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的诞生与坎坷的遭遇

2017-06-12 18:44曹树钧
上海采风月刊 2017年6期
关键词:曹禺原野

曹树钧

2017年是曹禺早期三部曲(《雷雨》《日出》《原野》)中的《原野》诞生80周年,也是中华民族全面抗战爆发80周年纪念。

在曹禺的五大经典话剧剧作《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家》中,1937年问世的《原野》是争议最大的一部剧作,不少评论家认为它“缺乏生活基础”。那么,《原野》这部三幕话剧究竟是怎么诞生的?它到底有没有扎实的生活基础?请允许笔者从头说起。

第一位启蒙老师——段妈

1986年秋,应中央电视台之约,我执笔撰写了我国第一部曹禺电视传记片《杰出的戏剧家曹禺》(6集,已由中央电视台摄制,于1988年2月、8月两次在中央电视播出)初稿。这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我与中央台摄制组几位同志来到上海复兴西路曹禺的寓所,登门聆听先生对电视传记片稿子的意见,同时进行深入采访。

当谈到曹禺童年生活时,曹禺神采奕奕。他详细地介绍了童年的生活环境。为了叙述方便,曹禺还在我的笔记本上画了一张简略的万公馆平面图(曹禺原名万家宝,乳名添甲,他的家,人称“万公馆”)。

于是一幅曹禺童年生活场景,便在我们面前展现出来。

曹禺自幼热爱戏剧,与他特定的身世与家庭环境密不可分。曹禺的生母生下他第三天,因产褥热而去世。自幼丧母,对小添甲造成了难以弥合的精神创伤,心灵上十分孤独而寂寞,谈起此事曹禺便极其悲痛。

孤独、寂寞,使添甲显得少年老成,郁郁寡欢,脸色苍白,身体也一天一天消瘦下去。父亲万德尊、继母薛咏南也都觉察了。夫妻俩商量了一下,决定为孩子物色一个好保姆。

一天上午,一辆黄包车在万公馆门前停下。大门一声响,管家陈贵领进一位脑后打着发髻的中年妇女,手里拎着一个青布包袱,怯生生地走进了大客厅。

万德尊、薛咏南端坐在太师椅上接待这位妇女,神色很淡漠。

“你是哪里人哪?”

“河北赵县人。”

“姓什么?”

“姓段。”

“那就叫你段妈吧。”老爷作了简短的询问后,就吩咐陈贵:“去把二少爷叫来!”

不一会,添甲走进了客厅。

“添甲,这位段妈就是新来的保姆,以后她就专门料理你的生活。来,见过段妈。”继母柔声吩咐,并把添甲拉到身边。

添甲倚在母亲怀里,低着头,稍稍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陌生妇女。只见她那大大的双脚穿着一双粗麻筋布鞋;乡下人自己织的土布裤子,紧扎着裤脚;穿一件洗得褪白的蓝色大襟衣袄,沿襟镶着白边,一看就知道她不久前家里死了亲人。她中等身材,至多四十岁;但背已微拱,头发也有些脱落,尤其是怯生木讷的神情,显得有点老态。

“二少爷!”她轻轻地叫了一声,身体一躬。这时添甲注视了她的脸。黑黑的皮肤,额头上刻着几道深深的皱纹,上唇微微豁露出两只暴牙,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粗粗一看,这张脸使人有几分害怕。她的眼有些呆滞,时而呆呆地望着前面。眼神中有几分愁苦,但更多的是善良、憨厚和慈祥。第一眼见段妈,添甲感到的一点忐忑不安,不久便消失了。

当天晚上,段妈伺候添甲上床。她干活细致周到,轻轻地为添甲洗脸、洗脚,尽可能小心不让自己长满老茧的手碰痛添甲白嫩的皮肤。

段妈平时很少讲话,却以默默的关心,向添甲倾注朴素的情意。天气越来越冷了,咏南刚一吩咐,段妈就为添甲缝制了新的棉衣、棉裤。几天后,又做了一双小棉鞋。平时一有空,她就拿起一把扫帚,把万公馆前前后后打扫得千干净净。每天晚上,她陪添甲睡觉。等添甲睡熟了,她又小心翼翼地将被子掖紧,不让添甲受一点风寒。

渐渐地,添甲越来越喜欢段妈,常缠着她问这问那,简直形影不离。段妈平时活虽不多,但却格外心疼添甲。添甲拉着她的手,要她讲故事,她总是尽量回忆些农村里的故事逗他高兴。比如农忙时,乡下农民怎么抢收抢种啦;青黄不接时,人们怎么向地主借高利贷啦;穷人家的孩子如何吃不饱、穿不暖,很小就给地主帮工、放羊放牛啦等等。在漆黑的深夜里,段妈给他讲了一个又一个农村破产、农民流离失所的故事。这些都是添甲闻所未闻的,他听了十分惊讶,听了之后常常不断地向段妈提出一些疑问:

“段媽,你说农民的穷孩子为什么吃不上饭,穿不上衣?”

“他——他们命苦呗。”段妈先是一楞,然后回答说。

“他们小小年纪干重活,能受得了吗?”

“受不了,也得受啊。二少爷,他们命不好。”

“那么,为什么我可以不去帮工?”

“你,你是少爷,你命好。”

“命?什么是命?”添甲又追根刨底问道。

“这,这,二少爷,这些我也闹不清,长大了你也许会明白。”

段妈的回答没能解答添甲的疑问,但这些故事却常常会在他面前展现出一幅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图景。

晚年曹禺同笔者回顾起这些童年的记忆,讲着讲着,眼眶里似含着泪。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地说:“段妈的形象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上,她是我最感激的第一位启蒙老师,是她,在我心灵里撒下正义感的种子,同情穷人,厌恶为富不仁的有钱人。”

骇人听闻的故事

一天下午,添甲同段妈在仆人的房里闲聊,偶尔发现段妈的包袱里有一双做工细巧的小孩布鞋,便问:“段妈,这是谁的鞋?是给我做的吗?”

段妈一看,眼圈红了,眼泪顿时盈满了双眼。这鞋子原是给她儿子穿的,他已经被财主的狗咬伤,无钱治疗,活活疼死了。添甲便不再多问。

北方的严冬来得早。这年腊月天,灰蒙蒙的天空中飘落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天津的街头巷尾,蜷缩着一群又一群由河北、河南一带出来逃荒的农民。添甲走到街上,只见一批又一批无家可归的农民涌进租界,沿街乞讨,四处流浪。他们中许多是全家逃荒,男的挑着一副筐子,前面筐子挑的是两个幼儿,后面筐子里挑着的是一口黑锅和破烂的被絮,衣衫褴褛的妻子跟在后面,其他一无所有。

在漆黑的深夜里,添甲躺在床上,白天亲眼见到的情景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大批流亡农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走着,脸上露出一种绝望的、黯然的眼神,这种种形象又浮现在他的眼前。添甲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怎么也睡不着。这时,他家附近一条死胡同里,凄凉的叫唤声又一阵一阵地从窗外隐隐传来:

“谁买孩子喽?谁买孩子喽……”

这嘶哑的声音是那样地沉重,那样地悲痛,在添甲心头划下了一道永难磨灭的伤痕。

辗转难眠的小添甲,听着那些凄凉的卖儿叫唤声,感到害怕,他拉着段妈的衣角,一定要她讲故事。

“讲故事?今天该讲什么故事呢?乡下的故事我已经给你说了不少了……”段妈有些为难。

“就讲讲你家的故事吧。”

“我家的故事?”段妈打了一个寒噤,叹了一口气说:“苦哇!我是个苦命人,我家的故事苦得很,就别提……”她眼里已经溢满了泪水。

“讲嘛!”添甲不依,一个劲缠着段妈要她讲。

于是,段妈慢慢地诉说起来。夜深人静,她的声音很低,但却深沉清晰。可是,添甲怎么也没想到,从段妈的诉说中,在他面前展现的却是这样一个骇人听闻的人间惨剧——

段妈早年生活在河北一个贫苦的农村里。家里有父亲、母亲、弟弟加上她共四口人,种几亩薄地,经不起地主老财的盘剥,平常年份只能苦度时光。不料有一年逢上大旱,一切生长的东西统统一扫而光,大田干裂,树木枯死,连树皮、草根都被人们抢着吃光了。

段妈和父母只得拄着拐杖,离开家园,沿街乞讨。他们走到一个村里,只见村口路边躺着一具剥光了衣服的尸体。一个饿得清瘦的汉子问他们:‘你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们那儿闹了旱灾,只好全家出来讨饭吃。”父亲说。

“哎呀,都一样。这儿已经饿死不少了。惨哪,有些尸体在下葬之前就不见了。”

“哪儿去了?”段妈问。

“还能上哪儿去,被饿慌了的人割了人肉吃了呗!”

“真有这事吗?”段妈听了直打寒颤。

“谁还骗你?不信,你穿过这个口子,东头还有一家专卖人肉的小店呢。”

父亲吓得赶快带了一家人一起走开。然而,方圆几十里地,到处是三五成群的饥民。手里有拿大碗的,也有拿铁皮盒子的,还有拿破茶壶罐子的,反正拿什么的都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茫然地流亡、乞讨。后来因为几天讨不到一点吃食,父亲和母亲都活活地饿死、倒毙在路上。

段妈在路上嚎啕大哭。一个过路人可怜她,将她收养了下来。没几年,被当作童养媳嫁给了一个名叫赵强的农民。

赵家也是一个贫苦之家。公公因为交不起财主的租子,被财主活活逼死。婆婆听说丈夫死在财主家,哭了一天一夜,也上吊自杀了。

丈夫赵强一见母亲被逼死,拿起一个铁铲,直冲财主家,要与财主评理,被财主让人用棍棒乱打,活活打死在财主的院子里。

唯一的一个儿子铁娃,被财主黑狗咬伤,因为没钱治疗,腿上的烂疮化脓,一天比一天严重。最后疮上爬满了蛆虫,活活疼死在段妈怀里。

说到这儿,段妈啜泣得再也讲不下去,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添甲的小手上。

一阵令人心酸的沉默。小添甲也伤心地流下了泪水。

窗外又隐隐地传来了一阵又一阵凄凉的叫卖声:“……谁买孩子喽?谁买孩子喽?”

老虎桥监狱的惨叫声

1936年夏至1937年初夏,就在曹禺為国立戏剧学校学生导演话剧《日出》的前后,一个新剧作的构思已经在他的脑海中酝酿着。

曹禺到南京后,住在四牌楼,斜对面就是国民党的第一模范监狱。这座监狱又名老虎桥监狱,里面关押着大批犯人。为了防止犯人逃跑,监狱的高墙外还挖了一条很深的水沟。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可以听到犯人痛苦的叫声。一次,曹禺正在室内看书,忽然一声尖利的惨叫声将他惊起。那声音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夜半听来,犹觉凄惨恐怖。随着风声传过来的,还有皮鞭的抽打声。曹禺听了坐立不安。他听附近的居民说过,南京还有个陆军监狱,因为没有女监,所以女政治犯都寄押在这座监狱。除了女政治犯,这座监狱还有极少数的男政治犯。据说陈独秀也关在这里面。

有好几次,曹禺到南京国立戏剧学校上班,路过模范监狱附近,看到犯人在狱卒的监视下做苦工,他们一个个灰衣赤足,大汗淋漓。9月的南京,还有着炎热的余威。犯人们有的戴着草帽,有的光着脑袋,有的脖子上围着一条毛巾,一个个骨瘦如柴,抬着又沉又脏的大筐土块,哼哼唉唉地走着。穿着黄制服的狱警,腰里别着手枪,手执皮鞭,嘴里叼着一支烟,虎视眈眈地监视着他们。

一次,曹禺刚从他们身边走过。一个瘦弱的犯人抬着箩筐,忽然腿一发软,跌倒在地上,泥块撒了一地。狱警一见,勃然大怒,挥起皮鞭,朝犯人的头上、脸上、身上没头没脑地打下去。那囚犯发出一阵阵惨叫,殷红的血从犯人的脸上渗出来,慢慢地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曹禺见了,浑身的血管都要胀裂似的,气得提包掉在地上也未察觉。

走了十几丈远,那囚犯的惨叫声还一声一声地传到他的耳中。刹那间,他似乎觉得天忽然黑了下来,天空中的云块也变成了一张一张的怪脸,朝他狞笑,整个世界到处都响起了惨叫声、皮鞭声,成了一个恐怖的地狱。

曹禺在构思新剧时,接连几天窗外传来的女犯的惨叫声,在模范监狱门口亲眼目睹的惨剧,总是不时地浮现在他的眼前。几天几夜,曹禺的心不得平静,精神亢奋起来,他的思绪不断地翻飞追驰……

他想起了少年时听段妈讲她的悲惨家世,活活饿死的段妈的父亲、母亲;被财主逼死的段妈的公公,上吊自尽的段妈的婆婆;被财主狼狗咬伤、在床上活活痛死的段妈的独子。他们一个个都张大愁苦的眼睛,望着他,嘴里像要向他诉说着什么……流入天津沿街乞讨的灾民似乎又成群结队地拥到了他的跟前。“谁买孩子喽?谁买孩子喽?”的凄凉叫卖声,似乎又一声高似一声地飘荡……犯人们被狱警抽打发出的刺耳惨叫声,刺激着曹禺又想起七八岁时在宣化府衙门看到的阴森可怕的景象……还有在清华念书时东北同学讲述的许多地主残酷压迫农民,农民起来反抗的故事。一位东北同学告诉他,他们乡下的农民只有两条出路:一条是当土匪,一条是被逼得家破人亡,活着的人只有变成傻子。他还见过一个汉子,脸黑得像煤球一样,但是心地非常之好。他忽然想起雨果的小说《巴黎圣母院》,丑八怪卡西莫多,不也有着一颗极善良的心吗?

联想、想象、思考,促成曹禺终于为新作的主人公——充满强劲生命力的仇虎,勾出了这样一幅肖像:头发像乱麻,高大的身材,眉毛垂下来,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背凸起来仿佛像一个小包袱;他的脸是一张硕大无比的怪脸,筋肉暴突。右腿被打得有些瘸,但腿像是两根铁柱;身上穿一件密结纽袢的蓝布褂,被有刺的铁丝戳些个窟窿,破烂处露出毛茸茸的胸;腰下围着“腰里硬”——一种既宽且大的黑皮带。

这是一个多么丑陋、奇异的怪汉!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汉子赢得了剧中最美女子——金子深深的爱,因为他是铮铮铁汉。一个值得人们同情,充满人性魅力的人,已经潜移默化地渗透进他的创作之中。

由于积累的素材十分丰富,郁结的感受极其厚实,《原野》的创作十分顺利。三幕剧在一个夏天就完稿了。这也亏了好友靳以的督促。靳以这时在广州编《文丛》月刊。像刊出《日出》一样,他一幕一幕地写,刊物一幕一幕地发表。第一幕(后改为序幕)在《文丛》1937年5月第1卷第2期发表,一直连载到8月份《文丛》第1卷第5期才全部续完。

1937年8月7日至14日,《原野》于上海卡尔登(今长江剧场)大戏院举行首次公演,导演为应云卫。由赵曙、魏鹤龄、舒绣文、吴茵等主演,演出轰动浦江。

争议最大的一部作品

《原野》构思时,曹禺有意识地在寻找新的艺术呈现。

“我不能自己重复自己。”在艺术结构上,《雷雨》《日出》,一个戏一个样。一个用的是“锁闭式”结构,一个用的是“横断面的描写”。第三个戏不能重蹈旧辙,再现它独特的内容也需要一个崭新的结构。对这部新作的总体结构,曹禺也想有所突破。美国戏剧之父奥尼尔的剧作对他影响很大,尤其是他的表现主义力作《琼斯王》。在南开读书时,他就听从美国归来的南开中学时的恩师张彭春描述过。“尤其是这个戏的氛围描写,真是好极了,”张彭春向曹禺赞叹说,“暴君琼斯王听得土人造反,仓皇逃离王宫。为了强调、渲染琼斯王此时的惊恐心理,奥尼尔用阵阵鼓声贯穿全剧,时重时轻,时急时缓,造成的效果真是惊心动魄之至……”张彭春说着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用手势和表情描绘琼斯王内疚、恐惧的心情。这启发了他在构思新作时也特别着重黑森林的描绘,烘托人物复杂变化的心理,并采用了与《雷雨》《日出》截然不同的结构方法。

“起一个什么剧名呢?”剧本总的构思确定之后,曹禺反复考虑了这个问题。他想取一个颇有寓意的剧名。起初,他想到过用《云雾》这个剧名。可是,后来一个记者来采访他:“曹禺先生,您未来的剧本,您给它取个什么剧名?”

“我还没有考虑成熟,我想取名《云雾》,不过还没有定,请您不要向外宣布。”不料,第二天,记者就将这个剧名在报上公布了。消息传开之后,有人又在报上开玩笑说:“曹禺是个天文学家。他写过的前两个剧本,一个取名《雷雨》、一个取名《日出》,现在又来了个《云雾》,又是一个气象名字,足见他对天文是有研究的。”

曹禺很生气,心想以后再也不要向这些记者透露半点消息,决定换一个更能传达剧本主旨的剧名。他想到波斯诗人欧涅尔有这样一首小诗:

要你一杯酒,

一块面包,一卷诗,

只要你在我身旁,

那原野也是天堂。

“嗳,就起名《原野》吧!”透过暮秋的原野,沉郁的大地,曹禺想要表达出霹雳般势不可挡的力量。

曹禺万万没有想到这种艺术上的创新,以后成为《原野》备受争议的又一因素。

研究一个作家(剧作家)的作品,必须要有一个正确的评价作品的方法和标准。鲁迅曾作过这样精辟的论述:“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三幕话剧《原野》遭到了不应有的误解。有相当一部分评论家批评这部作品“缺乏生活基础”,“整个剧作充满了一个非现实的人造气氛”。北大一位著名教授杨晦甚至在《曹禺论》中断言“这是曹禺最失败的一部作品”。平心而论,这是对《原野》创作过程未曾做调查研究作出的武断结论。假如评论者对《原野》从生活到创作的过程认真考察一下,便不难发现这样的评论对《原野》的指责是何等的主观和荒唐。

发人深思的是,在曹禺的全部剧作中,《原野》历来是一部争议最大的作品。1981年电影《原野》在海外的成功上映,使话剧《原野》随之“复苏”。然而,长期以来,《原野》始终被无形的帽子压着。尽管电影《原野》在国外打响,在国内却有七年之久未能公映。一个“罪名”便是此剧“诲淫诲盗”,仇虎被认为是“强盗”,金子则被视作“破鞋”。

电影《原野》轰动世界

电影《原野》1981年由中国新闻社所属南海影业公司摄制,彩色宽银幕故事片,改编凌子、吉恩,导演凌子,摄影罗丹。主要演员阵容为:杨在葆(饰仇虎)、刘晓庆(饰花金子)、胡世淼(饰焦母)、柳健(饰焦大星)、孙敏(饰白傻子)。1981年9月此片在意大利第三十八届威尼斯电影节上放映,引起轰动,外电纷纷发表了评论,最终获得世界最优秀影片推荐荣誉奖。影片中花金子穿的红袄黑裙的服装,还被送到法国博物馆展出。参加这次影展的共有来自二十五个国家的七十五部影片,只有十一部影片获奖,《原野》系其中之一。而后,法、德、意、日、加拿大等国纷纷洽谈购买该片的版权。1981年11月,香港还专门举办了《原野》首映式,许多影评人纷纷在各报刊上撰文,对这部影片一致推崇,并对女导演凌子第一次执导电影便获此佳绩,给予了极高的评价。然而在中国大陆,这部影片有长达七年的时间被禁止公开放映。

但这七年来,由于外电对电影《原野》的褒扬不时传来,于是国内频频在“内部放映”。笔者任教的上海戏剧学院,是培养影片主角杨在葆(扮演仇虎)、孙敏(扮演白傻子)的母校。通过杨在葆的力争,1982年上海戏剧学院师生们获得了一睹为快的机会。此时社会上因此片被禁止,一时谣传颇多,其中一条是指责影片有“黄色内容、床上镜头”。但师生看后發现影片并无黄色内容,对影片被禁感到百思不解。1982年8月,曹禺应邀观看了《原野》的内部播映,观后对凌子说:“你们的这一尝试深得我心,你们的电影使沉睡多年的《原野》复活了。”曹禺还高度赞扬了影片在改编、导演诸方面的突出成绩。然而,尽管剧作家对电影《原野》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影片仍然不能在内地公开播放,直至1987年才解禁上映,轰动一时。

电影《原野》禁演内幕

1988年2月有媒体报道说:“一度因种种原因而禁止放映的故事影片《原野》,最近已由广播电影电视部电影局发布通过令……”至于《原野》何故被“禁”,只用由于“种种原因”一词加以解释,显然这是一句掩饰矛盾的时髦遁词。

1988年9月3日香港《大公报》发表习之《〈原野〉内幕》一文,披露了有关情况——“电影《原野》为什么被禁?”直到七八年后,人们才明白了它的原委。

一位香港人士在七年之后,在一篇短文中这样写道:“电影《原野》终于重映。这使我想起了去秋在北京第一时间获知‘禁片解禁的经过。

“说《原野》是‘禁片,那是早年在大陆的事实。这部摄成于一九八一年的电影,虽然原作者一直居于内地,编导演也全是内地人(导演凌子还是叶剑英元帅的女儿),影片又在内地拍摄,而投资者又是内地资本的南海影业公司,但影片终于还是没有获得早年的内地文化当局通过,成为罕有的‘禁片。

“《原野》摄成在香港与海外可以映出,却不能在内地放映,原因据说是意识问题,至于什么意识,却又人言人殊。

“去岁秋间到京,有机会与掌管中国电影文化的两位新旧电影局长小叙,席间谈及《原野》禁映问题,刚刚新官上任的广播电影电视部电影局局长滕进贤解释了一下,说是‘本来就没有禁映《原野》,只是有人对这部影片有不同意见,批准放映问题就搁下了。我近日重新看了,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我就签字批准了。既然让我当这个官,我就应有这权,错了我负责就是!就是这斩钉截铁,《原野》才出生!”

过了将近半年,1989年1月,笔者又在一篇文章中看到了影片导演叶向真进一步说出了此事的一些原委。她说,《原野》是她在中国新闻社工作时的作品,《原野》在内部放映时,文艺界一片叫好;原作者曹禺很满意,为影片题了片名,但后来电影局一直不让这部片子发行,因为一位要人说它宣扬“男盗女娼”。凌子说:“这部片子拍的是旧中国的事,农民反抗压迫,追求自由,怎么能说凡杀人就是‘盗?凡‘私奔就是‘娼呢?”“后来,文化部和电影局又有人建议,《原野》不能在国内,但可以拿到海外去映,赚点外快。拖了一年多以后,又有人建议,《原野》可以在国内城市上映,但不要拿到乡下去映。这些都太可笑了,既然有问题,是毒草,是毒药,就都不能上映,让外国人去吃毒药?怎么能让贫下中农吃补药,让城里的工人阶级吃毒药?什么逻辑!中国有些文化官,就专门说这些蠢话,干这些蠢事!”

电影《原野》的被禁不是一个偶然现象,它反映了当时文艺界“左”的思潮还有相当的势力。甚至有人认为这部电影有“精神污染”。

电影《原野》问世的一个重大的功绩,是对长期禁锢人们思想的“左”的思潮一个有力的冲击,在曹禺演出史、曹禺研究史上是一个重大的突破。在建国后很长一个时期,《原野》几乎被人们遗忘了。这种对《原野》评价的“左”是源远流长的。上世纪四十年代不是有一位著名学者认为《原野》是“曹禺最失败的一部作品”吗?这种“左”的評价一直影响到建国后各种《现代文学史》。1950年后《原野》出版即告绝版。1957年北京实验剧团在政策相对宽松的氛围下曾一度演出过《原野》,反右之后很快便销声匿迹。

青艺版《原野》又遭非议

电影《原野》问世后,尽管在长达七年的时间不能在内地公开播映,但它巨大的辐射力量却是十分惊人的。评论界随即开始了对话剧《原野》的重新认识、评价和研究;演艺界纷纷开始将《原野》搬上舞台,其中影响最大的是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演出的《原野》。

其实早在1984年青艺的话剧《原野》就已开始上演。导演张奇虹之所以选定《原野》作为青艺的上演剧目,是因为她觉得和曹禺早期的巨著《雷雨》《日出》一样,《原野》以其夺目的思想光辉和鲜明的富于个性的艺术形象,揭露了旧时代的黑暗,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至令仍有着积极的现实意义。这个剧本的人物性格鲜明,情感炽热,戏剧事件发展动人心魄;在现实主义的基调中蕴含着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青艺的《原野》排成后连演了三年,先后在北京、石家庄、上海、杭州、苏州、深圳、广州等地演了一百二十多场。1986年3月,话剧《原野》应邀参加第十四届香港国际艺术节的演出,获得圆满成功。艺术节主席邵逸夫(邵氏兄弟电影制片公司创办人)已八十多岁了,他专程从台湾赶回香港,一连看了两遍。他到后台看望《原野》剧组时对导演说:“我是第一次看大戏。坦白讲在台湾几十年看不到这样好的话剧,在香港更看不到……你们这个话剧,好就好在中国气派、中国味道。”1984年6月,《原野》刚演出不久,美国奥尼尔戏剧中心主席乔治·怀特看后说:“我从西欧去苏联,最后来到中国,一路上看了许多戏,你们的《原野》是一出最好的戏,我非常喜欢。”1985年9月,苏联戏剧家代表团看完演出后,将曹禺比作莎士比亚,说曹禺的《原野》就像莎士比亚戏剧那样激情饱满、热情奔放。剧中的台词像诗、像音乐一样的美。前苏联人民演员乌里扬诺夫对剧组说:“像《原野》这样能够震撼人心的心理话剧是罕见的,少有的。”

为了演好话剧《原野》,张奇虹花费了几个月的时间与曹禺商谈剧本的修改方案,得到了曹禺的大力支持。同时,她还要顶住关于《原野》内容有精神污染的奇谈怪论(当时甚至有人写信向上级举报这一次演出)。剧组初排时,张奇虹便特地邀请曹禺亲临剧组看初次连排,并请曹禺发表意见。曹禺在讲话中明确肯定此剧没有搞精神污染。他激动地说,演出“真是不错,我觉得很好,很受感动。各位同志,我们的导演张奇虹同志用了极大的努力,看出用极大的热情演出了这个戏”。曹禺还提出了演他的剧本的一个原则:“我的剧本要叫导演、表演、舞美的才能都发挥出来,只要这样,怎么改我都喜欢,只要不离题。这次你们改,不但不离题,而且是丰富了。”预计到《原野》公演后可能会有人横加指责,曹禺特地又讲了这样一段话:“每个演员都演得非常好,都很称职。原来我担心傻子,傻子也很好,他没有任何化妆,但我觉得还是傻子。焦大星也不错,你这个大星很有派头,有焦家的气派”,“你们使我非常佩服。导演的改动改得很好,假如又有人说剧本改得不一样了,这样挑剔,那个时候你(指导演)就说:‘我早就跟那个老家伙商量了,老家伙赞同!”

《原野》的光辉是掩盖不住的

1983年除北京青艺开排《原野》,四川人民艺术剧院也开始排演《原野》。1986年为了庆祝第二届教师节和纪念《原野》问世五十年,新成立的上海教师话剧研究会剧团也在上海排演了《原野》。研究会和剧团负责人陆葆泰(后入澳大利亚籍,出版有曹禺研究专著《曹禺的写剧技巧》、《曹禺剧作魅力探缘》,为海外著名曹禺研究专家)自觉认识到这个戏较多地借鉴了表现主义的手法,有许多是反映心理过程的,演出有一定难度,但他认为这样能较好地锻炼演员,便决定将此剧定为剧团成立的首演剧目。

这次演出获得不少专家同行的好评。研究会会长、复旦大学陆谷孙教授,认为剧本删得较好,既能体现原著精神特点,又显得十分紧凑;有的演员演得也不错,如演焦母和仇虎的演员。研究会顾问索天章教授认为這次演出总的说来是很成功的,演员都很称职。演出本比较简洁,布景创造了“适当的气氛”,林中一幕得处理很不错,多少带有一点神秘的色彩。研究会顾问王智量教授指出:“四八年我在北大念书时,在地下党的领导下,我们曾排过这出戏。演出效果很好,当时我还写了篇《〈原野〉的再处理及其演出》的文章。今天的演出也确实很令人满意,简单明了,导演很有功夫,演员也不错。”新四军离休干部路丁说:“1942年我们在新四军中演过《原野》,曾得到师长彭雪枫同志的赞扬。当时我们将它作为阶级斗争的戏来演,现在看来,对人物的处理,有简单化的倾向。今天你们的演出,注意了人物的多面性,保留了仇虎、金子身上人情、人性的东西,好。”

尤其有意义的是,教师话剧研究会老师演出《原野》,让中小学生引起对话剧的重视,让他们了解我国有一位剧作家曹禺早在30年代还写过《原野》这样一部有表现主义色彩的话剧。这次演出对表现主义手法的重视,还直接影响了1987年末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毕业公演的《原野》,导演许容廉教授排演的演出在表现主义的舞台体现方面,也进行了一次有益的尝试。

尤其耐人寻味的是,在1990年文化部举办的祝贺曹禺从事戏剧活动八十五周年的大型演出活动中,参加的剧团有北京人艺、中国青艺、上海人艺这样全国第一流的剧团,在演出的九台戏中,竟有四台是《原野》,其中一台为话剧,另三台是歌剧、京剧和花鼓戏。话剧为青艺版《原野》(张奇虹导演),歌剧为上海音乐学院周小燕歌剧中心、山东歌舞剧院联合演出,京剧为甘肃省京剧团演出的《原野》,花鼓戏为潜江市花鼓剧团演出的《原野情仇》,四台演出均广受欢迎。它雄辩地显示了《原野》强大的艺术生命力,她的艺术光辉是任何势力都掩盖不住、压制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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