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忠
不想重复同样的父子关系
麦家出生于浙江省富阳市大源镇蒋家门口村,儿时家庭政治地位比较低下,爷爷是基督徒,外公是地主,父亲是“右派”和反革命分子。家里的几顶“黑帽子”使麦家从小就被别人歧视,没人愿意跟他交朋友。在缺乏有效交流又备受欺辱的童年,麦家将内心的恐惧都写成了日记。因为童年的不幸经历,麦家一直抗拒回家乡。
1981年,麦家参加高考,被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无线电系录取。这是一所培养军事情报人员的秘密院校,毕业后麦家被分到某情报机构工作,为他日后创作《解密》《暗算》等一系列特情文学提供了帮助。
从军17年,他辗转六个省市,历任军校学员、技术侦察员、新闻干事、宣传处长等职。1997年,麦家离开军营,转业到成都电视台电视剧部当编剧。也就是这一年,儿子麦恩出生了。麦恩的小学都是在成都度过的,那是一段他特别快乐的时光,每天从泡桐树下走过,沐浴清晨的阳光,他也像那渴望阳光雨露的庄稼一样,如饥似渴地吸吮着知识的甘露。那时候麦恩的成绩也不错,尤其是英语特别棒。麦家在家里写作,写到三四点儿子快放学的时候,就会走出家门接回儿子,一路上父子俩有聊不完的话题。
2007年,麦家突然听到老家的消息,父亲得了老年痴呆症,这促使他调回家乡。第二年8月,麦家调到杭州市文联当专业作家。
来到新的城市,衔接的课程是崭新的,老师和同学也都是陌生的,一开始麦恩很不适应,成绩就渐渐地掉了下来。麦恩和同学的关系也处理得不好,有一次,他和同学打架,老师一个电话把麦家叫到学校。在去学校的路上,麦家就压制不住满腔怒火,来到学校后不问青红皂白甩手就给了儿子一巴掌。他也不知道自己打了多重,儿子的鼻血顿时流了出来。接下来的几天,麦恩都不理麦家。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父子俩的关系渐渐恶化。初二时,麦恩突然将自己封闭了起来,不愿意再去学校。整整三年时间里,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以打游戏、上网为生,除了吃飯、上厕所,几乎不离开房间。
在餐桌上,麦家尝试着和麦恩沟通,苦口婆心地劝他回到学校和学习上来,但往往说不到两句,两人之间就会发生言语冲突,最后的场景常常是麦恩丢下饭碗,砰地一声关上房门。当这扇门关上,他绝对不允许你以任何方式进入他的房间,否则他肯定会离家出走。
更让麦家无法想象的是,这房门一关就是三年,上千个日子都没向家人打开过。麦家不知道儿子在里面做什么,面对这扇找不到路径而入的门,他陷入了苦苦的思索中。回忆儿子成长的点点滴滴,他十分困惑,儿子的青春期为什么会这么“作”、这么叛逆?
那时,麦家的父亲刚刚去世不久,在这个时候,他感觉特别想念父亲。因为同样的父子关系,曾经也在他的青少年时期上演过。
小时候的麦家很贪玩,学习成绩每况愈下。父亲对麦家的表现痛恨至极,经常一把将他按在地上,拳头如雨点般砸下来。十二岁那年,麦家在学校跟同学打架,三个人打他一个,老师还拉偏架,把麦家打得鼻青脸肿。麦家气得要死,夜里不回家,堵在一户同学家门口,等着他出来,准备跟他决一死战。麦家父亲知情后赶来,当着同学的父母狠狠地扇了他两个大耳光,把他已经受伤的鼻梁都打歪了。也就是从那时候起,麦家变得越加孤僻和叛逆。那天他跟同学打架,是因为同学们骂他父亲是“牛鬼蛇神”、“四类分子”、“美帝国主义的老走狗”,骂麦家是“狗崽子”、“美帝国主义的跟屁虫”。为了捍卫父亲的尊严,麦家觉得自己是个英雄,因此父亲的一顿打像在他心窝里插了一柄刀,导致麦家对父亲长达十几年的憎恨。麦家清晰地记得,他也是从14岁零8个月开始,连续17年没有和父亲说过话,去参军也是为了避开他,写信回家都只写“母亲,你好”,从来不提父亲。
直到1993年,麦家结婚了,带着新婚妻子回家,才跟做贼似的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爹。几年后的一个春节,麦家回家探亲。一年多没见,他发现父亲又老了很多。在父亲房间,他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房间里最显眼的位置整齐地放着麦家出版的二十多本书。这些年,他很少给父亲打电话,他不知道,父亲时刻牵挂着他,以他为荣。晚上吃饭时,父亲端起酒杯对他说:“儿子,你有出息,为咱家争了光。小时候爸爸打你,是想让你更有出息啊!”麦家哽咽着说:“爸,你别说了,都是儿子不好,不该跟你怄气。”一场痛哭,冲垮了麦家多年来对父亲设的心防。
在和儿子麦恩对垒的那段时间,麦家突然觉得对不起父亲,儿子才几天不理他,他就难以忍受。这么多年,父亲是怎么过来的?2012年,在父亲去世一周年之际,麦家饱含深情地写了《致父信》,他信中说:“父亲,我现在真的很难过,我想最后再要一点,要您一个清醒的笑容,一个确凿的认可,一声安慰,一声原谅,一个父子情深的拥抱。可您没有给我,父亲,您就那么走了,没有给我一点点,连一个轻浅的笑容和抚摸都没有。我将永远对您有一种负罪感,一种羞愧。”
做一个麦田守望者
麦家非常讨厌自己的叛逆期,同样的经历也让他明白,青春期的这个阶段很多人都曾有过,即使儿子这么叛逆,也不应该放弃。也许这是自己应该还的债,同时他也不想做那样的父亲,孩子十几年不跟自己交流的那个父亲。
为了不重演自己与父亲之间的矛盾,麦家选择陪伴孩子,一起走过青春叛逆期的这段孤独。他说:“年轻人,或者说青春期就是一个危险,可以上天也可以入地,可以是一把刀也可以是一朵鲜花。我们作为长辈,只有一种选择,帮助他变成一朵花,抹平尖刃的地方。帮助他度过最摇摆不定、定时炸弹的这样一个阶段。”
为了让孩子继续受教育,他和妻子想了不少方法,最开始是每天请家教老师,但前后找了不下十几个,很多老师来了没几天就被麦恩气走了,走的时候他们都叹着气劝麦家,还是算了吧。
麦家无可奈何,无数次想放弃,但又不忍心。后来他又想了一个办法,自己掏腰包开了一家培训机构,不为赚钱,只是希望儿子能和同龄人在一起学习,因此打开心门,没想到麦恩还是不买账。陪伴青春期的儿子,麦家感觉就是陪伴一头老虎,得小心翼翼。
麦家也没少找教育专家和朋友请教,怎么帮助孩子走出困境。教育专家们告诉他,至少有70%的叛逆孩子,只要没有被带坏,最后还是要回头,因为没有一个人会永远叛逆下去,有时候就要把问题交给时间。怎么挺过这段时间?就是当好旁观者,你阻止不了他,但你还是守望着他,做一个麦田守望者。
麦家听后不由感叹:“家长和孩子之间的战争,其实是一场不公平的战争,你永远是处在被动方。这个时候你只有忍耐。”不过他最初焦灼的心也因此渐渐平静下来。
即便只是守望,在如何培养爱心这件事上,麦家一直没有放弃对麦恩的教育。麦家通过纸条的方式告诉麦恩,你可以不爱我,你可以整天跟我们吵,我们接受了,但你必须要学会去爱别人。“心若黑了、脏了,人间就是地狱,天堂也是地狱;心若空了,陷阱无处不在,黄金也是陷阱。关于爱,你必须做它的主人,你要爱自己,更要爱他人,爱你不喜欢的人,爱你的对手。爱亲人朋友是人之常情,是天理,也是本能,是平凡的;愛你不喜欢的人,甚至仇人敌人,才是道德,才是修养,才是不凡的。”
2015年,麦恩18周岁时,麦家鼓励儿子筹备一个成人礼,也许是受父亲的耳濡目染,麦恩也像父亲一样“不安分”。他想发起慈善义卖,公开拍卖阿来、贾平凹、麦家、苏童等作家的签名书,所得款项全部捐给“5.12”地震灾区。
听到儿子的这个计划,麦家很支持,他给了他莫言、贾平凹等作家的联系方式。为了获得作家们的赠书,麦恩写去信件“求书”,请他们在书上签名,然后把书放在一个平台上做义卖。在给莫言的信中,麦恩讲到他11岁在成都泡桐树小学读书的记忆:门口那条街上有许多泡桐树,我每天从树下走过,从来不会想到有一天灾难会突然降临。那天下午正在上课,突然整个教室摇晃起来,我慌乱地钻到书桌底下,害怕极了。麦恩在信中提到,震后第四天,他跟随爸爸和阿来伯伯去北京为灾区人民募捐。“后来爸爸一共捐出20万元,其中10万是我的。”莫言爽快地寄来了签名书,希望他能“卖个好价钱”,还在回信中说:“很欣赏你的行动。”
无论在怎样的父子关系下,麦家都欣慰于儿子拥有一颗正直善良的心。
一封家书让父子冰释前嫌
时间是公平的的,麦家的守护终于有了回报。事情的转机,发生在麦恩本该参加高考的那一年。临近高考,麦恩在网上浏览同学动态,看到过去的同学都开始冲刺大学,感叹考前时光的紧张,麦恩突然意识到这三年里,除了虚掷时光,他似乎什么都没干,和朋友们以后的人生差距也许就从这个时候开始。他一夜醒悟,开始瞒着家里恶补英语,学习画画,准备报考国外的艺术类学校。
好在麦恩对网上的信息使用极为熟练,以前的英语基础也不差,他悄悄地申请了国外的八所大学,最后陆陆续续收到六所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他选择了美国费城艺术大学,这所大学还给了12000美元的奖学金。
有一天,麦恩打开了房门,告诉父亲:“我被美国的一所大学录取了。”麦家一度完全不信,直到收到了费城艺术大学的录取信,才喜出望外。
2016年8月,麦恩即将出国求学。在离家前的晚上,麦家百感交集,他翻看儿子小时候的照片,想起一路陪伴走路的历程,他觉得有很多话要对儿子说,可是三年没有好好地交流过了,又不知道从哪说起,那就给儿子写一封信吧,相隔几万里后儿子再来看这封信,也许会更加珍惜。
在温暖的台灯下,麦家的笔触也是那么温暖:“儿子,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你已在万里之外,我则在地球的另一端。地球很大,我们太小了,但我们不甘于小,我们要超过地球,所以你出发了。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远行,为了这一天,我们都用了十八年的时间做准备;这也是你命中注定的一次远行,有了这一天,你的人生才可能走得更远……”字里行间,有麦家对生活感悟的分享、对人生的探讨、也有不吝表达的切切爱子之心以及对儿子不厌其烦地叮咛、嘱咐。麦家告诉儿子,从此没有了免费厨师、采购员、保洁员、闹钟、司机、心理医生,“你的父母变成了一封信、一部手机、一份思念,今后一切你都要自己操心操劳,饿了要自己下厨,乏累了要自己放松,流泪了要自己擦干,生病了要自己去寻医生。你首先要守护好你的生命,要爱惜身体,要冷暖自知,劳逸结合,更要远离一切形式的冲突,言语的、肢体的、个别的,群体的……”
直到夜色已深,他将夹着两个信封的空白笔记本放进儿子的行李箱,一个信封装着2000美元的生活费,另一个信封装着他写的信。第二天,觉得儿子应该下飞机到学校了,麦家才忐忑地发了一条微信问:“有没有找到钱?”儿子说“有。”隔了许久,他又小心翼翼地问:“还有看到别的吗?”麦家盯着手机,一直没有等到儿子的回话。过了许久,麦恩给他发了两个流泪的表情,这样的回复在麦家看来已是弥足珍贵。
就是这封信,彻底打开了父子心结。征得儿子同意后,2017年3月,麦家带着这封家书走上央视的《朗读者》节目,字字句句击中了观众的泪点,这封家书也因此被赞为“2017年最美的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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