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茜茜
因为中考失利,我高中阶段就读的是浙江一所私立学校,校主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很有魄力,邀请了当时浙南地区知名的老师来学校任教,高中阶段很多老师都极具个性特点,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至今还记得高一语文第一课是《雨中登泰山》,周新老师用他带有方言腔调的普通话朗读课文,入情入境。老师微眯着眼睛,陶醉于他的世界,同时也带领我们一起进入到课文的情境中,周老师上课的情景和内容我可能都记不清了,但我记得很多课文他都是全文朗读,而且读得真挚动人,读出了自己的感受。因为老师的缘故,我也喜欢读课文,喜爱朗诵艺术,当时很迷乔榛和丁建华的中外诗歌朗诵,用家里的老式双卡录音机反复听,机器转动的声音和沙沙的磁带摩擦声是很美妙的精神享受,后来还听席慕蓉和汪国真的诗歌朗诵。高中阶段的语文学习我没有像现在的孩子们一样刷题,死记硬背,而高考的时候能取得很不错的成绩应该得益于此。后来我自己做老师,每次备课,我都反复读课文,有些课文我全文背诵,在读课文的过程中不断加深对课文的理解和感受,甚至觉得很多文章唯有朗读才能读出它的好来。
后来周老师自己出去创办学校,没有再教我们班了,临时来代课的是一位女教师,我已不记得她的名字了,但是在那个年代知识女性抽烟还是不多见的,因此我印象深刻。有几次上课的时候,她抽烟,陷于沉思之中,感觉她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过了不长的时间,继任的语文老师到岗,她就没来了。上最后一节课的时候,她给我们唱“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扬,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当时的我们还不懂得“我失骄杨君失柳”的伤痛,因为我们不知道“骄杨”和“柳”指的是杨开慧和柳直荀。后来上大学中文系的时候,我特意查阅过才知道这首《蝶恋花·答李淑一》是1957年5月11日毛泽东写给李淑一的,李淑一当时是湖南长沙第十中学语文教师,杨开慧的好友。1957年春节,李淑一写信给毛泽东,谈她读了毛诗的感想,并附了一首她在1933年听到丈夫柳直荀(曾任中共鄂西特委书记)牺牲时写的《菩萨蛮·惊梦》,毛泽东于5月11日回信,并赋此词。但就在那节课上,我们这群小毛孩都被震住了,被那种莫名的离情和伤痛震慑住了,我第一次对诗词产生那么深的感触!那个时候我所感动的不只是毛泽东当年的痛惜,还有老师的伤痛,我知道那个伤痛里有老师自己的生活经历和体验,虽然那时的我对老师的生活一无所知。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向校主求证过,知道她叫姜谟秀,江苏人。中国的诗歌是注重兴发感动的,《毛诗序》上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所以诗歌本身有一种生命,那个生命到现在也是活的,而且生生不已,一可以生二,二可以生三。梁实秋先生回忆自己听梁任公先生的演讲后二十余年,偶然获得机缘在茅津渡候船渡河,但见黄沙弥漫,黄流滚滚,景象苍茫,不禁哀从中来,顿时忆起先生讲的一首《箜篌引》。
我高中时代的第三位语文老师也是很善于讲诗词的。卢老师有一次讲李清照的《声声慢》,连续讲两节课没有停歇——讲诗词语言上的美感和词人当时心境的寂寥。他手上点一根香烟,烟雾缭绕在他的头顶,几乎看不到他的身影,只有声音在教室中回荡。卢老师是个率性的人,他的课堂也是,不时地有生动活泼之处。他会即兴地跟我们讨论西方哲学,也不乏对人情世故的愤激之词。高三备考的时候,他经常拿我的作文做范文,课堂上如果有一些问题同学们回答不够到位,他就会叫我,说:“你来说说看……”对我来说,这是莫大的激励!毕业前夕,他给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因为他是从外地高薪聘请来授课的老师,所以高考过后他不会再到学校来了。信中他对我的语文学习提出几点希望并要求我高考过后记得向他汇报我们班级的情况,可惜他忘记告诉我回信的具体地址,这件事情我一直记在心上。直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五六年后,我从浙江调任厦门工作,在一次国家级的新课程骨干教师培训上,我向来自卢老师家乡的老师询问他的情况,对方遗憾地告诉我卢老师已经过世,好像是突发的心脏病,大概也就四十多岁而已。十多年来我要表达对他的敬意和感激因为没有具体的收件地址而永远无法送达,这是我心中永远的遗憾。
2016年我们高中同学毕业22周年聚會,我也在说这件往事,回忆高中阶段的这三位语文老师,他们所给予和启发我的不仅是语文学习的方法和路径,课堂上教授和习得的东西与生活息息相关:激发人的天性,懂得在语言文字里读出人性的美好和感动。教育的价值在于“开蒙”和“启蒙”,这些教育的成果,对于每个个体会产生终生的影响。“读书”不仅仅只是解决学习的问题,它应该能帮助我们应对真实的人生,在自己教学实践近十六年的长跑中,我也希望把生活教给我的教给孩子们:多读,多思考,多开展语文学习的实践活动。我愿意在这样的语文道路上做一个执着的长跑者,不期望掌声,自我成长是额外的奖赏!
我的高中生涯正好遭遇学校的草创时期,校舍还没有竣工,所以前两年的学习就是在校主家的一栋独立院子里完成的,楼上还有几个高考复习班。上午临近放学的时候能闻得到师母在家煮的饭菜香味;突然下雨的时候,师母就会从自家拿上几把伞,让我们先用;晚修结束得很晚,校主经常是最后一个替我们熄灯关门的人。等到我们搬到新校舍后不久,学校升级扩大,名字由原来的“望江中学”改成“振清外国语学校”,再后来变成了现在的“实验中学”,我们高中三年的履历最终也消失在时光的变迁当中,找不到一个具体确切的所指了。不知为什么,我常把这些经历和我在大学图书馆中看到的那些古老的书页联系在一起,宽大的阅览室橡木桌面上有讲究的阅读灯,在高高的飞扶壁支持的灰色穹顶笼罩的广大空间里,它们是一小片一小片异常温暖的光的小岛,你安静地走进,坐下,翻开泛黄的书页,几乎只要用手捻一捻,就知道它们各自的出品日期,转而就有对那段岁月的怀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