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倾荟
嘿,你说,人是不是在梦里一瞬间长大的呀?
梦里,让我意识到这是个梦的瞬间,是我站在外婆家一楼的院子里,仰起头,扯住了二楼那株榕树的根。
伏在桌上写完日记后,借着台灯的光,我发现前几周买回来放在宿舍桌上的小盆栽垂垂老矣,枯黄的叶片蜷成一团,蔫蔫的。心底漫过一丝难过,北京的春天该是最美的季节,校道上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我原想给宿舍也带来一点绿意。
明天吧,明天如果还没有好转的话,我会把小盆栽扔掉。一头栽到床上的时候,我这样想。梦里我回到了有很多很多盆花花草草的小时候。
即便前几天过十九周岁生日的时候我还一本正经地跟好友强调“我永远十六岁”,但当我无所事事地晃荡在外婆家旧式的二层楼房里的时候,意识突然从迷迷糊糊中升腾而起,让我从梦里惊醒。我意识到,梦里的日子已经离我很久了,很久很久了。
认真数起来的话,都是十几年前了。那时的我是一个每天早起的小孩。
或许你要问,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早起干什么?
我早起一般做两件事,一是浇花,二是蒸馒头。
在我的回忆里,使劲从源头往外拽,要好一会儿,才能找到小时候那些个泛着花香和馒头香的清早。好在回忆非旧书,只要记得,哪怕再久不翻看,记忆也不会泛黄和褪色。它们一直待在我的回忆里,虽然有些零碎,但努力拼凑,依旧可以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
那些个清早,在一个旧式的二层瓦房中,有一个小小只的姑娘,顶着蘑菇头,只比栏杆高出一点,却拎着个个头不小的水壶,颇有些艰辛地给栏杆上一字排开的十几盆盆栽浇水。因为个子还不够高的缘故,小姑娘不时要踮起脚尖,水壶里的水也因此总是不时洒在她的衣角上。看到这一幕,你一定不要以为她是天性勤劳,很可能只是环境所迫。
不过,当时的我还不会用“环境所迫”这个用来表被动的高级词汇,每天一手抱着水壶一手等候在水龙头上方时,我的内心写满的是尚且不会形容的苦楚。
七八岁狗都嫌的年纪,不应该每天四处串门溜达吗?为什么我要每天早早地起床,先给花浇水,再置办一家子的早餐呢?
都怪教书阿姨。
教书阿姨是我的五姨,我所指的一家子,便是七八岁时住在外婆家的我们俩。那时我爸妈外出打工,外婆一家搬到山上的另一处房子看管虾塘,这栋两层的房子便空了下来,只剩下刚刚师范毕业回乡教书的五姨以及需要留在家里上学的我。
就此,我们开始了一大一小的同居生活。
五姨就在我就读的小学教书,我们每天一起放学,但从来不一起上学。因为五姨喜欢睡懒觉,她也不需要和我一样去上早读课。因而,虽然我们相处的大部分时间是五姨照顾我,但在她起不来床的清早,我要照顾我自己,还有她的花花草草。
五姨每隔几天就一盆一盆地往家里搬各种花草,当她将废弃了的烧水壶重新利用为浇花的工具时,我好奇地站在一旁看着,五姨也乐于边浇水边跟我讲解如何浇花,被她浇过水的花和叶子们都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我觉得很美,并没有及时预见之后自己的悲催岁月。直到某一天浇完花后五姨摸摸我的头,说,你以后起床要记得浇花哦,这些花就交给你了。
什么?十几盆花欸!又不是一盆!
在我的强烈反抗之下,五姨轻松地用晚饭后我可以不洗碗的权利换来了我的妥协。
一天两天,刚开始对花的新奇散去之后,早起浇花这件事开始变得无聊。我有时会偷懒,不用水壶浇水,而是用手颤巍巍地从水龙头处捧水,象征性地在花草的上方洒上几滴,从空气中滑落的水滴大概要多于落进花盆里的。
不过我喜欢看这些花花草草,福建沿海的天气湿热,花们的花期都很长,即便是不开花的植物也从来不枯。我现在也还记得它们的样子,其中有株长在花盆里的榕树,延伸而出的树根刺破了塑料花盆,像胡子一样的细细的根垂往楼下,如果我长得高点,站在一楼是可以摸到的。我最喜欢玩的是含羞草,它的叶子真的一摸就会卷起来,周末的时候我常常喊同学来家里参观。
浇完花后,我需要做的事情是准备早餐。其实我需要做的只是早点将冰箱里的速食牛奶小馒头拿出来解冻,然后放到电饭锅的蒸板上蒸上几分钟。我吃完自己的份后就到学校上早读课,在电饭锅里继续温着的就是五姨的早餐了。
早上的课结束之后,就到了午饭时间。五姨会牵着我的手,领我走一段蜿蜒曲折的山路,穿过一片小小的树林,到山里面外公外婆的住所去一起吃午饭。路有点长,记得有一段窄窄的山路,两旁的岩壁上密密麻麻地长着许多家里没有的植物,叶片很美。上初中的时候,我在生物书上才得知,原来它们就是蕨类植物。路上,五姨常会带着我摘点花花草草,很多时候是长长的野草,我们用草的末梢彼此挠痒,一般我都会认输,在痒中忍不住大笑,然后外婆家就到了。那时长长的路程好像总会很快结束。
晚饭是在家里吃的。我不挑食,按五姨的话说,“有蛋和酱油就够了”。所以大多数时候五姨也都做得极其随便。我们的晚饭不煮汤,五姨会让我到临近的商店里买一瓶罐装的可口可乐来两人分食。在那段时间里,我甚至练就了可乐配酱油拌白米饭的本领,在当时的我眼里,那不亚于一顿饕餮。
长大后回望,模糊的记忆中只有这些零零碎碎的片段还清晰着。这段早起的日子不长,夹杂在回忆里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地住在外婆家的漫长时光中,总显得有些失真,像一场梦。可我却总还记得玫瑰开花的时候我将鼻子探到花前闻到的花香,记得给花浇水后微微的泥土味,记得打开电饭锅的瞬间牛奶馒头满溢的香气。
那个小小只的姑娘一个人忙活着浇花蒸馒头的清晨,她都在想些什么,我已经忘记了。但我想,这些留在我体内的记忆,或许恰恰证明,在需要早起浇花蒸馒头的日子里,小小只的姑娘她过得还挺开心。
嘿,你说,人是不是在梦里一瞬间长大的呀?
梦里,让我意识到这是个梦的瞬间,是我站在外婆家一楼的院子里,仰起头,扯住了二楼那株榕树的根。
我怎么都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一天,我可以轻松扯住那株榕树的根的。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一天,我不再是一个每天早起的小不点。上大學后偶尔早起,没有花,也没有冰箱里的速食牛奶馒头。
我有点想念它们,也有点想念那个小小只的姑娘,和她慢慢悠悠度过的七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