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吴冉
金元好问《德华小女五岁能诵余诗数首以此诗为赠》中有:“牙牙娇语总堪夸,学念新诗似小茶。”自注:“唐人以茶为小女美称。”然而,现有唐代文献中鲜有茶为女子美称的记载,宋以来文献中则不乏其例。宋范公傅《过庭录》:“刘贡父知长安,妓有茶娇者,以色慧称,贡父惑之,事传一时……永叔戏之曰:‘贡父非独酒能病人,茶亦能病人多矣。”元马致远[仙吕·赏花时]:“紧相催,闲笃磨,快道与茶茶嬷嬷。”傅丽英、马恒君解释说:“茶茶,少女之昵称。”李直夫《虎头牌》第四折:“叔叔婶子,我茶茶在门外,你开门来。”张可久[寨儿令·春情]:“媚春光草草花花,惹风声盼盼茶茶。”元欧阳玄《追封鲁郡公许公神道碑》:“孙女五:小茶、三茶、增茶、顺茶、相茶。”明朱有墩《元宫词》:“侍从皮帽总姑麻,罟罟高冠胜六珈。进得女真千户妹,十三嬌小唤茶茶。”据元好问的说法,以茶给女子命名始于唐代,唐人为什么会以“茶”为小女美称呢?今不揣浅陋,试作爬梳。
我以为其理据源于《诗经·郑风·出其东门》:“出其闺阁,有女如荼。”“有女如荼”之“荼”并不是作为饮品的茶,而是茅草、芦苇之类的白花。朱熹《诗集传》:“荼,茅华轻白可爱者也。”《国语·吴语》:“吴王夫差于黄池之会,陈兵以胁晋,万人为方陈,皆白常、白旗、素甲、白羽之矰,望之如荼。”韦昭注:“荼,茅秀,亦以白色为如荼。”从以上解释不难看出,茅秀的特点就是洁白、轻柔,“有女如荼”就是用雪白轻柔的白茅花形容少女肌肤白皙,娇柔可爱。把少女比作白茅花,不只此一例,其他文献典籍中也有这样的例子。《汉书·礼乐志》:“练时日,侯有望,爇膋萧,延四方…一灵安留,吟青黄,遍观此,眺瑶堂。众嫭并,绰奇丽,颜如荼,兆逐靡。”应劭曰:“荼,野菅白华也。言此奇丽,白如荼也。”颜师古曰:“菅,茅也。言美女颜貌如茅荼之柔也。”《晚晴移诗汇》卷十八屈大均《琵琶行赠蒲衣子》诗云:“琵琶弟子君多少,中有几人颜如荼。”《广东新语》卷八“女语”亦有言:“可怜窈窕三罗敷,肌如冰雪颜如荼。”上述几处均用白茅花形容鲜白轻柔,比喻少女的容貌。
其实,用动植物来比喻女性的现象在《诗经》中很常见,其中以花来比喻女子的诗句尤多。如《周南·桃天》:“桃之天天,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郑风·有女同车》:“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女同车,颜如舜英”。《陈风·东门之粉》:“视尔如莜,贻我握椒。”上述比喻均表达了女子“貌美如花”的含义,既体现了中国人含蓄委婉的性格,又表现了先民们对环境与自身的一种朴素的认识与理解,以及由物象而产生联想的认识方式与思维方式。在隐喻思维有着深厚根基的中国,以物象喻人既然十分常见,那么,将美好的物象取为人名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然而,唐人用以命名的“茶”并非“白茅花”,而是可以饮用的茶,这与“茶”字在唐代的确立以及茶在唐代人们生活中的地位有关。我们知道,“茶”是从“荼”中分离出来的。《尔雅·释木》:“檟,苦荼。”此时“荼”已经具有“茶”的意义。1990年,浙江省湖州博物馆在清理一座因农民取土建房而遭破坏的东汉晚期的砖室墓中,取出一只完整的青瓷贮茶瓮,在器肩部刻有一个“荼”字。这说明汉代民间是用“荼”字指作为茗饮的茶的。《汉书·地理志》:“长沙国,秦郡,高帝五年为国……昭陵,荼陵,泥水西入湘,行七百里。”“荼陵”,即今湖南茶陵县。陆羽《茶经》引《茶陵图经》:“茶陵者,所谓陵谷生茶茗焉。”清顾炎武《唐韵正》:“荼,宅加切,古音涂。按:荼荈之荼与荼苦之荼,本是一字。古时未分麻韵,荼荈字亦只读为徒。汉魏以下乃音宅加反,而加字音居何反,犹在歌戈韵,梁以下始有今音。”据顾氏所言,南朝梁时表示“茶”之义的“荼”已有今音。至于“荼”字形的转变,陆羽《茶经·一之源》中说《开元文字音义》中使用“茶”,陆羽《茶经》中沿用了《开元文字音义》“茶”的写法。南宋魏了翁《邛州先茶记》:“茶之始,其字为荼,如《春秋》书齐荼,《汉志》书荼陵之类,陆、颜诸人虽已转入茶音,而未敢辄易字文也。若《尔雅》,若《本草》,犹从艸从余,而徐鼎臣训茶犹曰:‘即今之茶也。惟自陆羽《茶经》、卢仝《茶歌》、赵赞《茶禁》以后,则遂易荼为茶。”顾炎武《唐韵正》中也有“茶”字形体的演变记载:“梁以下始有今音,又妄减一画为茶字。愚游泰山岱岳,观览唐碑题名,见大历十四年(779年)刻荼药字,贞元十四年(798年)刻荼宴字,皆作荼……其时字体尚未变。至会昌元年(841年)柳公权书《玄秘塔碑铭》,大中九年(855年)裴休书《圭峰禅师碑》茶毗字,俱减此一画,则此字变于中唐以后也。”然而“茶”字创始是一回事,被人们普遍接受并使用是另一回事,朱自振在《关于“茶”字出于中唐的匡正》一文中表示:“唐朝中期,随着我国茶业和茶叶文化的蓬勃发展,陆羽、卢全和赵赞虽不是‘荼改‘茶的创始人,但由于他们在《茶经》《茶歌》和奏章上都拒‘荼而用‘茶,从而增强了‘茶字的权威性和合法性,也有力地推进了社会上‘弃荼取茶的发展,以至在不久的唐朝中后期,即实现了由‘荼到‘茶的字体的根本变革。”按照朱自振先生的看法,“茶”之字形大致出现在南朝梁以后,而被人们普遍使用则是在唐朝中后期,即“茶”字义、音、形同时确立始于中唐,至此,“茶”与“荼”完全分立。
唐代随着《茶经》广为流传的不仅是“茶”字的写法,还有饮茶的风气。唐以前,饮茶之风并不盛行,尽管茶早就被发现及饮用。陆羽认为中国茶的发现和利用始于神农氏,当时作为药物和食料。春秋战国时,鲁国的周公以及齐国晏婴已经开始知道饮茶,开创中国饮茶先河。秦汉时,饮茶从巴蜀地区传播到陕西、河南一带。南北朝时,佛教兴起,僧侣提倡坐禅饮茶,饮茶风气流行于各寺庙,同时一些文人墨客也习惯品茶消遣。尽管如此,饮茶也尚未普及,只有南朝人才喜欢饮茶。杨街之《洛阳伽蓝记》卷三:“自是朝贵宴会虽设茗饮,皆耻不复食,唯江表残民远来降者好之。”但到了唐代,陆羽《茶经》开启了贵茶之风,饮茶风俗遍及全国。宋陈师道在《茶经》序中说:“夫茶之著书自羽始,其用于世亦自羽始。”《茶经》出现以后,上至王孙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举国上下无不以饮茶为尚。《唐会要》卷八十四:“茶为食物,无异米盐。人之所资,远近同俗,既祛渴乏,难舍斯须,田闾之闲,嗜好尤切。”可见茶在唐人日常生活中的地位之重,唐人饮茶风气之盛。此前早有“有女如荼”之喻,加之其时遍及全国的饮茶习俗,至此,人们逐渐把茶与少女的某些特质联系起来,演变成以茶称呼少女。
苏轼《次韵曹辅寄壑源试焙新芽》中也说“从来佳茗似佳人”,其实,茶与少女相似之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相通。茶性俭,陆羽在《茶经》中说“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茶最适合品行端正有勤俭美德的人,唐人亦教导女子“惟俭惟勤”。茶高洁,唐韦应物《喜园中茶生》诗云:“性洁不可污,为饮涤烦尘。”人们认为茶性高洁纯净,来不得半点玷污,茶之纯洁清新恰如少女之清丽纯真。茶坚贞,陆羽《茶经》中说茶“艺而不实,植而罕茂”。说茶树移植则很少成活,故而把茶看作女子坚贞不移的象征。宋人《品茶录》云:“种茶树必下子,若移植则不复生子,故俗聘妇必以茶为礼,义故有取。”这是把茶树不能移植的特性与女子守志坚心、从一而终的道德观念联系起来。
也许正是因为唐代茶事大盛,并且此时“茶”与“荼”已经完全分立,人们开始更多地关注茶,用茶作为少女的美称,再也不去探究“有女如荼”这个最初的根源了。
综上所述,从隐喻的思维与文化现象的角度,我们可以探寻到“以茶为小女美称”的根源就是《诗经·郑风·出其东门》的“出其闺阁,有女如荼”,然而,语言的发展是受到社会生活、历史发展的制约的,语言服务于人们思想感情的表达与交流。到唐代时,“茶”与“荼”完全分立,并且饮茶之风大炽,最终导致“有女如荼”这个理据变得比较隐晦,人们就直接以“茶”为少女命名。由此,也可以窥见以“茶”为小女美称理据的演变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