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秤课

小河丁丁

1

天是2172年6月8日，最难忘的一天，注定！因为今天要上一堂情感秤课。

情感秤课，不光光是一堂课哦，每个小学生，要升到六年级下学期，上过了这一堂课，才能拥有一台属于自己的情感秤。这玩意儿外形像个月牙附带一架小望远镜，你把脑门搁在月牙上，两只眼睛正好对着望孔，就能准确称量脑子里头各种情感的分量。

情感秤到处有卖，但是没有上过情感秤课的小学生休想拥有，有钱人家也不敢卖，法律不允许。

我家里有六台情感秤，爸爸一台，妈妈一台，大哥一台，大嫂一台，小哥一台，奶奶也有一台，就我没有。

从小到大，我一直偷看家里人使用情感秤，不知道多少次了。

前年三月，我从门缝看到老爸将脑门往他的红月牙上一磕，随即大哭起来。吃晚饭的时候，老爸说，爷爷去世二十年了，仍然占着他情感里头最重的一块。老妈赶紧问：“第二重的一块，是不是我？”老爸笑眯眯的，说：“不是你？我又没吃豹子胆。”老妈就冲老爸鼓鼓眼，却也无可奈何。

去年秋天，我从窗角看到老妈将脑门往她的绿月牙上一搁，就冲窗外叫喊：“丁丁！丁丁！”我以为妈妈发现我了，就探出头，却听老妈说：“知道吗？我所有的情感，你一个人就占了33%！”我们家七口人，老妈还有好多同事、朋友、邻居、熟人，她在医院上班，每天还要接触好多病人——她认识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我一个人就占去了三分之一！

大哥大嫂的情感秤我从未见过，他们住在这座城市的另一端，很少回家。

小哥的粉色情感秤三天两头就要用到，但是小哥特别警惕，总要躲进卧室，房门关得紧紧的，窗帘拉得严严的。今年小哥必须做一道爱情选择题，候选人有两个，一个是高中同学，一个是大学同学。小哥征求长辈的意见，老爸老妈和奶奶都说：“你自己不是有情感秤！”那天小哥约会回来，神色不大对头，我抢先钻进他的卧室，躲在床下。一会儿他进来了，关上门拉合窗帘，把粉色月牙端端正正摆在桌上，自己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深吸一气，俯身把脑门贴在月牙上。过了足足三分钟，他长叹一口气，将情感秤拍拍，有些生气的样子。

我把这一幕告诉老妈，老妈笑着说：“那两个女同学在你小哥心里的分量差不多，日子长一点自然会见分晓。”

奶奶的情感秤是深紫色的，很旧了，从来不见她用，只收在床头柜里。小时候我把那个旧月牙拿出来玩家家，奶奶也不责怪我。我问奶奶：“你怎么不用情感秤？”奶奶指指自己的脸说：“皱纹还数得清，情感秤就用得着。皱纹数不清了，情感秤就用不着了。”奶奶满脸皱纹哦，连嘴唇也皱皱的，好像晒蔫的茄子。

只要我开口，奶奶肯定愿意把情感秤送给我。可是送给我也没用，情感秤认得主人，只能称主人的情感。

2

这是一堂公开课。

一年级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六年级的老师最爱上的公开课，不是别的，正是情感秤课。

不止一次哦，遇到六年级的同学从楼梯走下来，个个眼圈红红的，有的腮上挂着泪痕，我们就明白，他们刚刚上了一堂情感秤课。我和安安，还有小蔓，就会跑到六楼，去看看是哪个班级上了公开课。上了公开课的班级，每人都得到一枚崭新的月牙，比梳子大一点点，各种颜色都有。那些刚刚拥有情感秤的学兄学姐，有的在月牙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或者名言警句，有的将月牙精心装饰，有的忙着称量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一份一份情感，有的呆呆坐着，有的眼泪汪汪，有的还在哭呢！

上情感秤课要预备好泪水，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离六年级近一层，对这一课的期盼，对情感秤的期盼，就深一层。

为什么说离六年级近一层？教学楼一共六层，一年级在第一层，二年级在第二层，三年级在第三层，以此类推。我们的教室一年一年往上搬，上学期终于搬到第六层。又好不容易盼到下学期，临近放假才迎来我们的第一堂也是最后一堂情感秤课！

是的，情感秤课只有一堂，这堂课上你会拥有一台属于自己的情感秤，这台情感秤的编号是唯一的，以后你要换新的情感秤，要凭这个编号才能订购。

3

“我们班的情感秤课，要上公开课，时间定在2172年6月8日，是上午第二节，可以邀请家长参加，要请家长带上自己的情感秤。”上周一，班主任这样说。

班主任是一位女老师，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除去三年级下学期，她一直陪伴着我们。三年级下学期，她调离我们学校，四年级上学期又回来了。当她奇迹般出现在我们跟前，她说：“整整半年，我想尽办法要忘记你们，总是忘不掉，一个也忘不掉。我隔一阵儿就称一称我的情感，你们总是占据了最重的分量，我只好回来了。”她说的是真的，百分百。她来到我们学校，第一年就跟一位男老师恋爱了，到第三年，准备在国庆节结婚，婚纱照都拍了，只等办婚礼了，那位男老师却遭遇了一场火灾……这个校园里，一草一木都会勾起她对心上人的回忆，她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每天面对这一切……

不用说，班主任在我们心里的分量很重很重。好几个同学，包括淘气包安安，都说爱班主任超过爱一切人。

“在你心里，对谁的情感分量最重？”

这个问题，我们时不时就会问问别人，也会问问自己，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不知问了多少次，年级越高问得越频繁。自从班主任宣布了情感课的具体时间，这个问题就成了班上的热门话题，热得冒火冒烟。

“丁丁，谁在你心里分量最重？”小蔓盯着我，目光直勾勾的。班上的女生当中，小蔓和我最谈得来，我们两个打小是邻居，这学期又是同桌，当真是青梅竹马。

“那……自然是老班……”我是言不由衷的。我知道，小蔓想聽到我说：“那自然是你，小蔓！”正因为我们两个感情非同一般，我才不愿意迎合她。我抬出班主任做挡箭牌，小蔓不高兴也无话可说。

4

“丁丁，谁在你心里分量最重？”

当我这样问自己，耳边立时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你好！你好！我爱你！我爱你！”一个色彩斑斓的小家伙出现在脑海里，头部和胸腹是蓝灰色，后颈到背部以及翅膀背面是大片的黄绿色，喙尖和下巴是黑色，喙根是红色，尾羽是蓝色，眼珠又黑又圆特别机灵。

这是一只鹦鹉，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生日礼物。

我想得到任何一样东西，老妈都要提条件。

为了那辆破单车，我奋斗了两个学期，因为老妈要我考到前十名。

为了那块破滑板，我做了五套数学卷子。

为了那个破足球，我写了两篇作文，老妈亲自命题，每篇六百字，少一个标点都不行。

就是想买一支冰激凌，老妈也要我背一首唐诗呢！都说母爱是伟大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母爱？大热的天，最小的儿子满头大汗回到家，做妈妈的不是主动递上一瓶冷饮，而是要你“静下心来”背一首《寄全椒山中道士》！

让我养一只鹦鹉，你知道条件有多苛刻么？

阳台卫生由我一个人负责。

不管大考小考，班上排名不许掉出前十五。

不许挑食，老妈煮什么我吃什么。

进了门不许踢鞋子，要好好脱下，轻轻放在鞋架上。

每天至少要刷两次牙。

不管在哪里吃饭，只要奶奶在，先给奶奶盛饭，必须双手呈上。

不许拍皮球，不许跺脚，不许从沙发跳到地板上……就是不许做任何让地板震动出声的事情，不能让楼下提意见。

不许睡懒觉，大人叫起床，三分钟之内必须穿好衣服。

……

买鹦鹉那天，出门之前，老妈说一条我记一条，记完了数一数，总共十七条，老妈叫我签了字。去宠物商店的路上，老妈又想起五条，其中两条是重复的，那么总共是二十条。老妈叫我趴在街边补上，重新签了字，并且警告我：“违反任何一条，鹦鹉立即送人，老妈说到做到！”

這二十条，真正叫不平等条约，没有给我任何商量的余地。

我忍。

谁叫我碰上这么一个刁蛮老妈！

哼，老妈根本不知道，我心里揣着一个逃家计划。

我的逃家计划，暑假旅游看鹦鹉表演时就产生了——原来鹦鹉不只会说话，还会叼钱。那只鹦鹉站在驯鸟师胳膊上，驯鸟师说：“鹦鹉会认钱哦！诸位不信，请把钞票举起来，它会挑面额最大的！”观众纷纷拿出钞票，驯鸟师把胳膊一抬，鹦鹉就飞向观众，将面额最大的钞票叼走——叼走就归驯鸟师哦！要是我拥有这样一只鹦鹉，我就带着它周游天下，没钱吃饭了，让它把钱叼来就行。从此我就自由自在，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这才是我真正的梦想，由衷的愿望。

我无时无刻不惦记着我的鹦鹉，那是我的命根子。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将鸟笼挂到阳台上。放学回到家，扔下书包就给鹦鹉喂食喂水，教它讲话。我买了一本鹦鹉训练教材，尝试把鹦鹉放出鸟笼，等到它不需要用绳子拴腿也不会逃跑，就可以教它叼钞票，那时离我的梦想就很近了……啊，鹦鹉，我的鹦鹉，我连做梦都梦见它！梦见它驮着我，飞遍天涯！

是的，我心里头分量最重的，既不是老妈，也不是老爸，不是任何一个亲人，也不是班主任，不是任何别的老师，也不是任何一个同学，更不是什么远大志向，而是一只小小的鹦鹉。

公开课肯定会让我们练习使用情感秤，如果我的秘密让大家知道，那会闹多大的笑话？人们会怎么评价我？恐怕不是玩物丧志，就是没心没肺！况且那节课老妈要来听呢！

本来我没有告诉老妈，但是她从别的家长那里知道了，威胁我说：“老师说可以邀请家长，你居然都不告诉我，信不信老妈当真会把鹦鹉送人？”

唉，表面上我跟同学们一样期盼着情感秤课，其实在我内心，虽然好想拥有一台属于自己的情感秤，却又害怕这一课到来。

5

这节课教室里特别拥挤，每个同学身边坐着一位家长，有的是爷爷，有的是奶奶，有的是爸爸，多数是妈妈。小蔓的爸爸妈妈在墨西哥工作，坐在她身边的是远房堂姐，在老妈那个医院当护士。

当然少不了听课的老师，有本校的，也有外校的，还有市教研室的，整齐密集地坐在教室后边，个个预备了电子笔记。

家长们都带来了自己的情感秤，每张课桌上都摆着一台崭新的情感秤，满眼都是月牙，五颜六色。

我的月牙是纯白的，就像一枚真正的月亮，通体散发柔和的白光。我伸手摸着它，心里头怯怯的，不由得瞥了老妈一眼。

老妈瞪我一下，那目光是说，先别乱动，待会儿听老师的指令。

同学们都坐得端端正正呢，手都没有放在课桌上。

左前排的安安四下张望，冲我吐了吐舌头。这个淘气包平时上课前总是又叫又跳，如今也乖乖的。

班主任站在教室前门外头，一身新缝的旗袍，纯白底子，绣满了红梅。她身材偏胖，今天却给人一种就要胖一点才好看的感觉。仔细想想，这是因为那件旗袍非常合体。她的眼睛又大又水灵，乌溜溜的，鼻子秀挺，厚实的嘴唇有着明晰好看的线条，浓密乌黑的长发天生是波浪形，看起来很像混血儿。一年级开学，我们第一次见到她，多么喜欢她啊！此时，当初那种喜欢又一次在我心里涌动。

小蔓用手肘顶一下我，说：“班主任今天特别好看。”她好像是要告诉我，她并不在意班主任在我心里头分量最重。

我点点头，反而更加紧张了。我好想上厕所，可是过道里坐满了人，进出太难了，忍一忍吧。

6

上课铃响了。

班主任走上讲台，冲我们笑着，也冲家长们老师们笑着，脸上的肉有些紧。她居然忘记了喊“上课”，就那样笑着。

好在小蔓没有忘记她的职责，她是学习委员，每天都是她喊起立。“起立！”她格外响亮地叫了一声，同学们全都弹了起来，家长们老师们也都站起来，教室里一下子阴暗了，那一刹我好像置身密林。

“老、师、好——”

“同学们好，请坐。”

我重新坐下，教室里这才恢复了原来的明亮。

别的公开课一般总要预演，情感秤课没有预演。班主任说，有了预演，提前把情感释放了，正式上课效果反而没有那么好。

事实上，情感秤怎么用我们大体也都知道，见多了呀！只不过我们还没有亲自操作，需要认认真真操作一回。安安说，这堂课根本不用上，把情感秤发给我们就行了。好多男生都是这样认为的。女生就不一样，昨天小蔓上体育课被晒得中了暑，今天本来可以请假在家休息，但是她说：“不上情感秤课，死不瞑目！”

“这节课，我们学习使用情感秤。情感秤2150年1月问世，当年就风靡全世界，第二年就获得诺贝尔奖，五年之后就像手机一样普及了，因此各个国家都把情感秤引入校园，引入了课堂。这一堂课，大家期待好久了吧？”

班主任开始上课了，虽然她讲的我们早已知道，大家却听得非常认真。老妈望着讲台上的人，神情那么专注，就像成绩名列前茅的优等生。

7

接下来，班主任介绍情感秤的使用方法。当你把脑门搁稳在月牙上，眼睛正好对着两个望孔，脑电波就会被情感秤侦测到。“把我认识的人分量排一排。”你这样起个念，就会看到一长队的人，按高矮秩序排列，挨个儿从你眼前走过。你对谁的情感深谁就高大，像巨人一样走在前头；你对谁的情感浅谁就矮小，像侏儒一样排在后边。他们個个举着牌子，牌子上写着百分比，那是他们在你心里所占的情感比重。

介绍完毕，班主任说：“现在请同学们把脑门放在月牙上，眼睛对准望孔，一起默念，‘我们学校六个年级，每个年级三个班，总共18个班，请把所有班级按情感分量排一排。”

我们都照做了。我看到一队木偶举着牌子走过来，为首的那个胸前写着“六年级三班”，牌子上写着“70%”。

班主任从讲台底下拿出一个月牙摆在讲台上，那是一个由许多小彩珠组成的镂空月牙，有半米长。班主任说：“这是显示器，也是感应器，我们班有多少同学，它就有多少小彩珠，但是哪个小彩珠代表哪个人没有具体设定，因此大家不要有任何顾虑。现在呢，如果在你心里，我们六（3）班的分量最重，就请你默念——我要亮一个小彩珠。看看吧，有多少同学最在乎我们班？”

刹那间，镂空月牙光彩闪闪，所有的小彩珠全亮了。

同学们欢呼起来！安安用力拍桌子。

班主任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欣慰地说：“我们还是最爱六年级三班，谢谢大家！那现在，同学们称一称所有你知道的国家，如果在你心里头，分量最重的是中国，请你默念——我要亮一个小彩珠。”

同学们纷纷低头，又纷纷抬头，呀，所有的小彩珠又全亮了！

家长们老师们热烈地鼓掌，还有人叫好。

安安举手发言：“好奇怪，我觉得我们中国毛笔字好难写，我也不喜欢用筷子，我最讨厌清明节要上坟，挨家挨户给邻居拜年我也好烦……为什么我心里头，分量最重的仍然是中国？是不是我的情感秤坏了？”

班主任回答：“发给同学们的情感秤，我一台一台检验过，都是好的。安安同学，你表面上讨厌中国，那种讨厌其实不是讨厌，而是在乎——你最在乎的，还是你的祖国。我相信将来有一天，你会发现毛笔字好了不起，筷子好方便，清明节多么有意义，拜年是多么温馨的习俗……同学们，我们还在成长，许多认识会改变，情感也会改变，因此才要学习使用情感秤。”

安安红着脸坐下，好多人鼓掌，我和小蔓也用力鼓掌。

班主任示意大家安静，高声说：“家长们都带来了情感秤，谢谢你们！现在请家长们称一称，所有你认识的人，情感的分量究竟如何。”

家长们双手托着月牙，纷纷把脑门放上去。

等家长们都抬起了头，班主任缓缓地说：“各位家长，如果在你心里头，分量最重的人就在教室里，就在你身边，就是你自己的孩子，请你默念，我要亮一个小彩珠。”

我的心咯噔一下，赶紧望着老妈。

在老妈眼中，我曾经像巨人一样走在队首，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33%，然而那是过去的事。如今大嫂怀孕三个多月了，老妈一直叫大哥大嫂回家来住，好让她照顾大嫂，她心里头分量最重的应该是大嫂吧，要不就是大嫂肚子里头的小宝宝。

所有的眼睛都望着讲台上的镂空月牙，每一个小彩珠都亮起来了，它们散发着多么美丽的光芒。啊，老妈还是最爱我的！我不禁用头蹭了蹭老妈的肩，好想钻到她怀里。

班主任扫视着那么多的面孔，说：“同学们想一想，你的妈妈、爸爸，或者别的亲人，他们最在乎的就是你，你最在乎的是不是他们？你冷了暖了，饱了饿了，学习进步了退步了，情绪好了坏了，他们时刻牵挂着。而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是冷是暖，是饱是饿，工作开不开心？同学们自己称一称，看看心里头分量最重的人，是不是最关心你的那一个。会不会有人一直在为你付出，而在你心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甚至连个黑点也没有……”

同学们都低下了头。刚才家长们使用情感秤的时候，同学们喧嚷不已，听课的老师们也交头接耳，这一刻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暖风吹动了窗外的树，吹动了窗帘，吹进了教室，好像要吹到我们心里去。

我的脑门贴着月牙，只觉得月牙凉凉的，像玉，又像冰。这是一个多么神奇的发明，它知道人们内心的秘密……过了好一会儿，我都不敢起念来称。我好害怕看到妈妈变成一个矮小的侏儒，可怜兮兮地排在队伍后边。

等到班主任催促我们抓紧时间，我鼓起勇气称了称——啊，老妈排在最前头！老爸排在第二，奶奶排在第三，然后才是班主任，接下来是小哥、大哥、小蔓，大嫂排在小蔓后边，安安排在大嫂后边。原来我认识那么多的人，队伍那么长，排位靠后的小得像蚂蚁，再后边就变成了小黑点。

我想起班主任回答安安的话，就悄声告诉老妈：“别看我老嫌你烦，其实最在乎的还是你。”老妈抱住我的脑门，用力亲了一下。

小蔓扭头瞅着我，眼神怪怪的。我咬着她的耳朵，用气声说：“我可算对得起你，在我心里头，你的排位挺靠前的，我大嫂都比不上你。”

小蔓的耳朵一下子就红了，好像涂了红药水。

却见班主任把镂空月亮放到讲台底下，说：“同学们，恭喜你们，你们拥有了一生中的第一台情感秤！下午放学就可以带回家去。亲爱的孩子们，情感每天都在变化，没事你就称一称。你可以比一比，你对自己的情感和对别的所有人的情感，哪个分量更重？你最喜欢的任何东西，玩具也好，游戏也好，一本书也好，一首歌也好，和你最喜欢的那个人，哪个分量更重？该不该调整一下？怎样去调整呢？老师这里没有答案，要你们自己去思考……”

“你好！你好！我爱你！我爱你！”鹦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的胸口隐隐作痛。

我敢像班主任说的那样去称一称比一比吗？我只是这么一想，眼角就痒痒的。

班主任接着说什么，我全都听不见了。教室里到处传来哽咽声啜泣声。小蔓扑在堂姐怀里，颤抖着，大声号啕。

老妈也在流泪，用力吸着气。我感觉憋得难受，站起来就往外挤。老妈想要拉住我，我说：“我要上厕所……”班主任说：“让他去吧。”

蹲在狭小的隔间里头，关上了小门，我终于大哭起来，泪水哗哗直流。

8

下午放了学，我抱着情感秤来到校门口，发现今天跟往常不一样，来接孩子的家长特别多。再一看，我们班的家长几乎来齐了，连没有听公开课的也来了，小蔓的伯母和堂姐一起来了，安安家简直是倾巢出动。我也有人来接，是大哥，骑着一辆老旧的飞行摩托，电池板做成一把遮阳伞，又像一朵大蘑菇。

当我走到大哥跟前，大哥瞅着我怀里的白月牙，带着明显的醋意说：“在你心里头，小哥的分量肯定比我重……其实你不记得了，你小时候老是我抱你，连小哥也是我抱大的。”

等我上了车，大哥说：“听妈妈说，你哭了，你们班好多人都哭了，真的吗？”

我想起那只鹦鹉，眼泪又下来了。

摩托升到了空中，我问大哥：“怎么是你来接我？”

大哥说：“我和大嫂回家了，中饭在家里吃的。妈妈上午打的电话，非要叫我们搬回家来住，并且叫我挂掉电话就搬。还是搬回来好，住在外头，我上班去了，大嫂就好孤单。住在家里，爸爸妈妈上班去了，我和小哥也上班去了，你要上学，大嫂还有奶奶做伴，还可以逗逗鹦鹉。”

我一下子高兴起来，说：“大嫂喜欢鹦鹉，那就送给她吧！”

插图/黄逸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