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汪力
记得有个作家写过,“当一个城市的工作过于饱和的时候,人们就会制造出新的职业来填充它。”六回认为,把自己出租出去,就是创造了一种新的职业。那种从无到有的成就感,是他当记者和写诗的时候,不曾体会过的。
30多岁的六回,以出租自己为生。
人们租他聊天、夜跑、体验同性恋酒吧、整理书柜、哄人睡觉、唱歌给老公听、站10分钟、找一片树叶、看别人搬家……
从2015年至今,以66元起租,六回接了500多单。每一个出租故事都被他仔细地记录在微信公众号上。截至截稿,他公号上的粉丝已超过一万。
这个事业不怎么挣钱,情况好的时候收入奇高,不好时一两个月都没什么收入。过得有点窘迫,但怀揣梦想的他,乐意坚持。他是负面情緒收割机,是“陪伴”服务提供者,是体贴负责的“树洞”—他的宏图伟志是改变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方式。
出租事业伊始时,他思考的是:一个人为什么会愿意花钱租另一个陌生人?后来,他的问题变成了:我好像一个人在做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它会成功吗?
出租者六回
“你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一些有趣的事。世界辽阔,远不止蝇营狗苟,需要有理想主义,更需要有人热泪盈眶。”六回在微信后台看到这则留言时,心里淌过一阵暖流。这样的话语总会让他在出租淡季、银行卡余额赤字时,多出一份坚持“出租事业”的信心。
无奈的是,希望的火苗总被现实浇熄。
采访前的一天,他被人租去西安—被当成生日礼物和雇主的朋友见面聊天。对方是六回个人公众号的忠实粉丝。在火车上,他接到了父亲的电话。听到电话那头的喧闹声,父亲猜到儿子又漂泊在路上,“你到底在干些什么?”老人的声音充满了烦躁和失望。
今年过年,六回在家呆了很长一段时间,父亲才得知已经30多岁的六回,放弃了原本稳定、高薪的工作,又在做一些“不着边际”的事。他希望儿子安生过日子的愿望,又一次落了空。
六回感到难过,急得大喊:“爸,我没干什么坏事,我在努力做我的事情。”火车轰鸣的声音突然盖过来,让辩解声一下变得苍白。
下了火车,他找到酒店,重新拨电话给父亲,开始了漫长的叙述。他讲了自己到底在干什么,讲了很多个出租故事,何时开始出租以及为什么出租。
1个小时之后,父亲大概清楚了事情的原委,他慢慢放松下来。“好,你去忙。但是,不能不接我电话。”
出租专栏的诞生
六回从小就是一个在诗意与失意中徘徊的少年。
出生在富庶的浙江台州,却成长在工薪阶层的普通家庭,对富裕生活有着本能渴望的六回,也随波逐流地做着“赚大钱”的梦。上学以后,这个梦想被另一个有更高层次的追求所代替—写诗。
受堂哥乌青(“乌青体”诗歌的开创者)的影响,六回高中就开始写诗,大学只上了一年就退学了,觉得“上学没太大意义”。后来,不到20岁的他去成都投奔堂哥,成了一个彻夜在网吧写诗、看诗、泡论坛的“流浪少年”。
他请求父亲每月给他寄500元的生活费。他没找工作,也不知道该找什么工作,就靠着这点钱在成都生活。他整日疯狂写诗,也不发表。即使后来终于出版了诗集,却不如堂哥那么幸运—诗集乏人问津。
在外漂泊6年有余,六回依然找不到人生的出路。
日子实在过得艰难,他一路从成都流浪到西安、苏州、上海、杭州。正准备回老家,一个朋友介绍他去重庆某报社工作。然而,不到一年,他就辞了职,再次回到成都,去了一家杂志社做记者。这一次,他干了6年。
有一次,因看到一则新闻:美国有个人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拿出去出租,包括沙发、冰箱、微波炉,以此赚钱。六回一瞬间有了灵感:如果我出租自己,然后在杂志上开设一个专栏,专门讲出租故事,内容一定很吸引人!
跟单位领导沟通后,专栏“出租六回”启动。杂志上刊登了出租六回的信息后,很快就有人联系了六回。
在成都小通巷的一个酒吧当店长是他的第一单任务。在这几个小时里,六回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这种感觉让他兴奋。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出租”的魔力:自己可以是酒吧店长,也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一切都犹未可知。
他慢慢地做出了名气,还有人租他打乒乓球、吃饭、做主持人……那时出租只是他专栏的素材与噱头,他不在乎价钱,不在乎做什么,唯一的压力就是有时临截稿了还没人租。
被出租了很多次,六回蠢蠢欲动的好奇心让他忍不住去期待和思考:“谁还会租我,会租我干什么?周围的人是怎么看我的?”他张开了全身的毛孔,去消化这种兴奋感。
这是除写诗之外,又一件让他神魂颠倒的事。
除了出租,我不想干别的了
出租自己让六回觉得人生有了意义,然而,好景不长。
2012年,杂志因为要做内容调整,出租专栏被停。内心充盈的热情,一下子冷却下来,六回感到很失意,于是辞了职。这年,他30岁了。
他又回到了20岁时的困境。去上海,去杭州,去大理人民路摆摊卖诗,就这样又闲晃了3年。
在家人眼中,这个不务正业的大龄青年整日吊儿郎当,不愿脚踏实地干事。同龄人整日都在为房为车为娶老婆的人生大计而奔波,他似乎一点也没兴趣。
其实,他并不是不急,只是一直以来缠绕着他的迷惘感从未褪去—
“你突然不知道做什么了,不知道接下来的生活怎么办,非常痛苦。尤其年龄越来越大,你要考虑各种问题,父母养老怎么办,你自己跟这个社会到底怎么发生关系?”
2016年5月底,朋友抛来了橄榄枝:北京有一份月薪2万元的工作待他入职。高薪体面的工作让生活略显窘迫的他有些心动。然而,工作不到一个星期,他又辞职了。上班时,每天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蚂蚁,活得忙碌又虚空。
他回想起一年前,一单出租带给他的奇妙感受。那是自出租专栏停刊后的第一笔生意。2015年5月,四处游荡的六回不知道是第几次回到了熟悉的成都,并在朋友圈感叹生活的艰难:“混不下去了。”他以前在杂志社的同事雪婷看到后,主动询问了他的近况。雪婷之前很喜欢读六回的出租故事,便提议:“想不想重新开始出租?我爱人一直很想租你一次。”
六回没拒绝这七分同情、三分鼓励的好意。雪婷以66元租他陪自己的爱人林老师下班,一起走路回家。他们沿着人民南路,拐弯进入府南河,一直走到宽窄巷子附近的一个小区。他们边走边聊,一共走了1个小时40分钟。到家后,雪婷还做了饺子给六回吃。
六回第一次感受到了温暖。
自那以后,六回重启出租事业,写了一篇文章《重新出租六回》,开始正式出租自己。
这篇文章被之前出租专栏的读者们热情转发。很快,出租任务纷至沓来。
起初,六回投入了全部的精力,每个出租故事他都写下来,发表在公众号上。也因此,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知晓六回:前媒体从业者、诗人,在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谋生。
但收入不稳定一直是六回最头疼的问题,“有时收入可观,有时连房租都交不起。”这也是逼迫他中途又跑去北京入职的原因。但是他渐渐明白出租对他的意义—每天与未知的惊喜相遇,与同样孤独的灵魂片刻相拥,是他与这个世界对话的唯一途径。
2016年6月5日,“除了出租,我不想干别的了。”六回终于在微信公号上下了决心。
孤独人的生意
出租之于六回,是为他长期漂泊的人生指明了一个方向;出租之于雇主,则是为自己隐秘的心理诉求,或是孤独、怯弱找到了一个出口。
有人说,六回做的都是孤独人的生意。“新鲜事物层出不穷,人们却反而越来越无聊,越来越需要宣泄。说的人太多,愿意听的人太少;有窥私欲的人太多,而不去评价的人太少。”
六回觉得自己和普通陪聊是不一样的,他就像是一个人型树洞,可以吸纳所有好的、不好的情绪。正式干起出租自己的生意后,六回遇到了千奇百怪的雇主。而出租任务越是奇怪,他就越是兴奋。
他曾经被一个香港的女生租过。她让六回去民宿,吹干一双下雨打湿了的匡威鞋。女生要求,吹的时候不能说话。六回就拿着吹风机一直晃弄,吹得后来他自己都流汗了。而雇主就一直看着他吹。整个房间里,静得只有吹风机的声音。
吹干之后,六回就走了—他没问为什么,这是他的职业素养。“如果你问为什么,你就是偷窥者,你还会因此去评价这个人如何,那这样就违背了我的职业道德。我想做的,仅仅是帮助他们解决需求,而从不过问。”
他也曾温暖过他人。一个妻子和丈夫吵架,租六回给丈夫唱首歌,是许巍的《礼物》。六回开着电脑边听边学唱,丈夫听了居然被打动了,还托六回给妻子带去了很多平日里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就这样,一来一回,六回充当着两人的传话筒,“整个过程温馨而美好。”
有些出租更“不可思议”:租六回骂自己一顿,租他当一天虚拟男友,租他帮自己存钱,租他哄自己睡觉……一个每天都要租六回向自己问好的姑娘“笑笑”,被问及原因时,回答:“可能是因为身边没有谁和我生活中任何一个圈子都没关联,还愿意听我说话吧。”
习惯了有人付钱跟自己讲话,让六回开始用金钱衡量每分每秒。不是很熟的人找他聊天,他都懒得搭理:“你又不付我钱,我跟你也不是很熟,那我为什么要跟你闲聊呢。”
出租者也是探索者
“出租六回”重生后,类似的公众号也相继而生。
据最新数据统计,目前仅名字含有“租人”的公众号就有61个,自我介绍的备注大多为“租人一起吃饭、看电影、压马路”。
“租”人这件事似乎迅速成了现实,不少App也应时而生,例如闪电租人、滴滴租人等等。近2年来,人们对于“租人”本身存在着无限好奇的同时,也有着不少边缘性的猜想。
对于六回而言,出租人仍然有无限的可行性。
目前“出租六回”仍属于个人运营的阶段。六回坦言,等到合适的时机,他将尝试团队化运营。或许在未来,内容的细分市场末端,将抵达人们的精神生活。
一位出租者不是人们简单想象的“陪聊”“陪吃饭”,更不是某些人想的“陪睡觉”—“出租自己”是有尊严的工作,出租自己的人是精神工作者。出租者是未来工作可能性的探索者,他们会拓展人类职业的边界和可能性。
六回希望,以后有人一看到“出租六回”,就會明白:原来出租一个人是件有趣好玩的事情,是“信任、理解和创造”,而不是“寂寞、约炮和不安全”。
职业出租一整年,六回大概收入了6万元,这在城镇就业人员平均收入57 480元的成都算不上一个好看的数字。在家人眼里,六回还是个loser:30多岁了还没房没车没存款没媳妇,甚至连朋友也越来越少。
但六回踌躇满志:“只要做好一件事,日子就会好起来的。”
记者手记
租出去的是时间,得到的是人生
如果以“租用”六回的方式来完成这次采访,按照六回的说法,2小时我们需要支付给他912元。他认为,接受采访也付出了自己的时间和精力。而在此之前,他已接受过一次有偿采访。
在家人看来,他有些不务正业。同龄人大都结婚生子了,见他一直没去找正经工作,父母很是着急。但也不是没有理解他的人,好些人对他所做的事,既好奇又羡慕,因为他给这个乏味的世界带来了趣味;也给那些不敢尝试新事物的人,赋予了一定的勇气。
人生苦短,能够坚持做自己的人,又有几个?六回只是没有随大流而已。他所做的,何尝不是一种工作,只是这是一个新鲜的职业,还未被大众普遍接受罢了。
但谁能肯定,他以后就不会成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