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何
台湾26岁作家林奕含近日自杀身亡。由她亲身经历写成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不久前才出版,在小说中,用四个角色分别记录了她少时被老师诱奸的经历。
房思琪们的悲剧在于,她们始终将文学当成一个更为真实的世界,拒绝接受文学和现实生活的巨大断裂。而林奕含的悲剧则更为深刻:她已然深切理解到语言和艺术的魅惑本质,然而面对这种断裂,她能够使用的武器却只有语言,最终却发现这场文学幻梦的自救自省,终究只存在于文学世界。
痛苦神童的人生写照
2017年4月27日,台湾作家林奕含在自己的住所上吊轻生,因抢救无效而离世,她的人生永远停留在了26岁。
身为“台南怪医黑杰克”知名皮肤科医生林炳煌的爱女,林奕含被外界称为“台南怪医千金”;作为台南女中同届唯一学测满级分的高材生,曾获台湾数学科展第一名,媒体称之为“漂亮满级分宝贝”。
她的生活有进口文具、钢琴和手冲咖啡,当然还有文学,有柔光灯照耀的美好未来等在前方。高中时,林奕含被父母送进补习班,找到有“北吴岳,南陈星”美名的补习班名师陈星。
自此,林奕含的世界发生了没有过程感的断裂。
2017年2月,《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作为林奕含的第一部小说出版,这是一个变态骇栗的故事,读文学的老师诱奸了读文学的女孩,发生在文明的大厦、升学主义的补习班。经其父母证实,这部小说是根据林奕含的真实故事改编。
尽管游击文化出版社说,不要把书本内容和作者本人画上等号,但我们也可从中知晓林奕含的伤痛。在文学中滋养自身的人,避免了现实的氧化,真正进入现实,摩擦难免,更何况,林奕含迎头撞上的是一个堵了她十余年的噩梦。书里说,事情发生后,房思琪成了自己的赝品,那个柔光灯照耀的世界,成了永不可回的故乡。
2009年,林奕含考上台北医学大学医学系,但入读两周后就因为抑郁症恶化而休学。2012年,她重新考入国立政治大学就读中文系,读到大三的时候,又因为抑郁症再次休学。身体离开了暴力,但灵魂没有,直视过地狱的人,也将永远被地狱直视。她说:“没有人知道我比任何人都不甘心,这个疾病它剥削了我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甚至没有办法念书,而我多么地想要一张大学文凭。”
她活着,但完全没有实感,她甚至觉得,在很久以前的第一次自杀时,她就已经死掉了。照片里,她面庞白皙如月牙,马尾轻盈,但采访过她的记者却说,她叹一口气深邃得像刚从悬崖边回来。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掀起许多议论,骆以军形容像纳博科夫和安吉拉·卡特的混生女儿,蒋方舟说,阅读体验像被冰锥捅了一下,或是如溺水般喘不上来气。张亦绚《永别书》里的一句话就像林奕含人生的写照:我是痛苦的神童。林奕含具有文学的天赋,创作期间,她不曾与谁讨论文字,她只是用村上春樹一样的纪律要求自己,写两千字文章,数月之后检视,不如意就再改,直到满意为止。在写作中,她叩问她曾相信的一切,却也陷入疑惑,误入歧途。她从性侵犯人身上看到文学,她质疑文是否载道,她质疑真善美是否统一,她甚至轻率地说出,文学不过是巧言令色。
如今人们谈论性侵,如同她是无数被害者中的一个分母,人们谈论抑郁症,如同她只是患了一场重感冒。连她的父母也态度温和:“轻轻地诚挚地拜托大家,请记住她的遗愿,是预防,而不是追究任何个人。”而陈星,在这本十万字的小说出版后,他只说了八个字:“人都死了,多说无益。”
对文学梦境破碎的绝望和自省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一个残酷绝望的性侵害故事。但在讲述的过程中,林奕含用极其细腻、雕琢的文字刻画了文学在这个故事中的巨大存在感。与其说,这本书是对李国华、对成为诱奸帮凶的整个社会的控诉;毋宁说,这本书是林奕含对文学功用的质疑,是她对自己文学梦境破碎的绝望和自省。
小说开篇不久写到:“读波特莱尔而不是波特莱尔大遇险,第一次知道砒霜是因为包法利夫人而不是九品芝麻官,这是她们与其他小孩的不同。”房思琪和她思想上的双胞胎刘怡婷就以这般面孔出现在我们面前。她们是十二三岁就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早熟少女,敏感而聪慧。她们对于爱人的想象全都源于文学作品,“深目蛾眉,状如愁胡,既文既博,亦玄亦史”是她们对李国华的最初印象。
年幼的她们眼中没有同龄小孩,因为“你要怎么给读《幼狮文艺》的人讲普鲁斯特呢?”她们尽管年幼,就已经形成一种文学上的高低秩序。而这种秩序感,来源于她们对文学的崇敬,也是房思琪悲剧的源头之一。
在房思琪还相信文学美与人格美绝对一致,对胡兰成式舌灿莲花的男性毫无抵抗力的少女岁月,李国华用他的虚伪、粗暴、猥琐、无知彻底摧毁了她。一次做爱之后,思琪问李国华,做的时候你最喜欢我什么?李国华用曹雪芹形容林黛玉初次登场的“娇喘微微“作答。思琪追问:红楼梦对老师来说就是这样吗?他毫不迟疑:“红楼梦、楚辞、史记、庄子、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这四个字。”如此道貌岸然又理所当然,根本无法想象对文学有着巨大信仰的房思琪,面对这种分裂和丑陋,是何等的痛苦。在猝不及防被扔进生命的无边黑洞之后,她不再相信美好、幸福、快乐这些词语存在。
“我的整部小说,到我的书写行为本身,都是非常非常巨大的诡辩,都是对艺术所谓真善美的质疑。”林奕含原本想通过这本书撕破现实生活中胡兰成们巧言令色的嘴脸,叩问那些悖离五千年“思无邪”传统,用语言建构无坚不摧、自圆其说的思想体系的文人骚客。
可是,最终林奕含却缴械投降。她自己同样无法摆脱语言的魅惑——通过文字和书写,她对抗着由其搭建的罪恶。通过文学,她以极大的悲悯之心,记录又祭奠那些“有文学痴情然而停留在囫囵吞枣阶段的”少女房思琪们。这是属于林奕含的伟大和深情。
房思琪们的悲剧在于,她们始终将文学当成一个更为真实的世界,拒绝接受文学和现实生活的巨大断裂。而林奕含的悲剧则更为深刻:她已然深切理解到语言和艺术的魅惑本质,然而面对这种断裂,她能够使用的武器却只有语言,最终却发现这场文学幻梦的自救自省,终究只存在于文学世界。
“是文学辜负了我们”还是这个精英社会在吃人?
“作为小说的写作者,这个故事折磨、摧毁了我的一生……我的书写是非常堕落的书写,是屈辱的书写,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书写。”在自杀前8天的受访视频中,林奕含穿一件粉色上衣,语气平静,只有说到书中关于房思琪的细节时,才会哽咽,停顿,短暂地闭上眼睛,似在平复自己。彼时,距离她被男老师诱奸,已经过去13年了。
林奕含,以及她笔下的房思琪,都是文学青年。就像她在采访中说的,她内心有着一股柔情、一股欲望,她渴望爱与被爱。然而这股子希望在生活中得不到。
细翻她的小说,全篇呓语似的语言中,弥漫着少女早慧的孤独。她看透成年人的虚伪与无聊,想要得到关注与温暖,却根本无处寻觅。
中产阶级的父母,会给孩子请名师、报补习班。孩子成绩下滑,他们能第一时间发现,掘地三尺也能查出原因,想到补救的方法。但孩子被性侵,他们却感觉不到任何异样。每天朝夕相处的女儿,生活已经被撕裂,他们完全看不出。
小说里,房思琪在被性侵后曾故意对妈妈说:“我们什么教育都有,就没有性教育。”但是他妈妈的回复却是,性教育是给需要性的人的,你要做个有自尊心的人。
她在抑郁之后寫:“生病带给我很大的羞耻感,可能是从小家教的关系,让我觉得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
林奕含曾经一度被当做才貌双全的超级小孩,接受采访。但她说,这些漂亮的绰号,让她非常痛苦。那些被媒体夸大的战绩更让她觉得不适。她厌恶做一个符合精英社会期待的超级小孩,因为世人肤浅的夸奖,其实只是在夸奖她作为一个考试机器、在赞扬她身上的商品价值,而成绩之下的她,痛苦的、敏锐的、灵性的她,却无人理睬。
是遇到性侵她的老师,她逼迫自己“爱上他”,她的内心被两种力量拉扯,一方面是对情感的渴望,让她饮鸩止渴,宁愿闭上眼,相信丑恶的老师说出漂亮的话,是真的情感。一方面是精英社会的压抑人性化的教育,让她不能面对这种耻辱。
她的小说里,那个小女孩曾和妈妈说起过这件事:“听说学校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但为人母者,却丝毫没有体恤孩子的共情之心,只用道德评价来给小小孩子贴上耻辱的标签:“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
在这样的冷漠里,林奕含能往哪里逃呢?奈保尔会家暴,呼吁“人要诗意的栖居”的哲学家海德格尔,二战中帮助谋杀犹太人。她只好说:是文学辜负了我们。
鲁迅在《狂人日记》中写,那些故纸堆里满纸写着吃人。一个世纪过去,东方社会有长进吗?是文学辜负了我们?还是这个精英社会在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