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五题

2017-06-13 17:00谢志强
湖南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场长毛驴指导员

谢志强

驾驶员

一九五一年冬,下第一场大雪,汽车连照例开年终总结会,主要是表彰先进(宣布名单),还带出存在的问题(不点名)。唯独点了姚猛进。主持会议的赵指导员还要他站到前边来,接受战士们的批评帮助。

姚猛进是出车最后一个归队的司机。他去乌鲁木齐拉货,同时接来了老婆。他南征北战,最后开赴新疆,五年未见的老婆。她收到他汇去的路费,几经周折,差不多抓住了他预定的出车时间。可是,接上了老婆,老婆已腆着个大肚子。姚猛进就不愿意和老婆住进连队专门腾出的一个地窝子。

指导员多次给姚猛进做思想工作,甚至还列举连队的战士基本上还是光棍,说:她大老远赶来,你还不肯一起睡,身在福中不知福,怎么说她也是你的老婆。

姚猛进说:我的车咋能随便让别人开?

一起的战友逗他:老姚,你不用出力,就有了孩子,你还不满足呀?

姚猛进说:我的车怎能装别人的货?

本来年终总结,姚猛进也在表彰的名单里。指导员和连长商量:刹刹姚猛进的威风——倔强的脾气得转弯。姚猛进爱惜汽车出了名, 稍许有空闲,他总是洗车、擦车,而且,不让修理工检修保养他的车,似乎汽车是他的女人。他接手的这辆车,三年无事故发生过。逢了春天,沙枣花开,他摘一束沙枣花,插在驾驶室里,香气弥漫。战友说:老姚想老婆了。他拍拍车头,说:这就是老婆。

差不多都是姚猛进的战友,碰到这种场合,不是拉不下脸,而是或多或少同情姚猛进。指导员发动大家“斗”,大多数是“劝”——劝合不劝离。

姚猛进开车很灵活,嘴巴却笨拙,他站在台上,板着个脸,像是在驾驶室座上盯前边的道路,憋不住,就狠狠地说一句:我的车咋能随便让别人开?!

突然,他老婆立起,好像抱着个沉甸甸的大麻袋一样,微微喘吁,说:我来说。

一片男人里站起一個女人,还腆着个大肚子,男人们立即鼓掌。

指导员两手做一个制止的动作,说:这是斗争会,严肃点。又对离姚猛进五六米远的老婆说:徐开香同志,你说。

徐开香指着姚猛进说:你以为你是驾驶员就了不得了,我也是驾驶员!

百把十号的会场,顿时出奇地宁静,所有惊诧的目光都投向徐开香,像开车的途中遇到障碍,能听见角落里发出一个声音:看不出,她也会开车?夫妻俩跑长途就不用歇车了。

徐开香咬一咬嘴唇,说:你参军走了,一走五年,也不给捎个信,你爷爷奶奶老了,我公公婆婆身体垮了,婆婆天天到村口望,一天一天,一月一月,把眼睛也盼瞎了,你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穿开裆裤,土改分了地,老的老,病的病,小的小,我一个人,里里外外操劳,你说说,我一个农村妇女,怎么过?你参军打仗,是死是活,家里人都不敢提起你,你说说,我是不是驾驶员,老老少少一大车。

姚猛进抬起头,看看老婆,又低下头。不知谁咳嗽了一声。

徐开香抚一抚隆起的腹部,说:你说来说去就这两句,车咋能随便让别人开?车咋能装别人的货?你不识字,也该托人写个信吧?收到消息,我就来了,还替你在爷爷奶奶的坟头烧了纸钱,告诉老人家该放心了。

指导员说:老婆的话装进耳朵了吧?

姚猛进转脸瞅了一眼指导员。

指导员说:姚猛进同志,你要像爱护汽车一样爱护老婆,姚猛进没错,可是,该转弯时也要转弯,再转不过弯来,还要继续开会斗。

当晚,姚猛进卷起铺盖搬进了老婆那个地窝子。马灯徐徐光音朦胧。他发现,门板上,床头上,都贴着红红的剪纸,他想起五年前洞房花烛夜,新房里窗户、墙壁、门板都贴着徐开香亲手剪的喜庆剪纸。第二天,他就跟随部队离开了村庄。她站在欢送的人群里,用手擦了眼泪,喊:等你回来。

这就是我小学同连队同课桌的同学的爸爸妈妈的故事。连队职工叫他妈妈为女驾驶员。不知怎么的,姚疆生后边没有弟弟妹妹。连队职工背地里说:紧急刹车了。我听到过各种版本,但那两句话一字不差。幸亏他长得像他妈妈。不过,说实话,一点也看不出他和爸爸之间有疙瘩,他叫“爸爸”叫得很自然、很亲热。他爸爸是农场运输连的副连长,有一回放学后下大雨,一直下到傍晚,他爸爸带着伞来接他,还背着他,他打伞,故意馋我们。我爸爸透露,当年,开会批斗姚猛进,我爸爸嗓门大,也发过言。

意 见

那天,下雨,我们待在地窝子里。外边泥泞,不能下地干活。下雨天就充当礼拜天。

连里的文教冒着雨在门口点我的名,说指导员找你谈话。

我心里咯噔一下。顶着雨,踩着泥,好像我的心里雷鸣电闪:找我谈话,是不是我犯什么错误?

我在连部办公室门口,淋雨,犹豫,还是鼓起勇气叩开了门。

门立刻开了。一见刘指导员的表情,我就放松了情绪。

指导员客气地给我拉过来椅子。我刚落座,指导员说:沙漠那么大,我也不拐弯了,趁下雨,我给你介绍个对象。

赵排长,我碰上过几回,也没说过一句话。据说,他是“九·二十”起义国民党军队里的老兵。指导员罗列了他种种好处,心眼好,老实敦厚,还能干。

那是一九五四年,我已满十七岁。赵排长比我大十四岁。我嫌他年龄太大,胡子拉碴,像个老头,实在不般配。

指导员说:大了也好,大丈夫疼小媳妇嘛。

我咬住嘴,不响。这件事来得这么快,我连思想准备也没有。

指导员说:组织上考虑再三,你也表现不错,特别值得表扬的是,你的组织观念比较强。

我说:个人问题,我暂时还不想考虑。

指导员说:怎么能不考虑呢?你不考虑,组织上得考虑,要在这里长期扎上去,将沙漠变成绿洲,没家怎么行?你们也得替老兵考虑吧?

突然,我立起,脱口冒出一句:谁敢给我介绍对象,我就骂谁!

指导员闹了个红脸。

我出门的时候,听见背后响起话:这个小马,平时温温驯驯,想不到,脾气还不小。

过了三天,同住一个地窝子的小张,她正积极进步,悄悄问:你哪里出错了?

我立起,像列队那样,说:你发现我哪里有错?

小张笑了。

我说:你把我笑糊涂了,你有意见就说嘛。

小张笑得更响了,说:我咋能对你有意见?

我还是觉得我犯了啥错误,小张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过了一个礼拜,小张传令,指导员叫我。顿时,我醒悟,指导员通过小张做我的思想工作。

赵排长坐在指导员办公室里,他站起来,要说什么,却咧着胡子拉碴的嘴巴笑。

指导员不说也不笑,他走出去,竟然带上门,我听见锁门的声音。我想喊:里边还有人呢。

我听见赵排长的喘气,终于,他问:小马同志,你对我有啥意见?

我说:我跟你没打过交道,能对你有什么意见?

他说:我就是希望你对我提啥意见。

我说:没意见,咋提?

一阵沉默。我望着门,不看他。我起身,扭门,门反锁了。他笑了,又收住笑,好像他已知会这样。

钥匙在锁里旋转的声音。

指导员手拿一把锁,一张纸,走进来,说:小马,按个手印,你回宿舍。

我恨不得立即脱身,稀里糊涂地在表上按了个手印。我发现,已经有个红手印率先按上了。我没弄清,那是一张结婚登记表。

一个月后,我们那个地窝子腾出来,当婚房,一共五对。指导员主持婚礼。祝贺我们五对新郎新娘。两个的铺盖合并,还安排了文艺节目,摆了红枣、花生、桂圆、瓜子、糖果等,图个吉利,早生贵子。指导员说:垦荒第二代的希望就寄托在你们身上了。

演出时,我悄悄走出地窝子,繁星满天。我来到马厩的草垛,哭了一阵。

婚后第二天,仍去垦荒。指导员来地里检查,说:新娘,我给你提個意见。

我怀疑,这个意见的说法,由小张传过去。我说:我接受,什么意见?

指导员笑说,说:谦虚是好作风,不知什么意见,就接收,小马,你要学习文化呀。

我说:指导员,我要识了字,能按那个手印吗?!

指导员说:你看看你,说过去的话,你又把它说回来。

赵排长老家在甘肃农村,重男轻女,他盼望要个儿子。可是,我头一个生了女娃,好像我犯了个大错误一样,他说:生丫头,你一个鸡蛋也没份。

月子里,我下床做饭,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洗尿片。我一肚子意见,向谁提?他积极地让我怀上第二个孩子,我不想再遭罪。我抢重活儿干,车拉土、挑渠泥,可是,孩子稳稳地扎了根一样,顽固地在我的肚子里,坠不掉。结果,又是个女娃。

他发火,找茬,甚至动手打我,说:你这块地就长草,长不出像样的庄稼。

我已瞅空识了字,勉勉强强打了个离婚报告。他不签字。我要指导员给我做主。

指导员说:锅锅铲铲还要磕磕碰碰。

我坚持离婚,说:鞋不合脚。

大概指导员背后替我做了他的思想工作,他回到家,不再骂了,还做些家务,就是不抱两个女儿。不冷不热,我又怀上了。终于生了个儿子。他换了个人一样,整天抱着儿子亲不够,还赶到十几里外的巴扎买了鸡蛋,要我吃,说是吃了下奶。

我对儿子说:儿啊,娘沾了你的光,没你,我都不知日子怎么往下过了。

老赵不嫌脏,他替儿子擦了屁股,还去响亮地亲,说是香。

我把两个女儿叫过来,仿佛我们受了委屈,现在,我有了底气,憋了四年的话,我吐了出来。

我说:老赵,我给你提个意见,我代表你两个女儿给你提个意见。

老赵的胡子已刮干净(这样不至于扎儿子),说:你娘她们联合起来,要给我们提意见,啥意见?

我说:当初,你要我对你提意见,我没意见,这几年,我有一肚子意见,你那脑袋里有问题,重男轻女,要是我不生这个儿子,你会这样吗?

老赵托举起儿子,说:这不是生了吗?你的意见,我嘛,虚心接受,儿子,是不是?

我说:儿子还不懂事。

老赵做出认错的姿势,说:你的意见,我嘛,虚心接受。

我发动两个女儿,说:你们也叫爸爸来抱。

空 磨

一九五九年三月,牛国平当然察觉不到“三年自然灾害”即将来临,赵场长派他到养禽队当队长,他雄心勃勃地买来了一万只小鸡。顿时,养禽队像一棵栖满鸟儿的大树。只不过,不是鸟儿,而是小鸡。小鸡地叫,仿佛来自树上,高处传下来,声音似水位一样漫起来。

看着毛茸茸、黄灿灿的小鸡,牛国平就畅想,小鸡长大了生鸡蛋,鸡蛋再孵小鸡……这么多鸡生蛋、蛋孵鸡,整个农场的伙食就大为改善了。

牛国平住在鸡舍旁边搭的一个窝棚里,早早晚晚和小鸡一起。场部调拨了鸡饲料,他还发动职工种高粱和玉米,打碎了玉米拌鸡饲料,小鸡长得一天一个样。有时,他对着小鸡吹气,恨不得把小鸡迅速地吹大,像孙悟空拔根毛,一吹那样。

赵场长来养禽队检查,说:你不是牛队长了,是鸡司令,比我管的队伍还大。

过了一年,牛国平发现,“三年自然灾害”就是一九五九年七月份开始。明显的标志是粮食开始紧张——职工的口粮成了问题。小鸡的饲料很快断了来源。他紧急发动职工,撸稗子、挖野菜,掺在仅有的饲料里。过了不久,主要喂野菜了。

小鸡的生活转眼间从“天堂”跌入了“地狱”。小鸡的肚肠不适应,就拉稀,白白的稀屎。随后的几个月,他眼看着小鸡,一天一天死去,早晨,鸡舍里总是躺着小鸡僵硬的尸体。他甚至联想到翻越祁连山冻死的战友。

不过,小鸡不是冻死。那几天,牛国平频繁跑场部,请兽医给鸡治病。索性给兽医腾出连部的办公室,常驻、蹲点。给小鸡吃了药,还是阻挡不住死亡——牛国平称为减员。

牛国平说:这像大扫荡,可是,看不见敌人,看见了,我非消灭它不可。

兽医说:不是病,饥饿不算病。

牛国平心疼,他说:我宁愿自己挨饿,也要救小鸡。

兽医说:据我所知,场部原来的饲料,已充当口粮了。

牛国平说:我找场长,人咋和鸡争饲料?

兽医说:场长也发愁,他首先要考虑人,你不要给场长添麻烦。

年底,牛国平总算保住了剩下的两千只鸡,已有小公鸡开始打鸣了。他自己瘦了一壳,脸却肿起来——浮肿。

一九六○年一月,场(后改为团)里召开畜牧大会。会议的主题是:总结一九五九年度畜牧工作,布置一九六○年度畜牧工作计划。牛国平参加了会议。

一月八日,会议议程是总结,会议开到下午八点半,场部小食堂的司务长来催促开晚饭,不然,饭菜就凉了。

主持会议的赵场长板着脸,说:总结还没总结好,吃什么饭?不吃。

战争年代,牛国平当过赵场长(那时是营长)的警卫员,他悄悄对邻座说:赵场长要收拾人了。

牛国平料不到赵场长点了他的名字。他起立。

赵场长说:牛国平,去年,你把鸡养得饥寒交迫,一万的队伍,在你的手里死了八千,你咋养的鸡?

牛国平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像个炸药包的焾子,一点就燃,冲着台上说;赵场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场里断了配给的饲料,只能喂野菜、苜蓿,我恨不得把自己剁了喂鸡,入冬了,给鸡舍打了火墙,没让鸡受冻。

赵场长说:石头罐当饲料?你还发明给鸡喂石子,那不是把鸡喂死了吗?

牛国平欲申辩。

赵场长黑下脸,说:散会,开饭!

牛国平草草扒了饭,也没注意吃下了什么。赵场长叫他到小会议室,说:你的牛脾气又犯了,你不顾影响,在大会上跟我顶牛?

牛国平不服,说:我急了,赵场长,我看着小鸡一天一天减少,我难受得不行,征求兽医的意见,往鸡食粮里放小石子,帮助消化。

赵场长说:乱弹琴,你这是病急乱投医,鸡肚子空了,还帮助消化?那不是推空磨吗?

牛国平说:大家都在推空磨。

晚间,继续总结。赵场长说:怪不得牛队长,是我在乌鲁木齐学习了三个月,不了解情况 。

牛国平后悔,不该顶牛。散会后,政治处的刘主任叫他到小会议室。

刘主任严肃地说:牛国平同志,你作为党员干部,公然闹会场,现在我决定,你停职反省。

会议结束后,牛国平留下来,安排住在招待所一个房间,场里派了两个警卫站在门口。一连八天,他每天阅报、吃饭、睡觉。他还没有这么空闲过,他的耳畔,半夜时不时响起鸡叫。养育队离场部有两公里,睡前,他习惯了在鸡叫声中入眠,那么寂静,他反而睡不着。

第八天,曾是战友的组织科肖科长又来了,说:牛队长,这么多天,你也不写反省材料,还待着干啥?回去吧。

牛国平说:说关就关,说放就放,没这么容易,你说了不算。

肖科长笑了,说:牛队长,你吃亏就吃在这个脾气上,养了你八天,你倒摆起架子了!

牛国平说:要赵场长来亲自叫我走,反正我不当鸡司令了。

肖科长离开不多一会儿,赵场长来了,说:你还赖着不走呀?我这可不养闲人。

牛国平说:那个鸡司令我不干了,也干不了,我有天大的本事,也保证不了剩下的鸡不减少。

赵场长说:甩摊子?小牛,你还来劲了?一九四一年,日本鬼子大扫荡,我那个连,打得只剩三十多人,没两年,又恢复了,还是一个加强连,后扩成了营,你这个放羊娃,还屁颠屁颠跟着要参军呢,现在,你要离队,我不留,当年,放牛把牛脾气也给染上了?

牛国平敬了个军礼,说:赵场长,我再不顶牛了。

赵场长笑着说:该顶还是要顶,但要分场合。

盐碱滩

朵朵听了好一阵子,终于听了眉目。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口中,频繁地说一个词:盐碱滩。奶奶、爸爸都拗不过爷爷。似乎爷爷瞄准了靶子——开弓沒有回头箭。爸爸几次强调:都拿那一片盐碱滩没办法呐。

爷爷说:我这副老骨头慢慢去磨,我就不信种不活树。

爸爸要求跟爷爷一起去。

爷爷作了个否定的手势,说:你忙你的工作,你把树苗拉去就行了,叫朵朵陪着我。

朵朵正在欣赏奶奶种的盆花。奶奶招朵朵过去,对爷爷说:你要服从朵朵的命令。又对朵朵说:朵朵,你要管好爷爷,爷爷身上有弹片,一累就疼。

出发时,爷爷穿上不知什么年代的旧军装,黄不拉叽,肩上还有攀扣,像出征一样,扛着一把砍土曼。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工兵铲,颁发枪一样,交给朵朵。爷爷说:下命令吧。

朵朵用大人的口气喊:出发。

出了城。爷爷用商量的口气说:朵朵,这一次,你听我的好不好?

朵朵仰脸看着爷爷说:为啥?想篡权?

爷爷说:你不熟悉地形,咋指挥我?

朵朵眨眨眼,说:好吧,种树,你指挥,其他,我指挥。

进了盐碱滩,起初,朵朵每一步都狠狠地踩。碱壳发出脆生生的爆裂声。走起来很费劲。朵朵说:爷爷,你背背我。

爷爷笑了,说:指挥员走不动了,咋带兵打仗?

朵朵说:谁说走不动了,我想站得高、看得远。

爷爷说:对对,纵观全局。

爸爸的轿车已停在盐碱滩旁,开不进,已把一捆树苗扛进盐碱滩中央,还有两桶水。爷爷说:你忙你的去吧。

爷爷挥动砍土曼挖坑,偶尔,还往手心里吐几口唾沫。朵朵的工兵铲使不上劲,她拿着一株树苗等在旁边。爷爷说:树苗的窝挖好。

朵朵那嫩白的小手(手背上还有小酒窝)扶着树苗,直直地扶着。爷爷往坑里填土。一会儿,小树苗在一个小土堆里立住了脚。朵朵用葫芦瓢往土堆浇水,说:小树苗,好好喝,快快长。

那一天,栽了一片树苗。朵朵的小脸,晒得红扑扑。

爷爷说:像秋天的红苹果。

朵朵问:这些树开什么花?

爷爷说:桃花、梨花、沙枣花。

朵朵说:我命令它们通通开花。

爷爷说:到时候,花儿朵朵,蝴蝶、蜜蜂也会来,等快要开花了,我向你汇报,你再下命令。

朵朵模仿爷爷离休前的语气,说:你要及时向我汇报。

爷爷对站在树苗前的朵朵敬了个军礼,说:是。

可是,过了半个月,树苗不见发出绿芽。朵朵一副思索的样子,问:是不是土地不肯接受树苗?土地反对还是拒绝树苗?

爷爷说起一九四一年,开辟抗日根据地的艰难,起初,老百姓也不接受八路军,躲避、害怕,最后,军民鱼水情。

朵朵说:根据地跟盐碱地有啥关系,打仗和栽树是两回事。

爷爷说:我有办法,叫土地高高兴兴地接受树苗。

爸爸也来协助爷爷灌水压碱。朵朵把这个办法称为盐碱地渴坏了,喝饱了水,就不反对在它身上种树苗了。爷爷提示说:盐碱太重,树苗受不了,水能把碱压下去。

果然,第二批栽下的树苗,长出了一片一片的嫩绿的叶子,像小手一样鼓掌。其中,爸爸还移植来几株粗壮的树,据称当年就能开花结果。爸爸说这是一种示范,让小树苗活得有信心、有方向。

几株粗壮的树开出粉红的、雪白的花朵,哪里飞来的蜜蜂在花丛中忙碌。爷爷像个讲解员,讲着未来的结果,香梨、桃子、沙枣。

朵朵看见有花瓣凋零,说:我要它们一直开着花,开不败。

爷爷说:花只能看看,不能吃。

朵朵说:蜜蜂咋喜欢花?

朵朵说:蜜蜂采花蜜。

朵朵咬定,说:我就喜欢花,反正我喜欢花。

爷爷为难地说:要是做思想工作能叫花不败的话?

朵朵说:啥思想工作?我要花一直开。

爷爷说:我劝劝花,可能劝不住。

中午,太阳悬在当空。朵朵捡了一捧树下的花瓣,似乎责怪爷爷失职,说:你看看。

爷爷要抱起朵朵,朵朵跳开。爷爷摊摊手,说:朵朵,花呢,劝也劝不住。

朵朵一本正经地说:爸爸告诉我,以前,好多好多扛着枪的叔叔,都听你的指挥,你是故意要树结果。

爸爸说:花跟人不一样,对花来说,命令不管用。

朵朵说:你根本就没有到树跟前去过,你在屋里打瞌睡。

爷爷说:烈日当头,屋里凉快。

朵朵转身出门,像一只蝴蝶,飞向大树。爷爷跟出来,喊:太阳太大,现在,你的位置在屋里,指挥员不能直接上前线。

这就是我和爷爷的故事。朵朵这个乳名由爷爷起。我上小学时,那片盐碱滩已成了果园。后来,好多叔叔阿姨都来栽树,各种树,像整齐排列的队伍,站满了原来的盐碱滩。相当长的时间里,尽管已是果园,可人们还是习惯地称盐碱滩。比如说那里摘来的果实,会说,哦,盐碱滩的味道好。

每年春天,花开满园,我都会去。爷爷的坟墓就在果园旁边,有一次,说起爷爷,爸爸说:朵朵,爷爷宠爱你,可是,你对爷爷很霸道。我说:爷爷喜欢我命令他呀。

我的目光搜寻预期的车。不是拖拉机,起码也是马车。一阵吹喇叭式的“昂叽昂叽”毛驴的叫,把我惊了一下。一个老头走过来,背后跟着一头毛驴,毛驴拉了一辆胶皮轱辘车。他没牵缰绳。

老头说:你就是分到十八连的学生娃吧?

我莫名其妙的失望。老头、毛驴。老头帮我把行李搬上车,要我坐上去。车底板里垫了稻草。他背着手走起来,毛驴跟在他背后,那架势,他像是个干部,毛驴是个勤务员。

一九七四年,我在农场职工子弟学校毕业,首届高中生。我报名到最艰苦的连队去。

过了场部前边的红桥,转入机耕路。老头跟在车后边。车轮碾起干燥的泡土,他跟着烟似的泡土,不是在吃土吗?我不好意思,要他也坐上来,其实,我还担心,他不掌控毛驴,弄不好,毛驴车翻进排沟渠里了。

他往前拂拂手,像是送我走,说:我坐上去,她受不了。

我不忍看他。毛驴显然熟悉这条路,有一段,大概下雨凝结起了碱土,留着槽似的车辙,驴蹄“得得得”地响。回头看他,他穿着翻毛大头皮鞋,身体前倾双手背着,像是荷重,其实是驼背。

我望见沙漠。沙漠边缘,连队仿佛还没舒展开来。进入连队,他绕到前边,也没牵系在毛驴脖子上的缰绳,说:你不要老想着回马圈,跟我来。

毛驴就跟着他,到连部。他停下,毛驴也停下。然后,像开了高音喇叭一样,毛驴“昂叽昂叽”一阵叫。

连长闻声出来,说:大老刘,接来了,好哇好哇。

我被安排在连队当文教,包括宣传报道以及大批判墙报。连长要求广播里有我们连队的声音——当然指我们连队的“新闻”在场部的广播里报道出来。他说:新组建的连队,离团部远,七分干,三分唱,光干不唱也不行,生产要上去,宣传要跟上。

春耕春播战役即将打响。地里也架设了喇叭。我搜集先进事迹,团部的广播传到田间地头,我听着自己写的“新闻”,总不相信发生在身边,既陌生又亲切。连长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好干,有你的。

不久,就有職工给我介绍对象。我考虑“前途”,委婉谢绝。连里有规定:接受教育不满三年不准谈恋爱。

热心的婆婆妈妈说:眼界不要太高呀,不要受大老刘的影响了。然后,又说,有一个对象,大大的眼睛,双眼皮,穿着黑亮黑亮的毛皮大袄,脚蹬皮鞋,你看好不好?

我疑惑。连队里还没见过这个姑娘,何况初夏。

一个女职工说:十全十美,就是大老刘的毛驴了。

我想到该去采访马厩里默默无闻的饲养员大老刘。大老刘爹娘死得早,他在老家给地主放过毛驴,后来被抓了壮丁,一九四九年陶斯岳将军宣布起义,大老刘的部队整编,他成了解放军。讨过老婆,老婆难产,他又成了一条光棍。看去像个老头,皱纹多,背还驼,其实也就四十五岁。

傍晚,我进了连队的马厩。都是马,在槽头食草,一片嚼草的声音。我以为我进错了门——草料槽前的走廊尽头一间土坯房里,迎面站着那头毛驴。马厩里唯一的一头毛驴。

大老刘在毛驢背后,正烧饭,说:来,坐。

我几乎被一股浓郁的气味给呛出来,莫合烟、驴粪、干草、炊烟、汗水混杂在一起的气味,似乎在发酵。我不能退缩,那意味着资产阶级思想作怪。

大老刘说:饭吃了吗?

我没吃,却说:提前在食堂里吃了。

大老刘说:她先吃起来了。

我虚坐在木板拼起的床上,因为板子发出响声。毛驴在吃干苜蓿,苜蓿里掺了包谷粒。渐渐,我的屁股放松了——坐实。我说:这毛驴咋……

大老刘咧嘴笑(我第一次看见他笑),说:她算是我的家庭成员吧,她矮,马槽高,她够不着,跟马在一起,她还不习惯。

我发现毛驴浑身上下,正如婆娘们所描述:大美人的标准。我笑了。

大老刘说:我这个人嘴巴笨,你也见识过了,她常常代表我发言。

我写大老刘爱牲口如亲人的事迹在广播里播出不久,大老刘出事了。说是他挖社会主义墙脚,把精饲料——包谷送给寡妇,跟寡妇有“男女作风”问题。

我不愿我推出的先进一下子就倒了。他说:我们只是有一点意思的一点苗头,她有情有义,不能黑了人家的名声,寡妇门前是非多,她没到说我们那样的地步,也就是相互关心,你看,这就是她给我打的毛线背心,晚上,我给添夜草,穿着暖和,我嘛,给她……唉,把牲口吃的包谷给她,我克扣饲料,咋也没想挖社会主义墙脚呀,我的觉悟低,可是,她养了三只鸡,农场规定一家只能养三只鸡,她的孩子要吃鸡蛋,鸡吃不好,咋有蛋?

这是我和他接触过程中,他说的最多的一次。我听说,有几个年轻的职工提出要吃毛驴肉。

大老刘拍拍毛驴,说:你到走廊里去散步,我跟文教员聊聊闲话。

等到毛驴出门,他说:除了不会说人话,她啥都懂。

连里,也有谈话回避制度。我看着大老刘,一副低头认罪的样子。我表示给领导反映,替他说说情。

大老刘说:我牵连了她,我害了她,那几个小伙子杀毛驴,不如先枪毙我。

我说:你慢慢说,不至于那么严重,你兢兢业业饲养连队的马,有目共睹。

大老刘舔舔干巴巴的嘴唇,说:这一回,我害了她,我知道,我要是常去寡妇那儿,闲话多,我就有事托她,她懂我,我把一小布袋包谷吊在她脖子上,像小学生背书包,她到寡妇门前,不叫,只是用蹄子轻轻踢踢门,不暴露目标,她回来,小布袋也不空着,有时,几个鸡蛋,有时几个烙饼,寡妇烙的饼特别香,我叫她把鸡蛋帮我还回去,我这么大的人了,还吃啥鸡蛋,没料到,她的行动被发现了,我承认,是公家的包谷,可她是我俩关系的红娘。

我察觉,说起这头毛驴,大老刘始终用的是她这个女性的称谓。我回顾了一遍,他说女人,用的她的称谓发音跟提起毛驴使用的“她”一致。

这时,毛驴推开门——头顶开,进来了。大老刘仿佛向毛驴打了招呼,说:我和文教聊完天了。

毛驴的眼睛眨一眨,纯洁、美丽。

我生出奇离古怪的念头,是不是在人类只顾自身内部的斗争的时候,动物趁机加快了进化的步伐?

我忽然对她说:我们背后可没说你坏话哦。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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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鹰是我女朋友
同江市 严把三关 促“两新”组织党建指导员作用发挥
盼头
毛驴的悲哀
毛驴拉车
命运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