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假与严实:吏治为何是治国之本?

2017-06-13 12:26吴敏文
月读 2017年6期
关键词:吏治郭嵩焘官吏

吴敏文

所谓“吏治”,旧时指地方官吏的作风和治绩。历朝历代,若要社会安定、国家富强、人民幸福,强化吏治、激浊扬清,都是题中应有之义。检视清朝吏治,雍正时期吏治较好,为人所公认,但此后官风日渐衰颓,腐败盛行,到后期民间甚至有“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之讥讽。实际上官场的腐败,比民谣所形容的有过之而

无不及。

郭嵩焘,湖南湘阴人,1818年出生,道光二十七年(1847)进士。同治元年(1862),被授苏松粮储道,旋迁两淮盐运使。同治二年(1863)任广东巡抚,同治五年(1866)被罢官回籍,在长沙城南书院及思贤讲舍讲学。光绪元年(1875),经军机大臣文祥举荐,郭嵩焘再度出山,授福建按察使。时清政府筹议兴办洋务方略,郭嵩焘将自己对办洋务的主张和观点写成《条陈海防事宜》上奏,认为将西方强盛归结于船坚炮利是非常错误的,中国如果单纯学习西方坚船利炮等“末技”,“如是以求自强,恐适足以自敝”。只有学习西方的政治和经济,“先通商贾之气,以立循用西方之基”,即发展中国的工商业才是出路。郭嵩焘因此名噪朝野。此时,云南发生“马嘉理案”,英国借此要挟中国,要求中国派遣大员亲往英国道歉,清政府派郭嵩焘赴英“通好谢罪”。八月,清廷正式加授郭嵩焘为出使英国大臣,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驻外使节。光绪四年(1878),郭嵩焘兼任驻法公使,次年因病辞归。光绪十七年(1891)病逝,终年73岁。郭嵩焘不仅勇于任事,而且认真学习新知,眼界开阔,思想深邃,是著名的近代启蒙主义思想家。对于吏治,郭嵩焘认为,最为关键的就是两个方面,即“严”与“实”。

什么是吏治中的“严”?郭嵩焘认为,就是“认真”。对于道光以来的吏治腐败,郭嵩焘毫不客气地批评朝廷“一意宽假在位者”的错误做法。光绪七年(1881),在一次与友人瞿鸿禨等的谈话中,郭嵩焘说:“国家立法,本以惩奸顽。但无废法、无枉法而已,而严在其中。今之为吏者,严以御民,而宽以御胥吏,而下及盗贼。”今之为吏者“严以御民”和“宽以御胥吏”的做法,与郭嵩焘“严以治吏”“宽以治民”的主张针锋相对。郭嵩焘在解释他的“吏治以严为尚”时说:“严非刻也,事事认真便是严。”

1859年(咸丰九年),清朝正值内忧(农民起义)外患(西方列强威逼)的严峻时刻,1月5日,郭嵩焘被谕为“翰林院编修着在南书房行走”,当日,咸丰召见郭嵩焘,郭嵩焘面对咸丰“天下大局是否有转机”的疑问,严肃回答:“皇上,天也。皇上之心,即天心所见端。皇上诚能遇事认真,挽回天意,天心亦即随皇上以为转移。”“不过认真两字。认真得一分,便有一分效验。”

对于吏治的强调,宋王安石在其《度支副使厅壁题名记》中有:“夫合天下之众者财,理天下之财者法,守天下之法者吏也。吏不良则有法而莫守,法不善则有财而莫理。”但在皇帝召对关于天下大局时,直接对之以明明白白的治国“以讲求吏治为本”,郭嵩焘可能是第一人。在皇帝面前毫不客气地指出“认真”二字,要先从皇上做起,这不仅反映出郭嵩焘和咸丰对大局都非常忧虑,而且反映出郭嵩焘的敢言直谏、毫无私念。

细审郭嵩焘的“认真”二字,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对君王和上官而言,是“选官”要认真。

郭嵩焘说:“天下之治乱在乎用人之当否。所用贤,则纪纲振饬,法度修明,虽乱世亦可以为治;所用非贤,则纪纲倒置,法度废弛,虽平世亦可以为乱。从古至今,未闻费有用之财,养无用之人,啖之以利而求其不作乱者。”吏治是否修明,取决于官吏的素质;而官吏是否恰当其位,又取决于用人者的考察。如果在上者不认真考察所用之人当否,吏治的清廉就难以保证。所以郭嵩焘说:“用人有宽严繁简之别,其要不外激浊扬清。”他认为选一个好官不容易,但真正选了好官之后,作用很大:“一县得一好官,即一县治;一省得一好官,则一省治。”为此,郭嵩焘特别推崇古代的“循吏”,他不仅支持友人徐子元重刻所编《循吏传》,而且为之审定作序,他在序中指出:“积县而为郡,积郡而为天下,为天子分任牧民之责,一言一动,百姓身受其利病,无能避而去之,其与民之亲也,是非得失无以掩人之耳目,是以自古得民心者,尤莫多于郡县之吏。春秋列国,犹今郡县也。迁史(司马迁之《史记》)之传循吏,以为其意专主于爱民约己,以敦化善俗,为益者大也,后世无以加焉。”可见,郭嵩焘所谓的“好官”,也就是古代的循吏,其共同特点,就是能“爱民约己”,“敦化善俗”。他认为,各级官吏只要“循是以求之,推以及人,而拊循綏定之,由一县一郡溉之天下,以莅中国而抚四夷可也,富强云乎哉!”这说明,官吏的好坏是吏治清浊的基础,只要选好了官吏,国家富强就有了保障。

郭嵩焘的“认真”二字,二是对下官而言,是“为官”要认真。为官认真必须德才兼备。古人云:才为德之资,德为才之帅。无才,德是无源之水;无德,才是洪水猛兽。

首先,要修身以树德。郭嵩焘言:“修身、齐家、治国是一件事。正己以端其本,此修身也。侧门以内整齐有法度,胥吏奉职行文书而已,此齐家也。出身与民相见,此治国也。身苟修矣,齐家治国何有哉。”显然,他在这里已将“家”的范围扩大到了衙门。而要修身,就必须去私。因为一有私心,在用人之时就会分不清君子小人,只要能“悦己”即可;在行政时就会辨不清是非,只顾对自己有利。所以,郭嵩焘说:“君子之行政,以胜私为本。”不要孜孜于名利,“君子而有意乎为名,其弊必中于天下”。又说:“好名之过与好利等,而害尤甚。以好利之故,颠倒是非,其气不能昌也;以好名之故,颠倒是非,则遂昌言之矣。且好利而取人之利,彼以利来,此以利往,交相市也,于人情犹顺。好名而遂攘人之善,讦人之私以为名,极其量,可以无所不至,尤悖于义。是以圣贤以名利为大戒。”郭嵩焘认为,一个官吏只要能胜私,就能正气凛然,不逢迎,不拍马,办事公道。同治十二年(1873),他在家闲居时,曾以三句话赠湘阴县令冒小山:“曰不护己过,曰不怫民情,曰不摧抑正气。且曰做官须是自作,上司好尚,一有迎合,则喜怒皆不能自主,而本心遂至澌灭矣。迎合上司之意不可有,迎合百姓之意不可无。上司性情意见各有不同,迎合到十分好处,一旦去位,全失所恃。百姓之意则留得久。百姓相与歌诵之,上司亦不敢加异视。孰得孰失,必能辨之。”郭嵩焘在此强调从政的出发点和立场必须是以民为本。

其次,要弘才以养识。郭嵩焘尝言:“处天下事,以识为本。识有二,有大局之远识,有一事之深识。大局之远识,周子(敦颐)之所谓几(时机)也;一事之深识无他,明乎理与势而已。”几者,动之微也。俗话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机会刚刚露头就能立即捕捉,可以说是善于把握时机。由此可见,郭嵩焘所讲的“识”,就是在处理大局问题时要善于把握時机,在处理具体问题上要善于分析形势。郭嵩焘就是根据有无“识”来判别“君子”与“流俗”的。他说:“君子之所以异乎人者,惟超出乎流俗而已。流俗之所奔趋,而君子远之。流俗所据为毁誉而一哄无异辞者,君子一揆之以义,而察其本末,辨其异同,无敢徇焉。流俗据目前之见以议论天下事,君子尝达观远识,运天下古今为一心,而衡之以理。未尝求异于人,而已倜然远矣。”郭嵩焘曾经叹息:“天下之大患,在士大夫之无识。”所以他极力提倡各级官吏认真培养自己的“识”力。

郭嵩焘认为,吏治中的“实”,就是要认真培养官吏的务实

精神。

咸丰十一年(1861),郭嵩焘在致友人陈孚恩的一封信中说,他自己通过三年在朝廷工作的经验,“推求国家致弊之由,在以例文相涂饬,而事皆内溃”。例者,条例也。处理问题不调查研究,不对具体问题作具体分析,只知道照葫芦画瓢,抄袭陈例,应付差事,这就叫作“以例文相涂饬”。这样的从政态度,当然只会使“事皆内溃”。正是针对这种弊端,郭嵩焘提出:“毋亦稍宽假以例文,以求理财行政之实效,天下事其犹可为乎?”宽假为宽贷、宽容之意,就是说不要把例文看得太死了,要更多地考求理财行政的实效。郭嵩焘这种重“实效”的态度,正是他一贯注重务实的实学精神的反映。在担任驻英法大使之后,通过对西方的考察,郭嵩焘对这种务实精神又有新的认识。在光绪四年(1878)的日记中,他曾以修筑道路为例说明此点:“西洋道路之平广,由罗马开之基也。迨今千余年,火轮车行,而通山越涧,穷极工力。城村道路岁一修治,规模阔大。而犹设立公会,相与考求其实,期于利国便民,而益以弥缝其缺。天下之大宝三:天时也,地利也,人情也。西洋于此穷极推求,而国家不敢擅其威福,百官有司亦不敢求便其身家。即平治道途一节观之,而知天维地络,纵横疆理,中国任其坏乱者,由周以来二千余年无知讨论,此亦天地之无如何者也。”西方注意对天时、地利、人情之研究,并力图“考求其实”,而中国恰恰相反,“由周以来二千余年无知讨论”。通过这种对比,郭嵩焘更加痛恨中国官场“以例文相涂饬”的官僚主义,并希望各级官吏能认真注意务实,办事更重实效。官吏只有将老百姓的疾苦视为自己的疾苦,才会在从政的过程中孜孜不倦地追求实效和实绩。

可惜“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咸丰与朝臣对近代西方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发展状况既无识,又不求知,固守千年定例;加之咸丰年轻莽撞,终于致祸。咸丰于1861年病死热河,接下来的47年,清朝的真正当政者是毫无治国能力却又权欲熏心的慈禧,晚清局势终至糜烂殆尽。大清王朝之所以在慈禧手里国事日非,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慈禧“一意宽假在位者”。事实证明,慈禧对于官吏的腐败,是心知肚明的。一次,内务府采购了100只皮箱,每个箱子报销60两银子。军机大臣阎敬铭熟悉市场行情,便郑重向慈禧报告:现在市场上的皮箱,每只不会超过6两银子。慈禧连连摇头说:“你别听人嚼舌根子,哪能这么便宜。”阎敬铭说我家前天刚买了一只,很好的牌子,就是6两银子。慈禧不高兴了:“那好吧,给你半个月时间,你帮我买100只皮箱来,办不到你负责。”阎敬铭兴冲冲地拿着银子上街,却发现所有箱包店都不开门。一个箱包店老板压低嗓子告诉阎敬铭:“昨天宫里来人了,通知箱包店停业整顿半个月。”阎敬铭不信邪,奋笔疾书一封书信,派人送给天津道台,请他代购。半月过去,消息全无,原来送信人被人硬塞了1000两银子,让其滚得越远越好,不然小命不保。慈禧一天的花费是四万两白银,她能不知道钱花哪儿去了吗?

慈禧任凭官吏贪腐,反而赢得了“不轻易责罚大臣”的好名声。湘军攻破天平天国的都城天京(南京),据说从南京往湖南运送财货的船只在长江入洞庭一段川流不息达三四个月,而曾国藩上奏朝廷:攻陷贼巢,全无财货。群臣纷议,慈禧的态度是:对于有功之臣,朝廷不究琐细。慈禧的“慷慨”,缘于她自己也贪得无厌。慈禧的贪,一是贪权恋位。同治死后,按照祖制应该让同治(载淳)的下一辈(溥字辈)接班,但那样一来,慈禧就成了太皇太后,没有资格垂帘听政了。在慈禧的操纵下,硬是找来同治的同辈,4岁的载湉继承大位,年号光绪,慈禧堂而皇之地开始又一次垂帘听政,并且在整个光绪时期,都是慈禧专权,光绪名为皇上,实为傀儡。二是贪图享受。慈禧为了筹办六十大寿、修颐和园等,花费了巨额公帑,使得北洋水师自成军之日起再没有添购军舰和武器。三是贪财好货。其墓葬的陪葬品价值敌国。在清朝灰飞烟灭的同时,也招致军阀孙殿英的武装盗墓,慈禧荣华富贵一辈子的最后下场是抛尸棺外。

历史反复证明:吏治是治国之本。党的十八大以来,党中央从“反四风”(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享乐主义、奢靡之风),到“三严三实”(严以修身、严以用权、严以律己;谋事要实、创业要实、做人要实),都是严肃整顿吏治的战略举措,抓住了治国理政的根本。党的十八届六中全会审议通过了《关于新形势下党内政治生活的若干准则》和《中国共产党党内监督条例》,将反腐和治吏制度化、规范化。只有像习近平总书记所要求的那样,每天面对“三严三实”的要求,“自重、自省、自警、自励”,“时时铭记、事事坚持、处处上心”,做到郭嵩焘所言的“事事认真”,才能吏治澄清,大国崛起,中国

梦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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