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心慧
1
知从何时开始,我的身体出现了轻微的异样。
最先发现这件事的人,是同桌阿吉。
那天,做事一向有条有理、从不丢三落四的阿吉突然找不到橡皮了。她翻遍课桌抽屉的所有角落,都没看到那块已经用得和指甲一样大的东西。我从旁边沉默地观察了很久,阿吉红着脸瞥过来时,我心领神会地把自己的橡皮放在她的桌子上。
“谢谢你。”阿吉小声道谢。这是开学以来,她对我说的第一句和学习无关的话。
我心里明白,少言寡语的阿吉和我一样,是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不过,看每次的成绩排名,分别占据榜首和尾巴的我们又似乎很不一样。
一声轻呼打断了我的遐思。“司慢,你的手臂好冰。”阿吉把橡皮还回来时,不小心戳到了我的胳膊。
我疑惑地低下头,看到阿吉还没来得及伸回去的手和我的手臂并没有碰到一起。
阿吉显然也发现了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现象。她试着再次摸我的胳膊和手指,但是都在距离我两厘米左右的地方停住了。
“怎么回事?”阿吉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为什么我摸不到你的皮肤?”
“不知道。”我努力克服心中的恐惧。这么看来,我的身体外侧似乎出现了一堵透明的墙?
阿吉猜透了我的心思,她说:“不对。你还好好地坐着,身体和椅子之间几乎一点空隙都没有。这说明刚刚的那一切都是我们的错觉。”
话音刚落,她就拿起圆珠笔丢向我。果然,笔尖弹到我的胳膊上,划下一道淡蓝的痕迹。令人不安的屏障似乎并不存在。
“看吧,没事。”阿吉端正坐姿,不再理我。
我也转过头去,轻轻地抚摸着那道已经变红的印记。圆珠笔戳在胳膊上的痛感依然存在。莫非,刚刚真的只是幻觉?有人长尾巴,有人长翅膀,我可从没听说过有人长出墙的故事。
2
我是司慢,现在十二岁零三个月又四天。
之所以这样介绍自己,是因为我有一个恨不得把我的成长时光用秒记录的母亲。即便出生在备受呵护的家庭,我却很少感到开心。每天清晨睁开眼睛,一想到马上要去学校面对数不清的嘲笑,我就紧张地抓紧被角、撕扯睡衣。直到妈妈喊我起床吃饭,我才悻悻地放弃与自我的斗争,按部就班地穿衣洗漱。
念小学的那段时光,我还不像现在这样讨厌上学。自从步入初中,由于课业繁忙,每天的午餐都被留在学校吃。我的烦恼便从这个时候接踵而至。
起初被大家当作笑柄,是因为我不会使用筷子。偏偏这么巧,集体供应的午餐盒里,从来都不放小勺。
因此,当我一次又一次地把饭粒夹落到桌子上,生活老师实在看不下去了。她狐疑地上下打量我,觉得我在搞怪。
“司慢,浪费粮食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生活老师走过来,坐在我对面,说,“虽然你不善言谈,但是老师知道你非常听话。现在开始,请认真地吃饭好吗?”
显然,她想感化看似捣乱的学生。然而,在这束严厉的目光下,我怎么可能镇定地夹菜呢?
一瞬间,我害怕地抬不起头来,颤巍巍地举着筷子,米饭依旧不停地抖到桌上。妈妈给我喂饭到小学三年级,那以后,虽然我开始学着自己吃饭,但是从来都没有使用过筷子。
“司慢,我觉得你很不知足。”生活老师等得不耐烦了,又得出一个结论,“你也看到了,我正在牺牲工作的时间监督你吃饭。而你呢,居然屡教不改?”
我的嘴巴像黏住了一样,不知如何为自己开脱。“他不会夹菜吧!”男生川似乎识破了我的窘迫,自作聪明地高声喊道。
同学们全都笑喷了饭。喧嚣中,我像是沉入了一片沼泽,渐渐地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極度的尴尬令我快要窒息。
3
好像从那时起,“没用的孩子”就成了我的专属标签。
“他是那个连筷子都不会用的笨蛋喔。”每当有人路过我身旁,都会小声嘀咕着难听的话。一开始,我还觉得难受。但是后来,我竟像局外人一样自动屏蔽掉那些话了。
这并不是因为我的心态有多好,而是我也逐渐认同了大家的看法。司慢本来就是一个超级没用的孩子啊。
比如,自从“餐厅风波”之后,班主任对待我的态度明显不一样了。他似乎从生活老师口中听说了我的故事,开始有意地培养我这个“生活弱智儿”。所以,每次上数学课,班主任都会喊我去黑板演算题目。
这大概算是一种特殊照顾吧,我明白老师对我的关怀。妈妈曾经说过,备受关注的学生都是老师不想放弃的孩子。然而,一向不争气的我,从来没有把题目做对过。
“连筷子都拿不动,怎么会写粉笔字哦。”讲台下常常会出现这种议论声。
有一次,我再也受不了在众人面前出糗,拿着粉笔的手停在黑板上,狠狠地摁下去。粉笔“啪嗒”一声折成两段,像是无声地宣告我心底的抗拒。
班主任满脸失望,他清楚自己在我身上白白花费了太多心血。因此他连我的家长都没有叫来谈话,就选择直接放弃我了。
毕竟,在这个重点学校的实验班,优等生不计其数。老师为什么要费尽心思拯救一个没用的孩子呢?
“司慢,你去那边罚站。”班主任指着墙角说,“蹲下来,扎马步。”
我不明白老师怎么会想出这样的惩罚措施,然而我还是照做了。一天又一天,我的每堂数学课都是在半蹲的姿势中度过的。
这种特殊的遭遇使得我和同学们的关系急剧下降,大家看见我像是对瘟疫一样避之不及。我的一切行为举止都昭示着“司慢很笨”,而我的同学们,都唯恐被我传染这种“笨”。久而久之,我似乎变成了物理老师讲过的绝缘体,难以和同学进行任何交流。
我想,正是在我罚站的过程中,身体出现了奇异的变化。
4
又一次的数学课后,我从墙角揉着酸痛的双腿直立起身体。这时,川走过来,戏谑地说:“哟,练武功呢。”
我没心情搭理他。由于还没有完全学会使用筷子,我的午饭总是吃不饱,而这学期的数学课又一直安排在下午。因此,处于饥饿状态的我蹲完一节课后,头晕得都能看见星星了。
“别装听不见。”川嬉笑着推了我一下,“今天轮到我值日,但是马上就有足球联谊赛了,放学后我得去踢球,清理垃圾的活就交给你啦。”
周围的气氛被带动起来,大家突然热情地高喊我的名字,喊话的内容却如出一辙:“司慢,以后轮到我们做值日,也要记得帮忙倒垃圾喔!”
嘈杂的人声中,我仿佛再一次陷入泥沼,随之而来的恐惧充斥着我的内心。我并不在乎川的不合理请求,而是,他刚刚伸手推我时,我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呢?他是否知道自己并没有触摸到司慢?
同学们逐渐散去后,我低头打量起自己的身体,觉得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直到现在,我才笃定,我确实出问题了。
“做个试验好吗?”阿吉的声音从后方响起来,她似乎一直默默地观察刚才发生的一切。我回过神,转身问:“什么?”
“也许你的身体外侧确实长出了一堵透明的墙。”阿吉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端起教室角落的水桶,“这堵墙让你不能和别人进行肢体交流,但是,却能接触到其他东西。比如,那支圆珠笔。以及,这桶水。”
话音未落,阿吉就将满满的一桶水泼到我身上。在呛了一鼻子水后,我挣扎着喊道:“阿吉,你疯了吗?”
“看吧,我的推论都是正确的。司慢,你该怎么办?”阿吉保持她一贯的风格,冷静地注视着我。
直到这时,我才猛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虽然我可以稳稳地站立在地面上,牢牢地握紧纸和笔,吃得下饭菜,倒得了垃圾。但是,我不能再和人发生肢体上的接触了。
当阿吉问我以后该怎么办时,我满脑子想的却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偏偏是我?
这算是对“生活弱智儿”的惩罚吗?那我宁愿一辈子都在扎马步中度过。
5
在我的邀请下,阿吉同意来我家做客,顺便帮我想出解决“隐形墙”问题的办法。
这是我第一次带同学回家吃饭,妈妈看起来很开心。她甚至直接忽略了我身上潮湿的衣服,亲切地拉着阿吉的手说:“总是听司慢讲自己有个冰雪聪明的同桌,以后还要拜托阿吉多多照顾他喔。”
其实在我的心里,阿吉更像是一个酷酷的女王。只不过,这个酷女孩从刚进门开始,就变得不像以前那么淡定了。她有些紧张,又有点害羞。等我们吃完饭回到我的卧室时,她才开口说了第一句完整的话:“司慢,你应该是个很幸福的人。”
看我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阿吉又补充道:“你有很疼爱自己的家人,有一个还不错的家境。在这样的家庭里成长的孩子,明明应该阳光开朗才对呀。”
我看向阿吉,她的意思是,我拥有的这一切她都没有吗?仔细想了想,我回答说:“也许是因为家人太宠溺我了,所以我的生活能力很糟糕,结果接二连三地发生了那些事情。”
一开始我不理解,但是现在我好像——虽然带着抗拒——已经有点明白了,正是从羞愧难当的“午饭事件”开始,我便和同学之间产生了隔阂。而在以后的日子里,这种隔阂将我周围的空气凝固起来,逐渐生长成一堵结实的墙。
“自从发现‘隐形墙后,你的生活有改变吗?”阿吉好奇地问。
“搭公交时不觉得挤了。”我笑着说,“即使每个人看起来都和我挨得很近,但还是会有两厘米左右的距离。”
阿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沉默的空当里,我注意到阿吉的右脚一直努力地拳着脚趾。我的余光瞥到了那只袜子上有补丁,怪不得她刚才换拖鞋时那么犹豫。我想,也许这就是阿吉突然变羞涩的原因吧。
“我有一个好主意。”阿吉打断了我的思路,“就像你搭公交一样,上学时也运用你的‘隐形墙技能吧。这样,没准能缓解你恶劣的人际关系。”
听起来不错,我不知道高智商的阿吉如何助我一臂之力。
6
我们都没想到,运用“隐形墙”技能的机会这么快就到来了。
足球联谊赛上,班主任要求我们都去为班级球队加油助阵。我和阿吉坐在看臺的角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从不喜欢运动,所以对看球并不感兴趣。
旁边突然发出了一阵喧哗。顺着他们的目光,我看到,作为球队主将的川跌倒在绿草坪上。他似乎受伤了,良久都站不起来。裁判要求我们班换替补球员时,那群平日里很少锻炼的学霸们纷纷退缩了。
“去吧。”阿吉鼓励我,“记住‘隐形墙保护你不会被人踢伤,你只管跑起来,运球往球门送就可以了。”
我能感受到,当我站起身,主动要求换球衣上场时,背后的同学投来惊诧的目光。我的手心紧张地微微冒汗,天知道我是一个从来没有踢过足球的男生啊!
班主任也表现出一副惊讶的模样,但是他很快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带领全班同学喊起“加油”。在一片呐喊声中,我记住了阿吉的话,带球闪过一个又一个对方球员,只管往前冲。
这一次,“隐形墙”像是我的护身符一样。当我开始进球时,我听到阿吉激动地尖叫起来,那是她少有的爽朗时刻。
在无数次的碰撞、跌倒又爬起、继续碰撞的循环中,汗水顺着我的额头留下来。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得畅通了,我仿佛看到自己正从沼泽里爬出来。渐渐地,我感觉到了疼痛。
比赛终于结束时,我累得趴倒在草坪上。天旋地转中,川一跛一跛地走到我的身边,递过一瓶水。接着,同学们拥上来,将我举起抛到半空。
能享受这样的庆祝方式,真是我的莫大荣幸。我看到阿吉,这个一向酷酷的女孩,居然为我开心地哭了起来。
7
奇怪的是,比赛结束的第二天,我的身体出现了多处淤青。联想到昨天的足球赛,莫非,这些伤口的出现暗示着我的“墙”已经消失了?
阿吉也注意到了我胳膊的伤。她先是惊喜地挑起眉,很快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仿佛昨天那个激动落泪的女生和她根本不是一个人。
“果然,‘隐形墙崩塌了。”阿吉用指甲抠了一下我的手背,“昨天他们把你抛起来时,我就预感到了。恭喜你,司慢。”
我歪头笑了笑,从前那些不安的因子消失殆尽。随之而来的,是空气中涌动的赞美和善意。我又看了看身旁的酷女孩,这个穿着补丁袜子的女生。之所以阿吉显得和同学格格不入,是因为也长着一堵用来隐藏自卑的“墙”吧。
我说:“虽然阿吉表面上看起来很酷,但是帮起忙来真是热心肠呢。拜托阿吉以后不要故作深沉啦!”
阿吉笑得露出牙齿。那一刻起,我下定决心,也要帮助阿吉从她的沼泽中逃离出来。
插图/peipeilee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