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承诺

2017-06-15 00:28杨永武
南风窗 2017年12期
关键词:种地母亲家长

杨永武

我多想对父亲说,爸,您该退休了,那一万块钱我不要了。

1991年的夏天,在我刚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对我们兄妹仨说,“你们以后谁能考上大学,我就奖励一万块钱。”父亲作为村里的种地能手,经常教育我们说,“我种地一百分,你们学习也要一百分。”说这话时,父亲底气还是很足的,他种地总是村里亩产最高收成最好的,每年按时足额缴纳公粮,村里奖励的印有“公粮上交先进户”几个大字的搪瓷脸盆就是最好的证明。

父亲相信辛勤劳作会换来一家人的衣食无忧,用双手能在地里刨出未来。他对自己以后成为万元户还是很有信心的—尽管他也没见过一万元到底是什么样。

父亲是村里仅有的几个高中生之一,不过他们那时没有高考,念完高中便放下书包回家种地了。但父亲隐约是知道大学的存在的,所以他希望他的孩子们能考上大学,分配工作,吃上皇粮,不用再受种地的苦。经济再拮据,父亲也要让我们兄妹仨都上学,他说我们能念多远,他就供多久。然而,大哥和妹妹在求学道路上并没能走远,他们初中毕业就折戟沉沙了。父亲显然对我也没抱多大希望。在一次我拿着思考题向他求助,他算了很久也没有算出来后,就再也没管过我的学习,专心侍弄他的田地去了。直到我中考以高出分数线几十分的成绩考上县最好的高中,父亲才觉得我或许是块念书的料。父亲很高兴,问我想要什么奖励,我跟他要了70块钱,骑车去镇上买了个学习机,在家里那台14寸的飞跃牌黑白电视机上,玩了一个暑假的魂斗罗和超级玛丽。

1999年的夏天,我穿着母亲在镇上裁缝店里给我做的新衬衫,领着父亲,坐上小巴车去县城的高中报到了。学费有800多块吧,我根本没去想父亲是如何筹的学费,只记得那天我的新衬衫是蓝色的条纹,白色的纽扣,穿在身上很凉快。我和父亲起了个大早,一路上意气风发,两人都很高兴,因为知道我的高考之路开始了,路的那头就是大学。

高中的生活是辛苦的,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下了晚自习还要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看书到深夜。学校门口小卖部里卖得最好的就是电池了。做不完的习题,考不完的试,你成绩下滑了,老师比你还着急。每个人都是高速旋转的陀螺,一刻不敢停歇。大家都是这样,在那样一个学习的氛围里,没有人会觉得苦,都是不用扬鞭自奋蹄,为了高考再苦也值得。

我们赶上了高考改革。在“3+X”的大模式下,江苏省试行了“3+大综合”的新考法,3自然是语数外,大综合包含了理化生史地政6门,也就是说9门课门门都要学门门都要考。到了高三下学期,学业愈发繁重,这时候拼的不仅仅是脑力了,还拼体力。时常有同学在课堂上突然晕倒,或是生了病耽误学习。所有的家长们都想方设法给孩子增加营养和服用各种补品。

我们乡下来的孩子都是住校,有条件的父母便会在校外租个房子陪读,每天下了晚自习送些鸡汤排骨汤到宿舍。不能陪读的也会一个月来学校一次给孩子带些好吃的。我有几个要好的同学,都是从乡下来,都是住校,学习生活在一起,共吃八毛钱一份的素菜,情同兄弟。家长送来好吃的,他们总是故意吃得很慢催促着家长快走,等家长走后便喊我一起吃。现在回忆起来,心中依然荡起股股暖流。惭愧的是,那时父亲从来没有给我送过好吃的,我没机会让他们也尝尝我母亲煮的鸡汤。

电影《八月》剧情照。

那时候我的生活费是每月100元,幸好食堂有免费汤,总不至于挨饿。有时候到了月底也会买上一份3块钱的糖醋排骨美美吃上一顿。父亲知道我吃的艰苦,我也知道家里的难处,彼此心照不宣。到了高考前,父亲觉得冷落了我很久,有点不大好意思了,看了电视上的广告,给我买了好几盒“乃捷尔”初乳素送到学校来。这种胶囊那时候很火,广告铺天盖地,凡是家里有考生没有不吃的,一盒要50块。我转手低价卖给了其他同学。放月假回家,父亲问我吃了效果怎么样,我一本正经的扯谎:效果很好,上课不瞌睡了,注意力更集中了。父亲说那我再给你买几盒。我忙说不用了,上次的还没吃完。

2002年的黑色7月,我要走上高考的战场了。父亲专门从村里赶到县城来陪我,带着母亲包的红豆粽子。“豆”寓意着每题都“对”,“粽”自然是高“中”的意思了。我没想到父亲能来陪我,因为地里很忙。其实父亲也不知道他来能干什么,但他就是觉得他应该来。来之前,父亲因为捕龙虾卖钱被芦柴尖刺穿了右脚跟,脚上还裹着纱布,就那样踮着脚尖一瘸一拐的送我进考场,然后守在考场的大门外等着我出来。

适逢县电视台的记者在报道这一年一度的高考盛况,看见人群里裹着纱布踮着脚尖往考场里张望的父亲,便采访了他。后来采访的画面在县电视台的晚间新闻里播出了,父亲对着镜头说了句文绉绉的话: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是每个家长的心愿。

考完试接下来便是填报志愿。父亲对填报志原是一窍不通,对于报哪个学校选什么专业他实在是不知道,便索性让我自己做主。我就哆哆嗦嗦糊里糊涂的填报了一所军校,理由很简单,军校不要学费。没曾想竟然被录取了。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下午,太阳很毒,父亲正在地里干活,戴着草帽,脖子上搭着毛巾,豆大的汗水往下滴。我把通知书给他看,父亲欣喜若狂,拉着母亲往回跑。他骑车去镇上买菜,吩咐母亲准备晚饭。从村里的小卖部拎回来几扎啤酒,父亲喊上近处的亲戚到家里吃饭,为我庆贺。那天晚上大家都很高兴,父亲吵吵嚷嚷说个不停。我也生平第一次喝醉了,吐了一宿。

2017年的夏天,我的高考已经过去了15年,父亲60岁了,头发花白,还操持着他的田地,依然是种地能手,继续奋斗在万元户的路上。我多想对父亲说,爸,您该退休了,那一万块钱我不要了。

(作者曾就读于江苏省射阳中学,2002年參加高考,现工作于新疆某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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