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的技巧
闲下来常看电视剧,原因很简单:它有字幕。听力好的人如今也都离不开字幕了,这让我耳朵的自卑感减了一点儿。假如《新闻联播》有了字幕,我也会时不时加入被“谢谢收看”的行列。不过兹事重大,不妄议了。“《新闻联播》头条工程编委会”已成立。央视无小事。
回到“伪装”这题目,因为几出有影响的剧,都在说伪装。网上投票《伪装者》里哪个最会装?当然是明楼。身兼日伪、军统和中共地下党三重身份,左右逢源滴水不漏。旧情人汪曼春变成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仍对他一往情深。明楼虚与委蛇,却时刻牢记身份与使命。有场戏,明楼要从汪手中救出大姐,他紧拥着汪说:“一个是我的亲人,一个是我最爱的人……”我一下子出戏了。“最爱”这两个字就那么好讲出口?感情欺骗之无耻嵌在政治使命之神圣中,须多么高超的技巧!要我做这“感情卧底”肯定露馅。我可以周旋,但绝吐不出那个“爱”字。假扮夫妻是搞谍报的常用手段。《潜伏》里孙红雷摇床,《黎明决战》里曹炳琨睡地板,把握最到位的是《悬崖》 。男女主角伪装夫妻的任务已完成,作别时她伏于他肩,那微微的抖动只有他才能觉出。一回回危难中生出的情愫,止于礼而律于纪,那也是爱的一种境界了。
伪装作为一种政治策略或自我保护,历史上不乏其例。孙膑装疯、刘禅装傻、司马懿装病、杨信装哑、王文韶装聋,野史称五大伪装事件。发展到近代,更成了谍战的必修课。现代政治角斗的复杂与残酷,使伪装、卧底因其精准有效而被认可。近几年时有知情者或当事人打捞特殊时期的卧底、告密事件,人们重新思考:回到历史的情景中去分析,也许比一味评判人品更靠谱。“文革”中陈毅、谭震林等在怀仁堂与陈伯达、张春桥吵翻,引发了全国批判“二月逆流”的浪潮。几位老帅和副总理挨批后,毛泽东还是不放心,通过空军政治部把王秉璋送到西山和老帅们住在一起,暗察他们干些什么、说些什么。王秉璋不负重托,跟老帅们搞起了“三同”。你想那些老帅气恼满胸怎会没一点儿动静?但王的报告坚称:他们都接受教育、态度转变,一致认为这场运动搞得好!这才是高明的伪装者——索性一装到底了。它需要技巧,更需要胆量。“九一三”事件后,王被认为“上了林彪贼船”,审查关押长达10年。历史要有人担责,他明白。
伪装了的假药、假酒、假奶粉被我们一一识破了,另一些伪装品骗了孩子们许多年。小学课文《爱迪生救妈妈》被指造假,因为文中说的阑尾手术,那个时代还没有。这种伪装的高明之处,是泡入了营养的“鸡汤”——香喷喷的,管它真假呢。文学创作更是一言难尽。以小说而言,故事、人物皆为虚构,似乎天生一层伪装,见不到作家真面。其实不然。作家的修养、情趣乃至品性,透过纸背一一呈现,那是遮挡不住的。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中涉性文字不少,但都自然流淌,似生活里的柴米油盐;因为小波自身就是个实在、干净的人。再比照那以□□为噱头的《×都》,借用著名评论家之语吧:“作家在描述这些性行为的时候,完全是以欣赏和投入的笔调进行的,它突出表现的是淫荡的生理快乐。”有些作家颇有才华,但偶有很脏的文字流于笔端;习惯难改是因为,内心无法伪装。
我们都在社会里分饰各种角色,时时需要装扮;装得久了,就脱不下“假”的外衣。我们不企求变回《皇帝的新衣》那孩子,但须在心里保留一份纯真。在《朗读者》节目里,老翻译家许渊冲忆起1939年将林徽因悼徐志摩的诗《别丢掉》译成英文,那是为了喜欢一位女同学。他写信给她,却不知她已有了人。50年后获得国际大奖时他收到了她的来信,然而已时过境迁……说到这里,我看到这位96岁的老人眼角的泪花。
面对世纪老人,还侈谈什么“伪装”、“技巧”?脸都该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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