面上一下子乱了套,几个本来在站东头值勤的警察反应过来后,一齐朝站西奔过来,中间正好路过接头的地方——聋子街口。武秋实来不及多想,带着张忠义迎着警察跑过去,在离警察还有几米远的地方闪身钻进了一个胡同,几个警察愣了一下,见武秋实穿长衫,长一张白净的南方脸,互相递了一个眼神,马上包抄过来。
“刘同志,韩同志先安排到你们家,夜深以后再通过交通站护送到省委机关,你马上回去接应,我在这顶着。”武秋实急切地说。
“还是你走,你的任务比我艰巨。”张忠义有点急了。
“现在不是争的时候,机务段党组织离不开你,你是当地人,地形比我熟悉,容易脱身,梅怡还有孩子,拜托了!”
武秋实双手抱拳冲张忠义用力晃了晃。张忠义深情地望了武秋实一眼,一转身闪进了另一个胡同,横穿了几个巷拐了几个弯儿就不见了踪影。
附近的几个街口都响起了哨子声。武秋实从腰里拔出手枪,冲胡同里追来的警察开了两枪,随即朝相反的方向跑去。嘈杂的追喊声,杂乱的脚步声和漫无目标的枪声顿时交叉重叠在一起。
松江的街道比较乱,常年在这里居住的人有时都蒙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武秋实不熟悉这里的地形,没跑出多远就陷入了包围圈。他看着从三个方向围过来的警察,把打空了子弹的手枪丢在地上,右手搞下礼帽,从容不迫地站在大街中央,微笑着面对一群狼狈不堪的警察……
梅怡得到消息,上边对这个案子非常重视,武秋实被捕的第二天就被押送到山东等待国民党临时军法会的审判。
一场破釜沉舟的营救行动还在计划中就破产了。
得知事情的原尾,一向稳重的张忠义疯了似的揪着李东山的衣衫,几个脆响的嘴巴炸雷一样在徒弟的脸上开了花。李东山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你冷静点,冲动解决不了问题,我们立即回去向省委汇报,再通过别的渠道想办法。”
梅怡异常镇静,没有显示出丝毫的慌乱。
把刘、韩两位同志送走以后,张忠义就没冷静过,他心里明白,要不是为了掩护自己,手里拿着枪的武秋实有机会冲出警察的围堵。
不久几个人从《滨江时报》上得到消息,武秋实已经在济南英勇就义。
噩耗传来,晴天霹雳,张忠义几个人抱头痛哭。梅怡眼窝深陷,满脸憔悴,伏在王氏的肩头脸上仍然保持着那种特有的坚定和从容。半晌她才抬起头来,拢了拢头发,语气坚定地说:“有奋斗就会有牺牲,革命的斗争史也是一部血泪史,如果秋实地下有知,他一定希望你们抬起头来,擦干眼泪,握紧拳头,和一切反动势力斗争到底。”
张忠义常发无名火,李东山来了也不搭理,闷半天也不说一句话。他的鲁莽张忠义不能原谅,这不是一般的感情冲动,斗争这么复杂,凭一个人单打独斗,争强好胜行吗?他总觉得自己有责任,平时也看出了一些苗头,对李东山的几次过激行为都没过多加以约束。一想起武秋实是为自己死的,张忠义的心就沉到了井底,不仅冰凉刺骨,上面还压了一块磨盘大的石头;一丝气都喘不过来。
四
石碑离铁道线和公路各有十米左右,无论是乘车还是走路都能看见,当初选在这就因为离铁路近,张忠义认准铁路了,出门走丢了先找铁路,看见两条钢轨铁路人心里有底。每次扫完墓,张忠义总是静静地坐一会儿,闭上眼睛,把武秋实、梅怡的音容笑貌在脑子里过一遍。
人们发现张忠义变了,仿佛他的任务就剩下关注梅怡一件事。有事没事都到梅怡屋里坐一会儿。李东山也常来,耷拉着脑袋,你不问话他也不吱声,先把水缸挑满,再把院子里的柴垛弄散,湿的散放开晒一晒,大块的用斧子劈成小条,齐整整地码上堆。他心里好像窝了一团无明火无处发泄,劈柴的时候明明是小块木头也要用很足的力气,不是劈,分明是在砸,砸得木头块子满院子乱飞。梅怡站在门口看着他,神情有些漠然。
有一天交通员送来省委一个紧急通知:为避免更大的损失,由常思源负责把梅怡秘密转移出去。
当晚几个人聚在张忠义的家里,梅怡对今后的工作做了交待:“国民党反动势力到处破坏新生的革命政权,今后的斗争无论多么残酷,多么复杂,共产党人的信念决不能动摇。这里的党组织暂时由张忠义负责,保持和市工委、省委的联系,我相信,有一天我们还会在一起。”
“放心吧,再大的困难我们也能克服,你自己也多加小心,老常,拜托了!等你们回来。”张忠义冲常思源一抱拳。
梅怡沉吟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双眼闪着泪花。
“你们还不知道吧?秋实是我丈夫!来东北之前我们就结婚了。”一言出口,屋里的两個人全愣了。
张忠义和常思源约定,梅怡不可能带着孩子走南闯北闹革命,生下后送回来,由他抚养。
尽管敌人防范严密,消息渠道还是畅通的。先是说梅怡在中共青岛市委当宣传部长,生下孩子后又去了济南。中间有三个多月没有消息。张忠义没有她确切的地址,不敢贸然行动,只好吩咐王氏这段时间少出门在家里等着。
张忠义琢磨怎么通过地下组织找到常思源把孩子接回来,李东山突然从一份《滨江时报》上得到消息,一个月前梅怡已经在济南英勇就义了。
张忠义明显多了一份淡淡的哀愁,看到自己家的小静他就想起武秋实和梅怡的孩子。他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地想:到处兵荒马乱的,这个苦命的孩子究竟在哪呢?法子想了很多,也托了好多人,张忠义专门去了一趟济南,最后还是一点线索也没有。
从济南回来张忠义身体极度疲惫,脸色灰戗戗的,没有一点光泽。他走了很多地方,也通过关系找了一些当年在内线干过的人,谁也弄不清梅怡孩子的下落,常思源突然人间蒸发,一点音讯也没有。张忠义知道组织纪律,不便多问。
前几天张忠义派李东山专程去了一趟东北铁路总局,打探常思源的消息,只有一位管后勤的老干部依稀记得和常思源打过交道,后来听说好像随军了,日后就没了联系。他把这件事向军代表做了汇报,军代表郑重承诺:“老张你放心,寻找烈士的后代我们都有责任,你再好好想想有没有具体一点的线索。不然,大海捞针呐,常同志的消息我可以通过部队的战友打听一下。”
连日来的奔波、疲惫、高度紧张和过度兴奋,张忠义回来后连着昏睡了一天一夜,做了好几个稀奇古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骑一匹高头大马在松花江边飞奔,江心岛上围着很多人在观看,仿佛在欣赏一场高超的赛马比赛。马儿嘶鸣着,扬起四只血红的蹄子,像风轮一样围着江边旋转。轮子越转越快,尘土飞扬的地面上已形成一串火红的太阳。奇怪的是马周身的颜色都是黑的,像一口刚烙完油饼的锅,闪着诱人的光亮。突然,黑马放慢了速度,低着头,歪着脖子,两只后蹄使劲蹬在一个陡坡的山石上。张忠义奇怪地向后张望,后面竟然拖着一列火车,黑忽忽的一眼望不到头,把大半个松花江都围上了。
他梦见自己置身于一片花草丛中,前面一个高高的山坡上有一盞绿色的灯在闪。他迎着那盏灯向前走啊走啊,他往前走,那盏灯就往后退,始终保持着那么远的距离。都说望山跑死马,果然不假,张忠义气喘吁吁,大汗淋淋,越发加快了脚步;身子成了一条直线直奔那个亮光而去。忽然,那盏灯暗了,并且由一盏变成了两盏,灯的颜色也由绿色变成黄色,光泽也不似先前那么明亮,像是煤油灯的捻儿被谁剪去了一截。张忠义终于来到坡顶上,眼前一亮,是武秋实和梅怡好端端地并肩坐在那,每个人手里都托着一束山菊花……
醒了以后大脑仍然昏沉沉的。张忠义琢磨半天也没想明白自己做的梦是咋回事。离全国解放已经不远了,听说毛主席、朱总司令已经发布了“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命令。自己眼下应该做些什么呢?张忠义突然想起临行前军代表传来的一个消息。军代表来信说:东北铁路总局来了一位从部队转下来的伤残干部,原来在东北做过地下工作,可能有常思源的消息。
休息了两天,张忠义向军代表告了假,登上了去沈阳的列车。
沈阳刚解放不久。大街上千疮百孔,一片片废墟向人们诉说着战争的残酷。虽然解放了,路人行人依然不多,也没看出有多少胜利的喜悦挂在他们的脸上。城里断粮那阵子,有的一家人活活饿死,有一个老头被炸死在城门口不远处无人收尸,几天后老太太来了,伏在老头的尸体上哭了一阵,最后把老头的大腿吃了。那时一块苞米面饼子能领走一个大姑娘,后人都当笑话听。
张忠义是带了介绍信来的。他第一次来沈阳,也不知道总局机关在哪,打听了好几个部门。刚解放,人们的警惕性非常高,盘问得很仔细,要不是带着介绍信门儿也摸不着。那时实行军管,除几个行车部门有几个真正的行家,大部分干部都是军队下来的。张忠义要找的领导五十多岁,穿一身军装,少了一条胳膊,右侧的空袖筒掖在腰带上。他拿过介绍信看了一眼,左手指敲着桌子寻思了一会儿,点点头。
“这个人我倒是认识,上过大学,做过地下交通,还搞了一阵子他娘的统战工作,后来又去策反国民党302师让我打接应,没弄好差点把老子的命搭进去,我还到处找他呢,怎么着把你老婆也捎带着给统战了?”
说着旁若无人地一阵哈哈大笑。张忠义皱了皱眉头,没想到这个军队干部这么粗野,不免显得有些尴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打仗不要命全靠硬碰硬,还得来这个。”领导举起仅有的一只拳头在空中晃了晃。
“四平街听说了吧?血流成河,踏着兄弟的尸体往上冲,地上撒的全是黄豆,一出溜一个跟头,战士们眼睛都红了,你拿个喇叭到前边叭叭一个试试,一炮轰死你,搞你娘的策反统战。”
领导的手按着腰里的枪,仿佛还陷入一种愤怒中,看那架势如果常思源站在跟前能一枪崩了他。张忠义加了十二分小心,他知道这类干部资格老、级别高,都是在死人堆里滚过多少回的老红军、老八路,一般人根本不放在眼里,惹不起的主。
“那是,那是,没有你们在前方拼命,我们在后方哪得安生。首长,我就是想打听一下,他身边是不是带过一个孩子。”
张忠义递上一支烟,又拿火柴替领导点燃,语气明显带着恭敬。领导这才长出一口气,使劲抽了一口。
“带个鸡巴孩子,部队行军打仗,你以为过家家玩呢;怎么着姓常的把你儿子也拐走了?”
张忠义尽管感到别扭,还是耐着性子把事情的经过向他叙述了一遍,最后有些激动地说:“武秋实是为了我死的,梅怡是为了革命牺牲的,我发过誓要抚养他们的孩子,可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是男是女都不知道,而我还好好地活着……”
没想到领导猛地站起,啪地一拍桌子,大声吼了起来:“为了你?你算个屁?我的胳膊哪去了?我为了谁?你好好活着还活出毛病来啦?黑山阻击战我一个团就剩下19个人,没一个囫囵个的,我的通信员刚当兵两天,才16岁,还是个孩子啊,一颗炮弹就给炸没影了,你说他为了谁?”
领导青筋暴跳,眼里几乎是在喷火,张忠义愕然地站起来,嘴张了张,一时不知说啥好。领导突然伸出左手,把张忠义搂进怀里,伏在他的肩头,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一串滚烫的东西钻进张忠义的脖子里。
从沈阳回来,张忠义多少天睡不安稳,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一截空袖筒和一个血肉模糊的孩子在空中飘。
1949年10月2日,开国大典的消息传到了松江机务段。庆祝活动张忠义没有参加,他和李东山商量给武秋实和梅怡立碑的事。这个念头出现了很久,前几年忙于战事顾不上,条件也不允许。
张忠义向段长提出了为武秋实、梅怡立碑的请求。段长沉默了半天才说:“为烈士立碑不是小事,咱这一级定不了,等有机会我向局里反映一下吧,你想得也太简单了,说立就立呀?”嘴上这么说,段长还是向局里反映了,一位长期在东北工作的老首长亲自给张忠义打了电话。电话里老首长的语气亲切诚恳,他首先对张忠义的心情表示理解,然后说:“忠义同志啊,你提的问题也是我一直在考虑的,新中国的成立我们党牺牲了多少英雄儿女呀!何止武秋实和梅怡两位烈士?英雄的血不会白流,后人将永远缅怀他们,我最近准备向部里打个报告,专门说一下这个问题。”接完电话张忠义感到一丝宽慰。他自己也想过,仅14年抗战中国军民就牺牲了三千多万,能都立碑吗?不可能也不现实,他要找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方式。
五
张忠义决定给武秋实、梅怡立碑是正式退休那年的事。那时“文革”已经结束,国家正在恢复经济轰轰烈烈开展社会主义建设。立碑的地方是张忠义家的一块自留地。靠北是铁路,南边是公路,公路下面是水库,水库的东南方向有一座二龙山在当地有些名气。地界宽,风水好,交通方便,来去自由,张忠义非常满意。碑下没有烈士的尸骨,连一点骨灰也寻不到。张忠义把武秋实的一身换洗衣服和梅怡用过的一条旧毛巾埋在了碑下。说来蹊跷,自从立了碑,王氏的病自己好了,整天笑盈盈地忙里忙外,让好多人感到奇怪。女儿小静和罗嘉良张罗结婚时按张忠义的嘱咐第一件事先到墓地给两位先人上坟。张忠义吩咐了,以后老张家的子子孙孙都得这么办。
罗嘉良是从北京局调过来的。小伙子15岁进工厂,17岁開火车,在解放战争中立过二等功一次,三等功四次,在北京机务段他还创造了罗嘉良焚火法,一年节约机煤20万吨。第一次见面张忠义就在心里喜欢上了罗嘉良。
来时罗嘉良带了一包槽子糕,还拎了一瓶酒。
刚进门,张忠义有点爱搭不理。小静接过糕点和酒,给罗嘉良搬来一把椅子。
“张师傅,我叫罗嘉良,您就叫我小罗吧,从北京机务段刚调来,今天特意来看您。”
罗嘉良有点拘束,局促不安地坐在那,两只手一会儿把着椅子,一会儿搁在腿上,不知放哪儿合适。小静在一旁抿着嘴乐,倒一杯开水递过去,罗嘉良忙站起身接过来。
“知道,知道,听别人提起过,北京比松江大?”
“没松江大吧,在北京我就知道机务段,哪也没去过。”
张忠义这才仔细端详一下罗嘉良,第一感觉这个年轻人文静、懂礼貌,有个稳当劲。
“我刚来,什么也不懂,就怕给您老人家脸上抹黑,以后还求您多指教呢。”罗嘉良喝了半杯水,神态有所缓和,又把自己的身世向张忠义简单作了介绍。
“我是从小跟爹一块长大的,我娘是纺织女工,爹闹革命的时候把我送进一所学校,毕业后进厂学徒,后来北京机务段招工,我爹就给我报了名,15岁当司炉,17岁那年开了车,我爹转业后去了一家铁路车辆厂,还是副厂长呢。到松江工作就是我爹的主意,咱们局里有我爹好几个战友呢。”
张忠义一边听,一边点头。他以前辈的口气自豪地告诉罗嘉良:“咱段有个朱德号,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打小鬼子、解放东北、抗美援朝立过大功,你听说了吧?”
“听说了,耳朵都灌满了,我爹常提,我就是冲朱徳号来的。”
罗嘉良完全恢复了常态,躬着身儿和张忠义亲切地交谈着。小静依着门框始终站在那,中间给罗嘉良续过两回水,俩人交谈的内容她搭不上话,只是静静地听,偶尔转动一下眼睛,观察罗嘉良说话时的神态和表情。
话说得投机,越唠越近乎,张忠义高兴了,吩咐小静弄俩菜,留罗嘉良在家里吃饭,小静爽快地答应一声转身出去叫娘去了。
工夫不大,王氏手里握着几个鸡蛋回来了,打过招呼,她也很注意地在罗嘉良的脸上看了几眼。看见张忠义脸上有了乐模样,王氏手脚也麻利,一盘炒豆芽、一盘摊鸡蛋很快弄好了。
酒是罗嘉良带来的,正宗的高粱烧。
和所有上了点年纪的人一样,张忠义两盅酒下肚,脸上泛起了红晕,他用一根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
“你知道不,从迈进铁路那天起我就没后悔过,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就我一个进城当了工人,还进了铁路开上了火车,你说这不是缘分是啥?”
他从进机务段那天讲起,掰起手指如数家珍一般,等讲到武秋实、梅怡时语气明显变得有些沉重。
罗嘉良说不会喝酒,推让了半天只倒了一盅。张忠义端杯的时候,他也端,张忠义喝一口,他就在嘴边上抿一下,抿一口咧一下嘴,还没抿到半盅眼睛里就爬进了几条红丝。小静笑吟吟的,不时偷偷地在罗嘉良的脸上溜一眼。
“那才叫革命,真金不怕火炼,冻死迎风站,刀下不低头,为了真理而斗争,宁可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他俩是我毕生最敬佩的两个人!只可惜……”
张忠义叹了一口气,放下了酒杯。
“听我爹说,这些年中国净受欺负了,抗战14年咱中国军民伤亡就达三千多万,革命先烈的血不会白流,我们一定能努力把国家建设好,中国强大,就没人敢欺负咱们。”
张忠义伸出一只手打断了罗嘉良的话:“国家能不能建设好没你啥事,我都操不了那么多心,你在机务段先把火车开好,在朱德号上干,一不能怕吃苦,二不能怕遭罪,三不能搞特殊,四不能打累赘,你能丢得起人我还嫌砢碜呢。”
张忠义一连说了四条。罗嘉良连连点头听得非常认真,最后向张忠义郑重表示:“张师傅您放心,我绝不给朱德号丢脸,差一点你打我骂我都行,不干拉倒干就干出个样来。”
送走罗嘉良,小静收拾了一下就回了自己的屋,夜已经深了,今天她一点睡意也没有,忽闪着两只大眼睛想心事。
罗嘉良跑大线,几天回不来一趟。技术革新成功以后,机车效率和运输能力大幅度提高,沿线的站台总是堆满了货,仿佛一百年也拉不完。罗嘉良经常跟伙计们说:“全国搞建设,铁路必须先行,你们听说过岳飞传的故事吧,咱就是押粮运草的先锋官牛皋。”
“我看你不像牛皋,你像白袍小将俏罗成。”伙计逗他。
“你别说,我们家祖辈说不定还真能和罗成论上点啥,在朝鲜牺牲的罗盛教没准是我叔伯兄弟呢。”
罗嘉良的乐观情绪始终感染着一群年轻的伙计们。
张忠义的心始终静不下来,每天晚上睡觉前他都把和武秋实、梅怡、常思源交往的每个细节再想一遍,希望能找出一点线索出来,常常想到东方发亮也想不出头绪。张忠义突然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把自己也吓一跳。
上北京,求助公安部。
六
把家里的事情安顿一下,从单位开了介绍信,张忠义一个人踏上了去北京的列车,把家里所有的积蓄几乎全带上了。
北京是张忠义一直向往的地方。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伟大领袖毛主席就住在中南海。北京还有故宫、颐和园、八达岭;由于傅作义和平起义,大部分古老、辉煌的建筑和过去皇帝住过的地方都完整地保留下来了。张忠义听刘书记介绍过,中南海的墙是红的,红墙就是过去紫禁城的象征,许多重大问题的决策、制定和实施,许多鲜为人知的重大事件的酝酿、争论和展开,无不与红墙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对于普通的老百姓来说,红墙是神秘的,红墙里住着的那位慈祥的老人也是神秘的。
到了北京,张忠义无暇旁顾,向街口值班的民警问了路,走了两个多小时来到公安部驻地。门口有哨兵,看了介绍信,又核实了一下张忠义的身份,哨兵把他引到旁边不远一个叫信访局的地方。信访局人很多,成分也挺复杂,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穿制服的,也有农民打扮的。几个公安民警手里拿着资料,正对着一些人大声地说着什么。来访的人群中有的态度诚恳,毕恭毕敬地听;有的青筋暴跳,火气十足地吼,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张忠义皱起了眉头,他实在有些累了,找了个墙角儿蹲在那,焦急地等待着前面的结果。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从外面进来一位和张忠义年龄相仿的老警官,他看了看里面的人群,又瞅了瞅蹲在墙角的张忠义,冲他一挥手,说一句:“你跟我来。”老警官把他领到里边的一个小屋,让张忠义坐在一把椅子上。
“打官司呀,还是告状?第一次到北京来吧?”老警官很和氣,还给张忠义倒了杯水。
“我不打官司,也不告状,我来找人。”张忠义把事先准备好的材料递上去。老警官一页一页地翻着,看得非常认真,看完后沉思了一会儿和张忠义说:“我说老同志,这个人可不太好找啊,战争年代兵荒马乱的,干部调动非常频繁,一声令下,拎包就走,想和亲人告个别的时间都没有。孩子可能他领走了,也可能委托了当地的什么人,还有一层你想过了没有?”
老警官在材料上指点着。
“按你说常思源是搞地下工作的,他用的名字不一定是真的,特殊工作需要嘛,当年毛主席就叫过李德胜,周总理就叫过伍豪,很多领导人和搞地下工作的都有好几个化名。”
张忠义一听人家分析得有道理,恐怕武秋实用的也不是真名吧,当年的斗争环境他亲身经历过,确实有这种可能。张忠义把武秋实牺牲的经过和自己当初的承诺向老警官叙述了一遍,说到动情处语气几乎变成了哀求:“看在老同志的份上你得帮帮我,找不到烈士的孩子我死了心都不安呐!这么多年就像一块石头压在我的胸口喘不过气来。”
老警官似乎情有所动,郑重地点着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在上面记了一些什么,然后把材料还给了张忠义。
“你的地址我记下了,有线索我会通知你。我建议你再到社会部去查一下,当时党的秘密组织有不少都归他们管。”
张忠义千恩万谢,走出信访局大门口的时候长出一口气,心里顿觉宽敞了许多。
中午张忠义找了一个小餐馆,要了一碗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北京是首都,好吃的东西肯定多,张忠义舍不得也没那心思。
下午张忠义几经周折找到社会部,情景却和信访局大不相同。一名接待人员看了介绍信和材料,既没登记也没说什么,又把材料塞给了张忠义,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材料上涉及到的人和事都属于保密范围,没有中央领导和首长的许可任何人无权调档。这不仅是为革命工作负责,也是为工作在秘密战线上的同志的安全负责。”
语气严肃,态度坚决,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强烈的反差让张忠义有点接受不了,反过头一想自己也觉得有些冒失。人家管的都是重要的人、重要的机密,能谁来谁看,谁来谁查吗?当年在党支部传达文件研究下步行动也是有范围的,有些事连李东山都不知道,闹了好几次误会。
张忠义不想在北京多呆,一费钱,二没心情。返回松江的车是20点的,离发车还有三个多小时,在站前广场的中央他找了个有几处台阶的石板,坐在那,眼睛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漫无目标地搜寻着。
北京给张忠义的第一印象就是人多、车杂、楼高、路宽,不熟的地方不敢去。以前出门走丢过几回,他都是先打听火车站在哪,一看见铁道线心里就有底了,王氏没少笑话他,说老头子出门认识火车站,回家认识机务段,一条道能跑到黑。
广场上聚集了大批的人,张忠义看得眼睛都花了,也没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他多么希望在人群里能发现常思源的影子,把孩子的下落告诉他。想起常思源,张忠义忽然有了一丝抱怨:你可能天南海北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我张忠义不是一直在松江机务段没动吗?通信方便,内部电话方便,打电报也方便,没有理由二十多年音信皆无呀?会不会是孩子出了问题,常思源交代不了不敢露面?或者委托带孩子的人发生了意外和常思源断了联系?这两种假设都可能出现。张忠义断定常思源和孩子肯定有一头出了问题,不然各种假设都不存在。
张忠义太累了,火车开不久就睡着了,一个神奇的梦把他带到一个遥远的地方。
七
张忠义接到一封信,感到很意外。
信是国家公安部信访局一位老警官寄来的,就是当年张忠义去北京查找常思源下落时接待他的那位老警官。老警官在信中说:他已经离休了,仍然在信访局当巡视员,一直关注常思源和烈士遗孤的下落。最近获得一条消息,一对“文革”中被打成右派的老同志夫妇,在交待问题的材料里提过常思源,他正在设法核实,进一步扩大线索,等有了确切消息再通知他。得到这个消息后,张忠义情绪很好,傍晚去江边溜了一圈。望着波澜壮阔的江面,张忠义忽然产生一个疑问:真是时代不同了,江还是那个江,水还是那个水,浪花里怎么就能飞出一支欢乐的歌呢?
常思源的意外出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更没有想到的是他是和罗嘉良的父母一起来到松江机务段的。
一家人在张忠义家团聚了。张忠义的身体还是那么硬朗,目光深遂,面色红润,每天晚上还能喝一小杯白酒,只是耳朵有一点背,跟他说话得坐在他身边,声音还得略大一些。张忠义喝了一辈子酒,经历了那么些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的往事,身体居然没垮下来,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让机务段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感叹不已。
“你是上天了还是入地了,这么多年一点音信没有呀?你这老家伙让我找得好苦呀!”
握着常思源的大手,张忠义老泪纵横,把刚进门时说的一番话重复了好几遍。
“我知道,我知道,说起来一言难尽。老哥哥,我知道这么多年苦了你,苦了你们一家,武书记不会看错,他认准的就是你们俩!”
常思源变化较大,当年那个毛头毛脚的小伙子不见了,现在的常思源步履稳健,老成持重,和大家交谈的时候看面部表情总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完全是一副学者的风度。
“秋实和梅怡的孩子呢?你该不会把他送到太空藏起来了吧,你这家伙深藏不露,一个突然袭击搞了这么多年,谁受得了呀!”
张忠义苦着脸嘴却在笑,从常思源的气色和神态上他知道一定会有好的消息传来。
常思源招了一下手,把一直坐在后面默不作声听他们说话的罗嘉良叫到跟前。
“张大哥,鼓不敲不响,话不说不透,我就是来亲口告诉你,他就是秋实和梅怡的亲生儿子,是我当年把他托付给了罗部长,事情真相嘉良也是昨天才知道。”
昨夜和父母说了整整一宿的话,罗嘉良显然还没有从悲喜交加的状态中解脱出来,眼睛有些红肿,眼角爬满了血丝,听常叔叔挑明真相,眼泪又一下涌了出来。
“爸,这么多年太辛苦你了!太辛苦你了!”
此时的罗嘉良像个孩子,抓着张忠义的双手,把头埋在他的双膝上,轻轻地抽咽着。
张忠义像做梦一样,神情呆滞,目光游离,看看常思源,看看罗嘉良的父母,最后扳起姑爷的头长时间地把目光盯在罗嘉良的脸上,看了足有几十秒才把嘉良搂进怀里,一支手拍着罗嘉良的后背,拍一下念叨一句:“我咋没看出来呀!”
“你长得咋不像你爹呀!”
“你不知道我到处找你呀!”
“这么多年了咋连个准信也没有呀!”
“秋实,梅怡!我没出份力尽到心呀!”
声音不大,嘶哑,低沉,夹杂着一缕漫长的哀怨,谁也弄不清这些话是说给罗嘉良的,还是说给常思源的,或是说给罗嘉良父母的。
一行行清泪滚落在罗嘉良颤抖的双肩上。
罗嘉良的父亲眼圈儿红了,接过话头说:“当年搞地下工作经常换地方,孩子的身份一直保密,我和老常也失去了联系,十年‘文化大革命我们老两口蹲了八年监狱,平反后一直在市委统战部工作,这些年我就想,让孩子晚点知道身世也好,烈士的后代早晚要向后人有个交代,等啥时候见到老常,孩子也长大了成熟了,对当年的历史也了解了,到那个时候再把谜底揭开不是更好吗?这些年的经历和故事有传奇性也有戏剧性,够写一本书了,老伙计!”
“够了,够了,我要会写早写了,不是抬自己脸,我自己就能写一本,咱每个人都够写一本。”
张忠义伸出一个手指把在场的人挨个点了一遍,包括罗嘉良几个晚辈,最后才把脸转向常思源。
“梅怡的死到底是咋回事呀?一个女人不动枪不动炮的,你一个体壮如牛的大小伙子也保护不了她?”
常思源痛苦地闭上了双眼,脸上的肌肉抖动了几下,仿佛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直到罗嘉良递了杯水过来才如梦方醒。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是我们党内出了叛徒梅怡才被捕的,我也暴露了,只好把孩子转移到罗部长那,然后按敌工部的指示公开身份回到了作战部队。”
“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古往今来有多少事坏就坏在叛徒身上,贪生怕死没有骨气丢了中国人的脸,就说咱抗联的杨司令、赵司令吧,拖住关东军几十万部队,搅得他们昼夜不得安宁,小鬼子拿他们愣是一点辙没有,还不是自己队伍上有人起了反心要了两位司令的命?嘉良你记住,你爹这辈子就恨奸臣,到啥时候都不能当叛徒,不能当汉奸。”张忠义表情威严,紧盯着姑爷的脸。
“当叛徒绝没有好下场,没有一个善终的,只能落个遗臭万年。”罗嘉良也是正义凛然。
张忠义满意地点了点头,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问常思源:“这么多年我不知道你在哪,你知道我在哪呀,咋一点音信也没有,你也怕我当叛徒啊?”
常思源连连摆手。
“别人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你?部队并入了中原野战军,一路南征北战谁也说不准能不能活着回来,那时候就一个心思,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
常思源满面红光情绪激扬,喝了口水接着说:“咱在燕京大学念过书,搁现在算高级知识分子,那时都是土包子出身,全国刚解放,军区一个调令把我接到北京,从此与世隔绝了几十年,你弟妹还以为我光荣了呢。”
张忠义有些不解。
“知识分子咋还关起来了?不是犯啥错误了吧?连老婆都不让见看来挺严重。”一句话把大伙说乐了,常思源狡谲地转了转眼珠,故意伏在张忠义的耳边小声说:“是一家保密单位,跟关起来也差不多,不让通话,不让写信,不让会客,不让外出……你说我怎么和你联系?”
“啥单位那么邪乎,连点自由还没了?”张忠义还是一头雾水满脸狐疑。
罗嘉良的父亲接过了话头:“老常没说谎,现在解密了说说也没啥,他研究的工作跟当年美国在日本扔的两个小玩意有关。”
张忠义这回听明白了,惊讶地瞪大眼睛盯着常思源,心里说:都说真人不露相,没看出来咋这大能耐!
吃饭的时候气氛明细活跃了许多,几位长者一边喝酒一边叙说着当年的往事,一章章一幕幕仿佛又重新回到了眼前,期间罗部长提到了嘉良改姓的事。
“寻根溯源,万变不离其宗,理所应当的事,我还顶这个虚名干什么?对不起九泉下的英灵。”
其他人互相觀望没敢贸然表态。罗嘉良好像经过深思熟虑,态度非常诚恳有些激动地说:“生父虽然没有养我,却把满腔热血献给了新中国;养父虽然没有生我,却把我当亲生儿子一样把我养大成人;岳父拿我当儿子待,没有半点生分。姓啥不重要,最骄傲的是我有三位革命的父亲,英雄的父亲,还有什么比这更有意义?”罗嘉良眼里闪着泪花。
“嘉良说得对,说得好,认祖归宗那是封建思想,现在啥年月了?原来姓啥还姓啥,我赞同。”
众人说话的时候嘉良的母亲始终没有插言,听了嘉良一番话和张忠义的表态,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叫一声“儿子”,把嘉良紧紧搂在怀里,像怕别人抢去似的。
第二天一家人来到墓地,惊奇地发现碑的四周开满了小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