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来找我吗

2017-06-14 12:20金少凡
牡丹 2017年16期
关键词:职员儿子

金少凡,1957年生,出版有长篇小说《我还没有西装》《诗人李晨曦的再婚生活》《兄弟》《一树梨花压海棠》,中短篇小说集《拼婚》等。中短篇小说散见于《河北文学》《北京文学》《天津文学》《当代小说》《岁月》《中华文学选刊》等报刊。影视作品有电视系列剧《快乐电信街》《没有发芽的春天》等。

太阳快落山时,老人骑车出去了一趟,大概十来分钟,匆匆地到超市买了点牛奶,之后赶紧又匆匆地往回返。一路上,他在心里计算着时间,计算着在这段时间之内,如果是一个脚穿43号鞋码的人,迈动中等步幅,能从哪儿走到哪儿。与此同时,他尽力把车骑得很快,路过一个红绿灯时,也没有减速。他用了最快的速度,包括回来之后的放车、锁车、从车筐儿里取牛奶。上楼时,他轻着脚步,并且尽量让自己的双腿灵活一些,迈动得快一些,看样子,他心里揣着十分的急切,和他擦肩而过的一个租房户见他一脸慌张,有些不放心地去猜想,这老家伙是不是出门时忘记了关煤气?于是赶紧停住了下楼的脚步愣了一下,迅速地抽了几下鼻子。

四层楼,不到五十级台阶,老人一口气儿走了上去。愣在下面的邻居抬头看着老人并没有着急开门进屋,而是在自家的门前徘徊,想问他一句是不是忘了关煤气,怎么这楼道里似乎有股煤气的味道?可是老人却先问他道,您,您,您没看到有人来找我吗?

邻居不屑地嘁了一声,还瞪了他一眼,说了句神经,转身咚咚咚地下楼了。

对面的房门咔嚓响了一下,门开了,先是一股香水的味道刺激了一下老人的鼻子,紧接着他看到了一个披着长发的女人从房子里面走了出来。

你买东西去了?女人问他。

老人眨巴了幾下眼睛,用手按了按自己房门的把手,问她道,没,没有人,找过我吗?

女人一面锁门一面随口说没。

您没听到,有人敲过门吗?老人再问。

没。女人还是那个字,转过身来要下楼,见老人依然在门口站着不动,就歪着身子问他你没带手机吗?

老人拍了拍口袋,表示没带。女人好心地提示他说你以后出门带上手机,这样有人找你,你不就能知道了吗?

一阵咚咚咚的下楼声消失了之后,老人从兜里掏出了钥匙,有些抖动着,把它插进了锁孔。门锁不是很好使,他来回地拧了好几下,都没能把房门打开。老人歇了一下有些发酸的手,之后再拧。这是一个新换的防盗门,可是这锁却从一开始就这么固执,他曾经给厂家打电话报修,厂家的技术人员很客气,说最近忙,大爷您先自己试着修一下,把锁拆开,看看是否有弹子下面的弹簧不灵了,自己换个弹簧很容易。老人回答说根本就不清楚什么是弹子,子弹倒是见过,年轻时当过民兵,打过半自动步枪,每人五发子弹,在操场上一趴就是半个月,他的视力不是很好,三点一线老是瞄不准,因此实弹打靶时,只有三发子弹着靶,打了二十几环,不及格,教官……技术人员赶紧叫了他几声大爷,让他停住了,说打枪的故事改天再听您讲述,我再告诉您两招儿简便的办法,一是把铅笔的铅弄成沫儿,把它灌进锁眼儿里,一是找点儿机油涂一涂。两样办法老人都尝试过了,但是锁依然不好使。越是着急越是打不开。

手机就在桌上。他出门时特意没带。不带,他的心里才会有所盼望。

进屋后,老人第一时间就把手机捧了起来。他盼望着能有一个惊喜。如他所愿,还真的有一个未接电话。老人的心便有些发跳,跳得跟刚才对门那女人下楼时咚咚咚的声音一样。他臆想着今天能有人来,或者,哪怕有一个电话也行。可是把电话拨回去后,他失望了。

这是一年的年初六。

春节长假的最后一个休息日。

太阳落了下去,被满眼坟墓一样的楼群掩埋了。

该是做晚饭的时间了。他不用看表。他能很准确的知道这个时间。可是,把自己陷在沙发里的老人却懒得起身。他不再想在这个年初六的晚上给自己做点什么。中午,他吃的是剩饭,这几天实际上他都在吃年夜饭的剩饭。年夜饭他是特意做多了的。

楼道里似乎是有了脚步声。老人赶紧支起了耳朵去细细地听。是脚步声。皮鞋踏在了楼梯上,声音由小到大,由轻到重地在一级一级向上。声音倏儿大,倏儿小。老人细细地听着。他总觉得最近自己的听力似乎出现了问题,明明是朝楼上走来的脚步声,可是在他听来,却是时有时无,有时上楼的人就从自家的门口经过,可是他却听不到声音,有时脚步声远去了,迈到了楼上或是楼下,那声音他却又能听得清清楚楚。

咚咚咚的声音划了过去。

渐行渐远。

上楼了。消失了。

老人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

他在心里回味着这个声音,回味着它的力度。应该是一双皮鞋。43码。

老人的脚也是这个鞋码。

第二天早上起来,老人没吃早饭。他在刷牙时想着自己今天去哪里打发冗长的时光。忽然一个念头冒出来,他想去趟医院。看看自己的耳朵。挂一个五官科。普通号就行。说实话,老人以前自己从来没去过医院,不是他身体好,而是他的女人在医院工作,无论是抽血化验,打针输液,一律都是在家进行。冒出这个念头之后,他对考虑已久的另一件事情还是有些犹豫不决。他的电脑里有一份考试成绩表,儿子从上初中开始一直到高考前的二模,各科的成绩,总成绩,班级排名,年级排名,以至于高考前的区排名都记录在上面,非常详尽。他想把这个成绩表发给儿子。让他看看。自己一直珍藏着的。可是好久了,他都有些犹疑。

没想到出门又碰上了对门的那个女人。她很健谈。无所顾忌。外地女人或许都这样。老人想。

出去遛弯儿?果然女人见他才从门后面冒出头来,迎头就问了一句。

不,去医院。话一出口老人便有些后悔,他给了她继续追问的话口,因为她的眼睛已经很疑惑地在他的脸上审视了许多日子了,只是好久以来,她都没有得到过机会。

你,一个人去医院?女人真的就往下问了。家人,孩子,不陪你去吗?她继续把疑惑的眼神看向了他的脸。甚至还侧过头去往他的身后,往屋里看去。

我,又忘带手机了。老人朝她笑了下,扯了个谎,忙转身回屋。关上门。他知道,如果由着她问下去,她一定会继续追问你的老伴呢?孩子呢?从没见过啊,孩子是不是离你很远呢?

老人故意又没带手机。他心里还留存着得到一份惊喜的美好祈盼。听见女人下楼后,他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手机,看了看满格的电量标志,然后走出了家门。

老人被大夫告知耳朵没有问题,一点都没有。

老人表示不信。他再次强调了听力的事情。说楼道里的脚步声他听得断断续续,声音时大时小,飘忽不定。

大夫摇头,还是说没事,一点问题都看不出来。

老人想了想,又说耳轮,就是耳朵边儿上,老是有蚂蚁爬行似的感觉,麻酥酥的,说痒不痒,说木不木的异样。他想让大夫摸摸自己的耳朵,用戴在额头上的镜子朝耳朵眼儿里看看,可是大夫却懒得伸出手来,只摇头,说没事。说完,就把脸朝向了门外,示意护士招呼下一个病人。

您看用不用做个化验?老人极力地想把大夫的目光转移过来。见大夫仍旧看着门外。老人欠了下屁股,欲站起来,又坐稳了,继续跟大夫说,我是咱们医院的家属,你们黄院长有一次见了我,拍着我的肩膀儿说我是咱们医院的女婿。

一个患者走到了门口。大夫示意患者走过来。黄院长?大夫敷衍着他,说,哦,是吗,不知道。

黄院长,黄福祥,一开始当院办主任,后来当副院长,他夫人是中医科……

患者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用眼睛看着他。大夫也拿眼睛看着他。老人知道,患者和大夫都在等着他站起来,把凳子让出来。

老人走到了诊室外面。护士站前面还有个空座位。看看墙上的表才不到10点,他就又坐了下来。闲来无事,就看着电子屏幕上患者和大夫的名字跳跃,进而开始分析这些名字。丁桂华。他分析,这应该是个中老年人。是寻常人家的女儿。“桂华”俩字在20世纪50年代被用得很普遍。冯爱芬。这个也是。在那个年代,这两个字再普通不过了。师傅,您是多少号?看什么病?一个护理员走到了他身边,朝他伸着手。

看完了。他回答说。

看完了请您把座位让出来好吗?今天患者特多,请您配合一下。护理员做了个请的手势。

老人站了起来,但是没离开座位,他问对方,你来医院多少年了?

护理员迟疑了下,回答十几年了。

那,黄院长你应该认识吧?黄福祥,最早当院办主任,后来当了副院长,院长,他夫人姓什么来着,中医科的,戴眼镜儿……

您就坐这儿等吧,他的话还未说完,护理员就把他往边上拽了拽,让另一个患者挤过去,坐到了座位上。

黄福祥,黄院长……老人跟着护理员的脚步,问她。

老师傅,我忙着呢,从上班到现在连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呐!她头都不回地跟他嚷道。

闫雪莹。请到妇产科3诊室就诊。

扩音器里在广播叫号。

老人扭过头去看谁叫闫雪莹。只见对门的女人从座椅上站起身来。

一上午过去了。

留在家里的手机没有任何信息。

进院子经过门卫时问过保安,有人找过我吗?保安低头玩着手机,连连摇头。

老人决定了,准备把那份考试成绩表给儿子发过去。老人开了电脑,戴上花镜,打开邮箱,添加附件,发送。立即有了回复界面,显示邮件发送成功,并问是否继续发送。

没多久,电话铃响了。叮铃铃地让老人振奋。儿子那么快就看了邮件?老人脸上露出了微笑。赶紧抓起来手机。

老金啊,拜个晚年。是若干年前的球友。

不晚不晚,十五之内都是过年。老人坐在沙发上,说,新年快乐!

老金年在哪儿过的?儿子家吗?球友问他。

没有。老人说。

哦,那就是儿子过来陪你了?球友接着问。

对对。老人顺势说,过来陪我了,陪我了。乱了好幾天。

寒暄了一阵挂了球友的电话,老人准备吃饭。准确地说是到了午饭的时间。他不饿。可是已经到了正午。还得吃剩饭。年夜的剩饭。他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盘炸藕合。这是儿子最喜欢吃的一道菜,从小就爱吃,从小点名儿让他做。上大学的时候,每次离家,他也总是给他炸些带到学校。藕合尽管金黄,但是已经塌下去了,像一张被岁月抽干了水分的老人的脸。

老人为这菜惋惜。

邮件发出之后一直没有回复。

老人在电脑上看了好几次。其实,发那封邮件时,他还想粘贴一个附件,一张照片。儿子小时候隔一段时间他都要让他站在楼道里,在墙上把他的身高画下来,标记上年月日及高度。直到儿子16岁,不再长个儿了。他把墙上的铅笔道儿拍了下来。铅笔道儿一条儿一条儿的,像尺子的刻度。儿子一米八三。14岁时就开始像个男子汉了。大个子。宽肩膀。43号鞋码。跟他的一样。两双同样的鞋——他总是穿他穿旧了的——一同在篮球场上拼争。儿子14岁时,学校要搞活动,纪念孩子金色的童年。于是老人静思良久,给儿子写了第一封信。

虽然牵了你的手,伴了一个个春夏秋冬的匆匆脚步,我和你,共同地走过了密如繁星的日子,但,在你人生的第14个年头到来的时候,我依然感到了一种难以描述的突然。

仿若是弹指一挥之间,你的肩就齐到了我的肩头,一如送你上学路上的那排白杨,昂着头,把枝干舒展到了飘满了白云的空中。且须仰视才见。

那天,应一位书法家之邀前去赴约,问你可否想要这位书法家的一幅墨宝,你用了全部的兴奋说:要!

略带沉思之后,你选了一个“爱”字。

那一刻,我的心中一撼。为你选中的这个“爱”。

倏地,我感到了,时光已然在你的心中留下了成熟的年轮,因为,你喜欢了一个字:爱;因为,你懂得了一个字:爱;因为,你选择了爱的那一份凝重;因为,你知道了爱所裹挟着的那一份责任。

记得你上小学时,我经常说两个字:记账。那是我每一次为你做事时说的。包括为你听写、为你签回执、为你洗衣服、为你做饭……话,虽是玩笑一句,脱口而出,但账肯定是记下了的。不过,账目之中,通篇就只写了一个字,那就是天底下任何一个父母都会写,并且都写得非常之好的一个字:爱。

这个字,是一种期盼。

这个字,是一种祝福。

伴随着这爱,你长大了。

你14岁了。

你的臂膀宽阔了。

你的臂膀坚实了。

邮箱里依旧没有回复。

太阳再次沉了下去,被坟墓一样的楼群掩盖了,掩盖得严严实实,不露一丝痕迹。

老人又进到草稿箱里把发过的那封邮件看了一遍。没错。地址准确无误。可是收件箱里却是什么都没有。老人的心里不免有些怅然。关了邮箱。把眼睛闭了一会儿。百无聊赖。他漫不经心地开始斗地主。一桌三个人都凑齐了,开始发牌了,他脑子里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大过节的,儿子猛地接到一个邮件,邮件里没见别的,却只是一个上学时的考试成绩表,他会想到什么呢?或者说他会做何感想呢?他不会觉得莫名其妙吗?老人这才感觉自己的邮件确实让人摸不到头脑。自己的思想总和其他人格格不入。并且,自己的一生走到现在都是这样。一成不变。因此自己也总是失败。一辈子都在失败。在机关,没能在仕途的迷宫当中找到出口,下海之后,船破帆折被浪涛拍打到了呲牙咧嘴的礁石上。自己的女人多少次揶揄地说过,你就是——唉,不说她了,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想改也改变不了——老人想赶紧停住游戏。可此时其他两家已经打出牌来了,不同意他退出。对方一个炸之后,他大比分地输了,而积分却正好卡在924这样一个数字上。在他的心里,2是儿的意思,而4显然不吉利。特别是正值过年。他不想让儿子不吉利。于是他只能继续斗。他想把分数停止在928或是926的数字上。这是新年伊始,他要祝福儿子。

因为其他两方总叫3分,因此老人始终不能把分数打到那两个数字上去。

两次打到了927。

老人想这个分数也可以。现在好多人已经把7当作幸运数字了呢。

停下手来的老人又打开了邮箱。想了想,又给儿子发去了一封邮件。他说儿子过节好。上一封信忘记附言了,其实没别的意思,就是闲来无事,信手拈来。成绩表我觉得应该珍藏,所以就发给你了。问你妈妈好。问你女朋友好。老爹。

“老爹”是儿子对他一贯的称呼。电话里、短信上、微信上都这么称呼。从什么时候起儿子开始这么称呼他了,他忘记了。不过,这个称呼显然是带着儿子的个性和特点的。他也喜欢他这么叫。他喜欢接他的电话,看他的短信和微信,尽管这些电话、短信和微信当中,绝大多数很短,只几个字:老爹,没钱了,给我卡里汇点。老爹,我想去旅游,赞助点呗。

儿子是90后。

这是他和自己的女人计划好了的。

他们中年的时候儿子出生。

那样,等他们年迈了,儿子正值年轻。能给他们提供能量十足的帮助。

可是人总是不能把所有的东西都计划得那么周密。特别是二十几年之后的事情。二十几年前,国家实施计划生育,当时的口号是政府将来负责给你养老。二十几年后,独生子女们都长大了,满大街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国家却改变了计划,让你自己家庭养老了。二十几年前,国家实施公有制,分配住房,二十几年后,国家转而实施商品经济,想住房,个人掏钱。天文数字的钱。

世事难料。

儿子好像是瞬间便长大了。成年了。有了女朋友。儿子没房。也没钱。老人知道,这都是他造成的。

老人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很失败。

还是没有回复。

邮箱里什么都没有。

正月十五,隆重的春节序曲将奏出的最后一个乐章。家家户户都在为这个年画上一个最为圆满的句号。最后一个乐章的华彩演奏,从这一天的早上,甚至头一天的夜晚便蓄势待发。过了这一天,大地归于平静,人心归于平静,日子便又日复一日走下去。直至下一个年的轮回。

老人也想演奏这最后一个乐章。早上起来他就计划着如何为这个年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这不是为他自己。他不饿。他什么也不想吃。况且冰箱里还有足够他再吃半个月的年夜剩饭。老人又想到了炸藕合,他决定再去买一节儿藕。

想好了,老人就起身准备去菜市场。不过,他不准备再玩儿什么游戏了,他把手机揣在了兜儿里。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他被吓了一跳。慌乱中,手机被他弄掉在了地上。他怕电话挂断了,赶紧弯腰去捡,可是腰似乎是很难弯到那个程度,手一直抓不起手机来。

电话继续在响。

老人蹲不下,膝盖在打球时半月板受伤,应该手术。可是术后三四个月整条腿都要打石膏,必须卧床,他身边无人照应。他只能拖着不做,忍受疼痛。

老人索性跪在了地上。

喂——拿起手机来之后,他兴奋地朝着电话喊,几乎喊出了儿子的名字。

老金,干嘛呢。

是那个球友。老人有些泄气。他用一只手拉过一把椅子来,撑着站起身子,回答说没干啥。

没干啥好,中午我约了几个一起打球儿的朋友聚聚,你过来吧。

我,我,老人顿了一下,说,我就不去了。我不会喝酒,你们聚吧。

不会喝酒你还不会吃菜啊?来吧。球友说,一个人在家干啥?

不去了。老人说,我正要出门买菜呢。

啊,儿子回来啊?对方说,你这儿子真孝顺。

啊,啊,老人顺着球友的话,说,啊,回来,回来。

刚挂了电话,手机还没放进兜儿里,有人敲门。

咚——咚咚,咚——咚咚,节奏好熟。

他赶紧跑到了门口。来了,来了!他喊——老爹来了!

他兴冲冲地拉开门。

一股香水儿味儿先冲了进来。

老人一愣。

你好大叔。

是对门的女人站在了门口。老人使劲儿地眨了眨眼睛。

老人把拉开的门又往回关了关,只留了一道缝隙。他从这道缝隙里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了这个女人。从医院回来之后,他一直就想好好地看看她。因为她年轻轻的单身一人,却去看妇科。由于是医院家属的缘故,他知道妇科病有哪些。他甚至还知道性病也要去看妇科。由此,他还联想到了她住的房子。那房子是隋炳光的。隋炳光是一家大机关的局长。且不说这小子年轻时就好招蜂引蝶的,就说现今当官儿的包养一两個情妇就如同喝粥就咸菜似的普通和正常。

香水儿味儿很浓。

但是并不令人讨厌。

他觉得她很配这香水儿。

她的脸很端正,白白的。眉毛柳叶儿似的。鼻子很直。牙很白。小嘴儿有些翘,很俏皮。头发是天生的黄褐色。尽管她夸张地突出了她的胸和腰,让他不禁又想起了隋炳光,想象起了隋炳光在她身上的动作,可是不知不觉的,他竟然把门又重新打开了。

他问她有事?

她笑笑,说今天,今天正月十五。这是送给你的。说着,她便用双手递给他一盒元宵。

老人赶紧推脱,说谢谢。不要。吃不了。胃口不行。他很客气地把房门全部打开。开始后悔刚才把她和隋炳光想到一起。

女人顺势便进到了屋里,随手把元宵放在了客厅的桌上。

她开门见山,说想跟他商量件事。求他件事。

老人问什么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她问老见你一个人。你的孩子是不是在国外?

老人正不知道回答些什么,她便又说,一看你就有文化,把孩子培养的那么好。

他说哪里。你高抬我了。

她把他的屋子环顾了一下,说,我能不能搬到你这儿来住?交房租也行。

什么?老人好像是没听明白,就拧起眉毛来问她。

她就又说了一遍,能不能搬过来跟他一起住。反正你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相互还可以有个照应。

老人忽然感觉头有些眩晕。赶紧靠在了门框上。

老人开始感到后悔。

当初,他应该答应儿子。

那几天自己的女人——哦,应该叫前妻了——天天电话追着他。问他考虑得怎样了。儿子结婚要买房,能出多少钱?他说咱们分开时我有没有钱你应该知道。况且我现在的退休金还没有你高。只够生活费。之后是儿子来了电话,问他真的没钱吗?他说真的没有,我和你妈分开时,是这样协议的:存在谁名下的钱,归谁。可是你想想,哪家的钱不都是存在女人的名下?儿子大概是想问问你就没小金库吗,可迟疑了下,没问。

过了几天,儿子又来了电话。

恰好这时老人也正想给儿子打电话。

老人先开口,说,儿子你结婚可不可以租房?

儿子表示租房结婚不可思议。儿子跟他商量,说老爹,我只让你给我付首付,你可以不可以考虑把你住的房卖了?

老人问卖了房我住哪儿?

儿子早已设计好了,他说你可以在远郊买房。那里还清净。

老人觉得在远郊居住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房子是祖上留下来的。他说卖祖上留下来的房子情何以堪?

儿子说那有什么?我爷爷把房子留给了你,到最后你还不是要把房子传给我?

老人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情理却不是那么个情理。

儿子不清楚他说的情理是什么。法律吗?

老人说,这房子里,留存着你爷爷你奶奶,你姑姑和我所有的记忆和情感。电话的最后,老人说它不单单是一所房子。你让我再想想。

不久,老人收到了儿子的一条微信。儿子说,我看了你和我妈当初的协议。我以前没看过,不知道协议上写的是你不负责我。不知道你在法律上对我没有责任。我要是早知道了,就不会跟你要钱了。

从那之后,儿子就再没给跟他联系过。当然,也再没跟他叫过老爹。

春节将至,老人给儿子发了一条微信,问他节日怎么安排?除夕是不是按照惯例来吃年夜饭?儿子回了几个字,说可能要值班。到了除夕的钟声敲响的时候,他又给儿子发了微信。

新年快乐。

儿子回快乐。

老人问吃饺子了?

儿子回吃了。

老人问在单位吃的?你们单位真好,还给你们准备了年夜饭。

儿子回在家。

老人没想到儿子会放假,就问那你过来跟老爹待会儿吧。

儿子好半天才回:喝酒了,开不了车。

以往每年的清明节之前,都是儿子来电话,问老人何时去给爷爷扫墓。可是这个清明,儿子却一直也没电话过来。

老人预感到了什么。微信发过去询问,果然儿子说忙,安排不开。老人知道,是儿子看到了那个协议的缘故,也是他没有决定卖房的缘故。他很想再在微信上和他多说几句,说说亲情,说说血缘,说说这个家从来不曾把他当过外人另眼看待,说说对这个家他应该多一些担当和责任这些在内心翻滚了许久了的话。可是,他迟疑再三,然后只给他发去了一个好字。

尽管老人在微信里提示儿子,他给他发了一封邮件,但是儿子依旧没有回复。

他的邮箱里空空的。

老人在心里生出了不安。

他觉得是时候了,应该出面找他谈谈了。

他把地点都想好了。就在儿子工作单位旁边的麦当劳。形式他也想好了,AA制。他觉得这样会让儿子感到很新奇,很兴奋,他会说老爹你也学会了洋玩意儿了!

老人给儿子发了微信。

儿子却并没有回复。

老人准备去他的单位,跟他见了面然后去麦当劳等。

老人穿上了平生最好的一套西服和皮鞋,很仔细地刮了脸,梳了头。他甚至还用了点香水儿。

进儿子工作的那家银行时,老人多少有些紧张。他不知道儿子的反应会是如何。还好,银行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他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老人捡了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坐了下来,他知道儿子是大堂经理,他的座位应该就在营业大厅左面那张宽阔的写字台后面。可是那张桌子后面却没人。

一个穿着制服的职员从老人身边经过,他叫住了他,问大堂金经理呢?怎么没见?

职员看了看他。说不在。

去哪儿了?休息了?

职员问你找他?你是他的客户?

老人说嗯。

職员端详着老人,说你真面熟。

老人赶紧岔开话,说金经理人挺好的,那次我来办事,他见我年纪大了,特意给了我一个VIP的号。

职员说,嗯,他是不错,客户们都说他不错。人家父亲是作家,从小家教好啊。

作家?老人感到惊讶,问职员,他说过他父亲是作家?

当然。职员说,要么我们怎么知道。他给我们看过他父亲给他写过的一封信。那信写得实在是好。有水平。

你看那信了?

看了,我们全行的人都看了。发在网络里。点击率很高。

信的事,让老人出乎意料。也让他颇有些得意。他问职员这么棒的信,记得内容吗?

职员说记得,通篇就一个字:爱!你要是感兴趣,上我们的局域网就能看到。

老人微笑着点头。再点头。

老人忽然问职员,你觉得爱到底是什么?

职员木然。好一会儿不好意思地说知道是什么,却又说不出来。能感觉到,却又概括不好。你老阅历深,你应该说得出来。

老人沉默了一下,之后又問职员,你觉得爱是精神层面的还是物质层面的?

职员一脸的茫然。

说的具体点儿,老人问,你觉得爱必须要跟钱相提并论吗?

职员的脸松弛了一些,他说你说的这些太深奥,像是哲学命题,不过,从实际出发,从现实出发,爱倒是要有所表示。爱应该落地。应该有所体现。你看那个搞卫生的大妈了吗?她以前是机关干部,据说还当过领导的秘书,你知道她为什么退休了之后到我们这儿来打工吗?为了儿子。儿子买房了,要还房贷。他们两口子现在都在我们这儿打工。男人每天晚上值夜班。两口子打工,为儿子还房贷。

老人的心,一下子被猛击了一拳。

他震颤了一下。

卖房!他忽然就这么决定了。卖房!

他觉得,拥有亲情,拥有儿子,远比他拥有一套祖上传下来的房子更重要。

老人准备离开银行。

职员又叫住了他,跟他说,你要办理业务,以后可以找我。小金不在这里了。

老人感觉很奇怪,也很突然,忙问怎么不在这里了?怎么回事?

职员说,有个女的老开着奔驰小跑儿来办业务,她看上了金经理。把他勾着跑了。

老人于是很紧张,问职员,他违反规定,被银行开除了吗?

职员笑了,说,哪儿啊,他交桃花运了。那女的官二代,家里特有钱,她爹是中石化的高管。俩人订婚了,她爹的礼物是一套别墅一辆3.0排量的奥迪A6!职员伸手和他告别,说,你说这么有钱了,谁还来上班受罪?

老人迷迷瞪瞪地走出了银行。

一切都太突然。让他始料不及。

就好像是看灰姑娘的故事。

老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他想象着儿子的奥迪和别墅,想象着未来的亲家。他觉得他们应该正式地见一次,不管是礼仪还是习俗。可是,在哪儿见呢?在自己家吗?自己的家里能容纳得下一个中石化的高管吗?儿子的脸上会有光彩吗?那么就定一家饭店吧,定一家能和中石化高管身份相匹的饭店。想到了饭店,老人自然就想到了衣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这一套西装,上班时单位当做福利定制的。皮鞋也是。发的。能行吗?够档次吗?皮鞋上甚至还有一道划痕,蹭在石块上留下的。不过,用深色鞋油擦一下或许能遮掩。还有,前往饭店,高管一定是有车送去的,车自然是高级车,他知道的高级车里有奔驰,宝马,有劳斯莱斯,有宾利。他乘坐哪款呢?不管他乘坐哪款车吧,总之会有司机。穿着蓝制服,戴着白手套的司机。相比之下,自己却骑着自行车,不太相称吧?况且高级饭店能有自行车停放的地方吗?没有,应该没有。越高级越没有。甚至一两公里之内都不会有。要么打车去?从家里骑车走到半路,把车停放在立交桥底下,之后再打车吧。省钱。

想着想着,老人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一座立交桥下面,他抬眼看了看立交桥,似乎是要寻找一下自行车的停放处,这时他猛听到一阵喇叭声。震耳欲聋。心惊胆战。慌忙抬头,只见一个黑乎乎的铁家伙正朝着自己冲过来。

他似乎是看清了车鼻子上面有个四环标志。

但是吱一声刺耳的尖叫过后,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接下去,他感觉自己是做梦。

自己在深深的水下面。被压着。裹着。缠着。挣扎。可是无法摆脱。他很憋。想撕扯胸前的衣服。可是却动弹不得。

隔着深深的水,老人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阵歌声。

记忆中的小脚丫

肉嘟嘟的小嘴巴

一生把爱交给他

只为了一声爸妈

时间都去哪儿了

还没好好感受就老了

生儿育女一辈子

满脑子都是孩子哭了笑了

时间都去哪儿了

还没好好看看你眼就花了

……

老人想看看是谁在唱歌。这歌真好听。他爱听。

他拼尽了全身力气,终于挣脱了,深深的水耗尽了他身上所有的能量。

他只能微微地睁开眼睛。

他内心很奇怪。自己这是在哪里?怎么身边的人好像是对门的女人,银行职员还有球友?

他睁开来的眼睛,显然引起了这些人不小的惊喜。他听他们说了好几遍醒了醒了!很喜悦的样子。之后他感觉有一双手抚摸着他,那手很细很白,指头很长,像是对门女人的手。

想不想喝点儿水?她问。

老人的感觉愈加迷惑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问女人:

有人,有人……来找我吗?

责任编辑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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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养的好儿子
打错了
比儿子给我洗脚更开心的事
反差就是这么大
儿子
职员对话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